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大撒情书
「如果你再不把他的情书撒出去,等两三天各大报刊一批,拿你当全国反面典型,你还能翻过身来吗?」电话里,旭阳压低了声音焦灼地说。
「……」
「如果你真认为那些感情是真的,」他的声调反倒沉缓了,「那就不要撒。
我……还是你的朋友……永远是你的朋友……」轻轻地「喀塔」一撂,他竟无心劝我了!
我握著话筒,僵愣地站在电话机旁,在这深夜,面对死寂得瘮人的楼道,仿佛正看见他绝望地离去……呵,他的话,多麽高尚,多麽豁达啊!感动得我泪水直淌,再也没有比这几句话更深地征服了我!
——如果你真认为那些感情是真的,那就不要撒。我……还是你的朋友……永远是你的朋友……
我像梦游似地走回屋里,双手发颤地拉上门闩。以往,我总以为旭阳在悄悄爱著我,因此对何淨的分析,掺有他的偏见;相比之下,自己倒是多麽糊涂啊!恶浪滚滚而来,就要淹死我了,怎麽办?
我痴痴地坐在写字檯前,脑子发木,不知该想什麽。好一会儿,才渐渐地从惊惧中清醒一些。太可怕了,难道刚刚离去的何淨,真有那麽歹毒?仅仅在刚才,我还为那句「不恨」
而大动恻隐之心,觉得他不会再害我了,天哪……
情书……原来都是假情,为了控制我。太可怕了!是他,全是他搞的!太可怕了!难道我的性命和前途,真的纸在这几封情书上?可怕的人生啊……
两三天,太紧迫了!除去邮寄的时间,只有一天半可干。必须赶在报刊发表文章之前。一天半能怎麽样呢?一眨眼,能让何淨那庞大的势力退缩?能转危为安?
何淨的情书会有这麽大威力?他自己都没把情书放在眼里,我却要把它当作救命的稻草?只有试一试,……我们都要生存……都要活……
窗外的寒风猖狂地嘶鸣,而空屋子里却静得怕人。未挡窗帘的四楼玻璃窗,紧贴一片漆黑,似有无数何淨凸凹险恶的鬼头,正紧扒玻璃窥望我的动静。床底和桌下的阴影处,仿佛有他的黑脚在移动。门外,似有他派来的大批走卒,正狰狞地阴笑,盯住那不经一击的门板……我的心咚咚跳著,推开椅子,慌手慌脚地脱了鞋和衣服,六神无主地匆匆钻进冰凉的被窝。唉,不用说睡,我连躺都躺不下去。
「我怕……我怕……我怕……」
就用这喃喃声,不住地给自己壮胆;好像微弱的呻吟,能抵挡鬼魅们不会破门而入。披著棉衣,我瑟缩一团地蜷坐在被窝里,连眼泪都吓得滴不出,喃喃著,心紧缩得像要窒息…
…
「我怕……我怕……」
在何淨眼里,我不过犹如一隻蚂蚁,仅待捻死的蚂蚁。他情书中轻鬆自如的戏谑,正是他在权术上,拿我「练手」的愉快。刚才来的这趟,不过希望我死而已。
只有我死,才能让他安心吗?我这蚂蚁啊……
既然没有什麽可再失去,既然仅存的只有呼吸,说不定,真把情书撒出去,反而能「赚」回点儿什麽来……可怕啊,这就是人生?只有大撒情书?
哦,旭阳,我真盼望天亮,好早一点儿见到你,千万别离开我!除了你,还有谁能管我呢?天快亮吧,我决定大撒情书了!
次日凌晨,我立即给旭阳拨电话。这天是星期日,他也许还没起床?
「是我……」
「什麽事?」
「我决定……决定了!」
「到我家来。」
这句低沉温暖的话,就像给苦海上一个濒危的囚徒,突然扔去的救生圈。我赶紧用袖口抹去涌起的泪花,撂下电话,转身就往屋跑,「砰」地反闩了门,背靠门板,一手捂住胸口,喘了口粗气——老天保佑,从这一分种起,但愿别有任何人来打扰!但愿我能一路平安地到达旭阳身边,纸消把情书交给他,哪怕立即死去……
一场没有炮火的拼搏就要开始了!
