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跳窗看书
即使我爱著国栋,但比起哥哥,一百个国栋也敌不过哥哥一个人的吸引力。这吸引力当然不是爱情,而是妹妹对兄长的敬重与钦佩。这力量是无形的,使人感到那样牢靠、亲切和安稳。我爱父亲、母亲,尊重他们、尤其钦佩母亲承担全家人生活的艰辛,可仍比不了我对哥哥的感情——他是我的良师、在引导我的那种感情。
全家并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是这个样子。若哥哥知道,他一定不赞成我正走向极端。然而,从十六岁到十八岁,我还什麽都没有成熟,却在愤世嫉俗中形成著自己的个性。
一个炎夏的中午,同学们又在宿舍楼里呼呼大睡了——午休长达两个半小时。
我坐在教学楼外、人迹不到的阴凉里看书。比我高一班的男生纪宝珠正巧从这儿走过,好奇地站住了。
「你看什麽书呢?」他是「色盲」,绘画天分却极高、学校不得不破天荒录取。由于他的素描、水粉、水彩、速写、写生,画得比不是色盲的我们还好一千倍、甚至胜过每一位教师,神奇得有如童话。他的习作全作为全校范画,终年在楼道里展出、令人人观摩。而他人又老实巴交、出身「城市贫民」却又不争取入团、不爱参加政治学习、同样被列为「白专」。
我向他展示了一下封面:「『卢贡家族的家运』。」
「听说,你老爱看外国小说?」
「我爱看有个性的。」我不再理他,头也不抬地又看下去。
我心里说:不看行吗?越看,才越知我们都快变成机器人了。
军训式的作息制度,使我无法遵守。九点钟必须睡觉,拿什麽时间看书呢?于是熄灯后,我便带著书和凳子到盥洗室去看。值日生请来了值班老师,没收了那本《简?爱》。于是一个星期天,我便从家里拿来了一盏檯灯、一大块旧被单,把我的下铺围了起来,以挡住那十五瓦的光线。我不看到十二点半或一点绝不睡觉。但很快被同学彙报了,说我违反作息制度。
朱先生温和又不失严肃地找我谈话。
「校长做防修反修报告,你却在底下看小说,又天天不按时睡觉,这怎麽成?」
「一来就阶级斗争,听烦了。」
「烦?这是必须的教育嘛。哪儿有那麽自由散漫的?你太特殊了!」
「讲不出道理、举不出令人信服的例子,全是政治口号。为什麽老是斗、斗、斗呢?斗来斗去又斗谁呢?」
「这样下去,你是很危险的!」他不答覆我的问题。我看得出,他真的是在为我担心:「学校规定的作息制度,怎麽能不遵守呢?」
「看书是为了多有知识。」我真想说:我永远忘不了开学第一天,您是怎样教导我们的。正是因为爱戴您、照您的话做,才去努力呀,才不想浪费光阴啊。
「可是必须要遵守纪律呀!」
我一点也不恨他,一点也不反感——我太爱戴他、尊敬他;也瞭解他的地位,必须对我开导。早先听说过,有的高中、大学里出现过「反动学生」,甚至有的学生自杀。我也是「反动学生」吗?我不承认,我并不反动啊。我只是想奋发向上、读我从未读过的书啊、何况是好书呢?不好,为什麽又可以公开借阅?
可我又不能不看书、不想浪费生命。有一天,我终于观察出了有利的「地形」——从我们三楼的另一边、很少有人走的小楼梯、下到一楼,从大盥洗室的窗子跳出去——因为三层楼的盥洗室窗子,造得都一样——窗子一排六个,窗子大又好开、距地面又矮。哈,行了!纸消每天晚上装睡,半小时后,其他五个女生都睡著了;悄悄穿衣,提著鞋、夹本书,像是要去女厕所——小楼梯恰在女厕所近边;
下楼,先探头看;一楼楼道里静悄悄、无一人走动,急忙窜进盥洗室;窗子总开著,一跃,就跳了出去!真美!满天的星斗,愉快地向我眨著眼睛;清凉的夜色,欢迎我这用功的学生;全校学生都在呼呼大睡、被我甩在身后;让他们睡去吧,越睡越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