32.最初的火
「谁敢和我辩论?」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初的一天,在最热闹的王府井大街,哥哥一跃就跳上了「工艺美术服务部」门前的石阶,挑衅地望著过往的行人。他凛然的无畏气概,像磁石一样吸引著街道上拥挤的人们,那响亮豪迈的话语,像闪电般划破了反动血统论笼罩的铅样的天空。
很快就围起了一大群人,四处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向他走来……
「谭力夫之流们,你们有人敢和我辩论出身问题吗?」
哥哥又一次向稠密的人群喊道。人们好奇地盯住他,而更多的人却你拥我挤地观看他身后刚贴在牆上的大字报——《出身论》。那几十张粉红色的纸上写满了清秀、劲拙的毛笔字——那是哥哥不顾在工厂一天的疲劳,和我用十几个晚上抄写成的。
「你小子要辩论什麽内容?」十几个气势汹汹的穿黄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人挤进最里层,手里攒著宽牛皮带。
「我要辩论的就是这《出身论》,」哥哥用手向身后一指,「第一个问题——
是社会影响大于家庭影响,还是家庭影响大于社会影响?」
「你小子要有胆量,咱们先辩论谭力夫的红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
「不!大字报上写了——『辩论谭力夫反动对联的过程,就是对出身不好的人侮辱的过程。因为这样辩论的最好结果,无非他们不算是个混蛋而已!』」
「对!」人群里发出一片赞同声。
「他妈的谁嚷?一群混蛋!」十几个红卫兵怒目横眉地乱叫,「谁不拥护红对联,就砸烂谁的狗头!」
「说穿了,谭力夫之流纸承认老子的影响,认为老子超过了一切!」
「当然!」红卫兵们说道,「我们认为,家庭影响就是大于社会影响!」
「实践恰好得出相反的结论,」哥哥响亮地回答,「社会影响远远超过了家庭影响,家庭影响服从社会影响!」
红卫兵们是不甘心张口结舌的,于是一窝蜂上来就要打人。
「是不是你写的?」他们吼道,瞪圆了眼。
「我写的!」和哥哥一同前来、一直站在台阶下的赵志伟,一个箭步窜上了台阶,把哥哥一挡。他是与哥哥在街道办事处相识的无业青年,十分敬佩哥哥,自己要来保护他。他那膀大腰圆的一米八个头,虎视眈眈地叉腿一站,毫不示弱地捋起了袖子:
「怎麽,想动真的吗?」
他把哥哥推下去,便和他们争辩起来……
直到下午时分,志伟来到我家时,才知哥哥还没回来。
「这孩子!不听话呀!」父母急坏了,「要是有个好歹……」
「伯母,您别著急。」志伟说,「他早就溜了,我故意和他们纠缠了半天。我是先到了我家才来您这儿的。我不怕那帮小子,我有一群哥们儿。罗克不会出事的。」
「唉!……」父母坐卧不宁,「非得出事不可!」
志伟走后,哥哥才慢腾腾地进了院子。他平静地说:他故意绕了很多弯路,又去新华书店看看书,确信没有人跟踪,才回来的。
「你就不能不惹事吗?」母亲焦急地近于哀求了。
「您别管。」他知道说什麽都是多馀的,便进了他的小屋。
他为了造成更大的舆论,让人人知道《出身论》的存在,故意写了批判《出身论》的文章,笔名为「步曙明」(不署名),那完全是中央文革小组支持的「清华红卫兵」、「兵团战报」、「旭日战报」……等小报上的口气。但他却假借他们的谩駡,道出了《出身论》当前的巨大影响及文章的精髓:
「……天津、武汉、广州……沿途都有《出身论》的踪迹。回到北京以后,发现这红色的都城简直染上了《出身论》的狂热。很多人为它奔走相告,竞相抄写,像是得了什么牛黄狗宝。……」「告诉你们!我们就是不能给剥削阶级子女以平等的政治权利。如果我们这样做了,就等于承认,老一代剥削者死光了,也就没有阶级存在了,这实在是缩头缩尾的阶级斗争熄灭论。」「大用诡辩法,企图吓唬我们这些土包子,乾脆告诉你们:我们看不懂!」……
同时,他又以「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笔名,写文章反驳「步曙明」,将它们油印,四处张贴——我们贴这样的文章,最不担心有人抓我们。我们对哥哥的聪明和胆略,著实钦佩,同时又觉得好笑。不久,他又将此二短文寄到「首都风雷」上发表了。全城燃起了《出身论》最初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