我紧张万分,迅速地把何淨的四十二封情书全塞进皮包,就像揣进一包威力无比的炸药,火辣辣地烫手。提著这包爆炸品,我飞奔下了四楼。
我一脚踏上自行车,刚出这党校大院,忽见迎面一位中年男子,向我招了招手。我奇怪地停下来,纸见他壮实魁梧,相貌善良周正,四十多岁,戴副半边黑框的近视眼镜,衣著朴素,一脸的呆厚温敦之气。
「我正找你。」他的口音既不像南方又不像北方人。
我拧起眉头打量他,纳罕这生人直率得近于无礼。猛丁想起,他不就是几个月前,用自行车载著一位神经质的葬农妇,闯上门来求见的读者吗?记得还是个「右派」?
「我正要出去。」我颇为不安地向马路两旁掠了一眼,看看有没有发现异样。
「我并不想多打扰你。」
「现在我离婚闹得焦头烂额,没有心思见生人。」
「我理解……」
「那麽再见!」
「等等,我希望你看看这封信。」
「又是那种臭拽式的信吗?」我轻视地瞥了瞥他手中那鼓囊囊的信封。
「看看吧,」他温和地说,「希望你能给我回封信。上月我还写过一封,你收到了吗?」
「记不得了。」我不耐地一脚踏上车镫,勉强把那信接过来。
他还要说什麽,我却赶忙说道:「我实在没时间了,对不起。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来了。」话刚落音,我已骑车离去。
唉,这人,一心纸想搞他的对象,怎麽能理解我的处境呢?
一路上,我从没感到过马路上如此不安全……我不敢骑得太快,生怕与别人的自行车相撞,然而又多想早一分钟飞到旭阳身边;我不敢离汽车道太近,生怕万一出了车祸,一切就都完了;我担心地巡视四週——说不定,哪棵树后隐立著何淨的走卒,正暗中用报话器向他彙报我去的方向……忽然一辆小汽车,斜刺里一冲,我倒在血泊中,他们抢走了情书扬长而去……此时的何淨,绝不会甯睡、安坐,一定正加紧部署,准备著报刊上对我的攻击……没有炮火的战争啊——「平静」的生活底下掩藏著的!
终于来到了旭阳住的楼前,我放心地嘘了口气。
门,无声地开了,旭阳立在昏暗的过道里,手指鬆垂地夹著半截冒烟的烟卷,默然不语地望著我。我怕看他那双眼睛,怕看他疲惫、悒鬱的脸色;半年来,我让他操了多少心啊!
屋内光线暗淡融和,茶棕色的窗帘垂挂著,纸露出窄窄的一小条玻璃。空气里隐隐飘散著清馨的香皂气息,混合著床上的暖气的馀温,使人感到一种久远的家庭气氛。这宁静的亲切环境,散溢出爱的氛围,是这般铭心刻骨。连那旧沙发、歪茶几、老书架和简单的文具,都像是一个个活的亲人。而我却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刚刚懂得回头,却又不愿显出自己的懊悔,硬做出泰然的神情,坐在他的对面。
他陷在沙发里,不住地吸烟。滚滚的烟雾后面,他本来淡黄的面皮,一定是一夜没睡好,呈现出暗灰的鏽色。他来回转动的大眼睛半眯著,好像早已看透了我的内心,无论我怎样「泰然」,却不值得他一理会。
「带来了吗?」他有些沙哑地问。
我把那遝子情书递过去,他捻灭烟卷,快速仔细地翻阅起来。
「哼,」他冷笑道,「寄一份儿给他的报社党委,就够他受了。」
「一份儿?」
「怎麽?」
「一份儿不行,就算『时报』知道了,别的报刊还不知道,文章照旧在写要登。登出来谁又能更正呢?」
「印多少?」
「五十份儿。各大报刊一撒。」
「也好。」
「我还写了一篇为什麽要撒它的短文。」
「我看看。」他又点燃一支烟卷。一团白烟放心地从他鼻孔里飘出来。
「海,你写论说文真不行!逻辑性不强,又不精练,不过说明为什麽要撒罢了。」他看看手表,「纸好如此。去印吧,否则来不及了。」
我拿著那包一一卷好的複印件,分别在几个邮局寄出——生怕在一个邮局被谁扣住。然后又到旭阳家,告诉他已全部完成任务。
「看吧,」他兴奋地搓著两手,来回踱步,「北京城就要炸窝了!看吧!」
明天……炸窝……又能减轻我什麽罪名呢?不过是多了一个「堕落的男人」而已!
「走,上外边吃点儿什麽,散散心。」
我稀里糊涂地就和他走去。他的爱人、孩子都在外地,他懒得做饭,几乎顿顿在饭铺吃。
不知什麽时候,我们已经走在北海公园里了。这九龙壁,父母复婚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们曾在这儿留影。哥哥一手插在裤兜里,戴个小眼镜,小大人似地站在父亲身旁。母亲两手搭在我的肩上,我靠在她的怀里……哥哥死了,再也不会出现这幅画面了……母亲,父亲,弟弟……你们可知道这场鏖战中,我是怎麽过的?
「来,铺上这个,小心受凉。」旭阳让我站起来,不容分说,摘下自己的围脖和毛线帽,铺在石阶上。
「您多冷?」
「我还热呢。」在这僻静的角落,他靠著汉白玉石栏,点上烟,似乎在无目的地打量我,又似乎在消閒地休息。
我也无目的地看著他和远处。脑子里像有无数钓钩勾著,昏乱得很,对于今后究竟应当怎样生活,完全失去了自信力。我怎麽活呢?风波没完没了,怎麽活,才能安静些呢?
「哈,明天,看新闻界文艺界怎麽爆炸吧!」他高兴地说,「五十份儿,真有你的!『童话儿』!『犟钮儿』!真有你的!」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堵得慌。
「你这一举,就扭转了乾坤!」他吸烟,眯缝著眼观察我,「你不高兴?」
「有什麽可高兴的?」
「我不应当埋怨你。可是,要是你早听我的,当初向法院如实谈清,哪里会有什麽『日报』、「内参」!都快被老家伙治死了才明白过来!」
我昏头涨脑地瞧瞧他。此刻,我真想离开这儿,到一个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暖实实的睡它十天半月。当我一觉醒来……
「明明知道老家伙出卖了你,还爱他,原谅他!还念他有什麽好儿!」
「谁爱他了?谁原谅他了?」
当我一觉醒来……
「还不承认?还有心思跟我犟?为什麽出卖你之后,还跟他来往?!」
当我一觉醒来,绝没有这透视机般的眼睛,用不著谁来扫射我……
「一味的『童话儿』,童话儿到什麽份儿上了!要没有我,你小命儿就没啦!」
当我一觉醒来,听到的不是絮絮刀刀声,远离这喧嚣的尘世,听到的是露珠的滴塔声……
「无论我怎麽给你分析,你老是不信!好像我在害你!你太糊涂哇!说真的,一阵儿一阵儿,我真不想管你了,真让你气够了,你好坏不分,有眼无珠!」
「那,今天撒的是什麽?」
「再不撒,你小命儿就没啦!昨儿晚上的电话,说真的,你刚拿起话筒『嗯』了一声,我就断定了——老家伙刚走。」
我发傻地瞧著他。他那凌厉的眼睛,那断然的目光,那收紧的厚嘴唇,活像一道道X射线,穿透我的灵魂。
「可你又怎麽说的?」他的嘴角挂著一丝冰冷的苦笑,「『把它烧了』,真行。你的小命儿全在这几封信上啊!让我伤心的,是你把我当成什麽人?为什麽对我说谎?为什麽拿我当外人?」
「当时……我真以为那麽做不道德……」
「不道德的是他!你是非不分,还写什麽小说!除非,你认为信里的感情全是真的!」
「就没有真的吗?……」
「什麽?」他气得愣住了,「你还认为是真的?他害你,也是真的?」
唉,无论他怎麽歹毒,但那呼天抢地的悲哀,信中的一些大实话,万不得已的「不恨」……它们在我心头轰响,痛楚纷杂地扭在一起……
「他要想做官儿,就不得不那麽做……」
「呵……啧啧!性格!真是性格!到这个时候儿,情书都撒出去了,你还为他开脱!」
「谁为他开脱了?」
「你还爱他?」
「理解谁就是爱谁?不爱谁就再也不需理解谁?」
「爱去吧,爱到你小命儿全丧在他手里为止!不管你怎麽为他开脱,可你没有任何理由为他製造『内参』辩护!」
「我没为他辩护!」
「等我把话说完!」他疯了似地来回走著,难耐地咽著唾沫,圆鼓的喉头一上一下地滚动,「昨晚我一宵都没睡呀,能合上眼吗?眼看你永远翻不了身了!纸消他们在报刊上一登,你全完了!我操碎了心,白搭。唉……我确实不想管你了,真的不想管了,……我想忘掉你,真的,想忘掉你……」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由刚才的暴怒,转而像衰老了十岁。「……我连眼皮都合不上,整整坐了一宵哇……回想从我认识你,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要想让我忘掉你,除非把我的心一起摘去……」
回想昨晚上,在这城市的另一个地方,竟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坐了一宵……我低了头,眼泪不知不觉地滴落下来。爱情,再也不会使我激动,我相信,人一旦疲了、累了,也许就到了不惑之年了。但是,在这无爱的世界,有一个人如此地表白,真心地爱著你,谁又能拒绝?
「你爱我,又怎麽样呢?」我抬起头,问道,「你有爱人、孩子,你又让我当『第三者』吗?」
「我和她,一直是凑合过。我会为你离婚。等我两年吧,童话儿,我会拿著离婚证书来找你。」
「别说为我离婚,我不爱听。你要是真想离,我死了,你也应当离。」
他无言以答地瞧著我,好像没料到我竟会这样回答他。他的目光由惊愕转成喜悦。
「你答应了?」他握住我一隻手,挨著我坐下,激动地又问,「你答应了?」
我还未回答,他已经捧住我的脸,亲吻起来。他的嘴唇厚软温暖,有一股馨淡的烟草的香气。他滑润的舌尖吸吮著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吻法多麽令人心醉神迷;他吻得那麽长久,好像过了一个钟头,一个世纪,我在这充满了爱欲的亲吻中,第一次感到男女之间的性爱,有著多麽高深的乐趣啊!
直到他亲累了,才放开我的脸,双方满足得无话可说。然而一抬眼,又是那古老的九龙壁,又是那些活得不痛快的中国人,一个个脸色像茄子和黄瓜,都同样在一个大笼子里。我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而他们倒过的楣,也可以随时发生在我身上,于是那刚刚得到的一点满足,立即又被天大的惆怅堵住了。什麽时候,我能学会在大笼子里知足常乐呢?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安详地看著我。我第一次发现,当他的眼睛充满爱时,是那麽美和慈祥。他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吸著,半眯起眼微视前方……。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在感慨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他既满足又辛酸……
我发现他爱我的那天,是在有一次,我根本没有问到他的家庭生活,他却显出了不可遏制的欲望,虽然儘量不露声色地,还是和盘告诉了我——父母包办,感情不深,她和唯一的儿子在宝鸡市都有工作,现在的关系,只是每月给她寄去五十元。
「这些年,您就没爱过别人?」
「爱过……」
「为什麽又不离?」
「难哪。十年前我就去过法院。她不离。我落了一个『陈世美』。就因为离婚,党籍撤销了。我想方设法离开了宝鸡市。分居已经有二十年了。」
此刻,複杂的心绪充塞著心头:我又成了「第三者」吗?为什麽他、他,都不能摆脱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勇敢地、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呢?因为只有冲出来,才能得到宁静,才能不做「贼」。这个国家,能存在什麽「情人」吗?难道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我不满意这种对婚姻的态度……
「下一步,」旭阳镇定地说,「就是要调查『内参』里的内容,得到第一手材料,证明它的不真实。这不但对你离婚案的再审极为必要,同时,对发表『今天的故事』也极为必要。」
「怎麽调查出第一手材料呢?」我发愁道,「谁去调查呢?」
「还有谁?当然是我。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直到晚上,当我从旭阳家出来,洗了澡、钻进被窝时,疲乏地回味这一天,简直不知从何忆起、从哪一分钟忆起……「你不懂,什麽都不懂……」他问:「舒服吗?」
「舒服。」
他很满足,说他好几年没这麽满足过,说他和他爱人,从未像和我一样过。
然而,我不能告诉他:我和他的舒服永远胜不过我想装成正常女人之感。我甚至想对他说——如果我们彼此相爱,你越晚做这种事,我反而越会尊敬你。可我为什麽不讲?因为我的顺从中,夹杂著对他的感恩和依赖。
如果我从一登上文坛起,不仅不写实话文学,纸写半真半假之作、也不公开离婚,且又勾住文学界中的掌权人,能和他们像与旭阳这样的话,我敢肯定,我不仅会得这奖那奖,也早就成为了专业作家或什麽主席、甚至副部长了。
原书《爱的呼唤》我放在柜子里,十九年中,翻过一次,且并未细看。如今为了修改,翻到与旭阳这一幕,竟写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时,不由暗吃一惊——那是真的吗?
回想一九八六年到德国,匆匆写完此稿寄给台北,对那几句描写是如何想的呢?
当时国内正开始兴起「性文学」,写床第之乐成了先锋和时髦。自己也是个女人,总不希望别人把自己看成怪人,也让自己「女人一回」吧,竟将它写在稿子上出了书;
或曰:装得年头儿久了,装得自己不知真假了——性障碍者之反面心理也。
若是真的,为什麽又最爱范军?因为同样性障碍的他,与我不谋而合。
中共造成亿万人的性障碍——长期的单身、两地分居、被监禁、被各种政治帽子和压力迫害得抬不起头……佔全国大多数「出身」、「成份」、「不好」的阶级敌人及他们的后代——庞大的「边缘人」,对于「性」,可有可无。就算做爱,也达不到性高朝或是勉勉强强。
当女作家、巫甯坤(右派、作家)的女儿巫一毛幼时被坏人强姦之后,今后她的性生活会正常吗?当一个清白的男、女政治犯,公安让狱中的下流犯人们先鸡奸或强姦他(她),从心理上先摧垮他(她),他们今后的性生活,还能是正常的吗?当无数法轮功学员,被公安、国安的电棒,多次电击生殖器和阴道时,当禽兽般的公安、警察自己去强姦她们时,他(她)们今后的性生活,还能是正常的吗?
当「六?四」的母亲们,沉浸在对死去的独子独女的哀思中,不是一年、几年,而是直到死,她们的性生活,还能是正常的吗?当亿万上访人员,哭告无门、流落街头;当亿万个黑奴工、穷困的外地「农工」,为每分钱在社会底层挣扎,他们的性生活,会是正常的?当如今的「盛世」中国,妓女们笑咪咪地拉男人上床时,你承不承认,她们最憎恶的,便是床第之乐?
假如你不承认、不理解,不仅这世上便没有了「心理学」,也证明你自己,必是个行尸走肉的庸人和恶棍了。
性作家笔下的男主角,乐此不疲地介绍性经验、性快乐,因为我们的世界,首先是男人的世界。
我却先疑问:那书中女主角的子宫,是肉长的、还是钢铁造的?一天干无数次,从房顶、房梁做爱做到地下室、院子中;从厨房做到杂物间、儿童间、姥姥间、警卫间,这女人子宫,怎就这麽结实?还是子宫一出毛病,男主角必换新人、反正有的是?
不少人写了自己的受难史,却不在性生活上触及。仿佛,书中的生活一切都不正常,唯独性生活上永远正常。这正像我当初偏要把自己往反里写,生怕别人把自己当成怪物一样。
没人去写一本书——《受难者心理学》,它包括「性心理」;没人去用电脑全国性地调查。纸消把性障碍从轻到重的表现分成几类,让大陆中国人像台湾人选举那样,一人一票来登记,我敢说,十几亿人口的中国,至少十亿人有性障碍。这将是震撼世界的著名调查,一本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名著。
而我,是十亿个性障碍者中的特例。
自我一九八〇年登上文坛、从又公开离婚起,便箭箭射来。每一箭,都是「堕落」、「下流」、「人见人怕」、「鸡」、「出卖器官(子宫)」,外加我所有发表过的作品都「由别人代写加润色」,连题目也「由别人起的」。每一箭,都是中共用「鸡」和「子宫」精心製成,将他(她)们的最爱,硬射在我身上。而那「代笔」者,又谦虚得从不出头,不知姓甚名谁、是男是女?
如果我身上插满了毒箭,还会以上床为乐事?我纸希望一人一屋一单人床,每晚像婴儿那样躺下就著、一觉到天亮——如同被一群坏蛋轮奸后的女人一样。
如果有人还无法理解,我可以肯定:你是一个要什麽有什麽的人,纸知自己、不管别人。首先,劝你看看心理学、古典和现代世界文学名著至少几百本、且真得受感动才行;再瞭解一下中国人过去与今天的受难史,知道一下高智晟都写了什麽。
人一旦得了「性障碍」,很难痊癒;深的,无法痊癒。按理,在德国二十几年,这方面应完全自由了;然而,我直至今天、后天,还认为男人那物太像驴,那动作太像动物,如何正常得起来?凡与我结了婚的,都纸能认倒楣,无论是中国人、外国人。谁让他们不和我离婚,回回得由我说「再见」呢?
所有的男人,是希望女人都没有性障碍的。幸好现在是男人的世界。若成了性障碍女人们的世界,可就糟了——她们,必然纸想像蜜蜂那样生活。
当时——一九八六年,我也万没想到,国内正兴起的「性文学」,恰恰是在全国「向钱看」之后,中共用「吃喝嫖赌」来製造中国「盛世」的开始!
那晚临睡前伸手关灯时,一眼看见了桌上的皮包,这才想起,早晨,在大门口遇见的那读者,还交给我一封信呢。我纸好撕开那厚实的信封。
罗锦:
我写了一篇文章,希望你看了之后,哪怕回几个字也好,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吴范军论遇罗锦的离婚案「遇罗锦与舒鸣的离婚案」由于将案情的原委公之于众的不同寻常的做法,而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并由于问题涉及到婚姻、法律、道德等很多尚待认识的问题而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对于这样一个根据法律并不难办的小小离婚案,竟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掀起了波澜,这正反映了在「法的观念」上所存在的混乱。
「四人帮」横行多年,人们长期处在无法可依的状况下,习惯把一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长官意志」奉若神明,把各种与法律无关的封建伦理视为国宝。
今天,虽然国家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来保障人民应有的权利,但由于几千年来封建思想的束缚和影响,尤其是各种轻视妇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多年来,男的一离、再离,没有见到过有什么讨论,更不会有什么指责。今天,当一个妇女提出离婚并胆敢公之于众时,却还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味道,遭到一些人的反对并引起人们的关注是并不奇怪的。
这样的讨论对提高人们对于「法」的认识,以及消除各种封建思想对妇女的束缚都是很有意义的。
我们从遇罗锦的自述中已经知道,在十年浩刼中她个人和家庭遭受了种种迫害:抄家、教养、哥哥被处决……家庭和个人都已处在无法生活下去的困境。用卖东西凑起来的路费被迫到一个人地生疏的边远地区去「叫卖自己」。这对于一个不乏工作能力和自主意识的少女来说,不得不通过「结婚」的途径去谋生,这种屈辱比起「红楼梦」中因婚姻受到干预而产生的悲哀,还要更增加一层耻痛。如果说,体贴入微的薛宝钗都无法借婚姻来排除宝玉对爱情的寻求(哪怕只剩下了空幻的影子),那么离开并非甘心情愿与之结合的丈夫去寻找新爱,就只能说明:不论人们遭到什么样的迫害,可能为一时的困境而屈服于环境,但在人们的心灵中,对生活的向往和对于幸福的寻求是不会死灭的,犹如生命的种子不顾岩石的重压,从缝隙中挣扎着向外发展,并在大自然的阳光下唱出一支生命的歌曲。像树叶一样被践踏的灵魂,同样能闪烁出希望的火花。
如果妇女本来就不是附属品——嫁给谁就永远成为谁的奴仆;也不是商品——跟谁结婚就永远为谁所佔有,那么她那种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表现出来的对爱的寻求就是无可非议的事,其反封建的勇气和反抗精神,比起宝玉消极的离尘绝俗的参禅,岂不是更具有现实意义吗?
关于她当初为什么屈服于环境,只要想一想在那个灾难时期多少人随流扬波、铺糟啜醨的种种情形,我们就很难对一个弱女子再提出什么责难了。
那些「不以众人责于己,而以圣人望于人」的批评家奢谈什么「高尚」,恐怕并不意味着对于「高尚」有什么真知灼见。
是的,遭到一个自己为之抛弃一切与之相爱的人的遗弃,怎能不使人感到绝望!
严酷的是没有犹太人也要製造出一批犹太人的现实,可悲的是「祥林嫂」捐门坎也难以消除人们对她的歧视的传统。
一个人因绝望而轻生原是弱者所能选择的一条简易的路,但是能让哥哥的事迹也同样泯灭无闻吗?不!不可推卸的责任感使她从个人的悲痛中得到解脱。个人的幸福比之为真理而献身的博大精神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一种对于生活目的和人生意义的重新认识,使一个累遭迫害的人变得坚强起来。她毅然拿起她哥哥留下的那支笔,心里仅仅装满了一个念头——必须为哥哥,为那本书活下去!
不论自己是否能够胜任,不论要做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不论要在多少个寒冷的深夜去埋头伏案,也不论生前是否能够出版,总之,一定要将这本书写出来。
当她从北大荒回到家中,在连几平方米的安身之处都没有着落、在给别人当保姆来维持生活都有困难的情况下,不只是得不到家庭的温暖反而给家庭增添了忧虑和不安的境遇中,为了生活下去,同时也为了有一个能够「写写、看看书」的环境,没有户口、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支持的她被迫做了第二次选择——与舒鸣结婚。诚然,她没有在困难面前「巍然屹立」,但这种毫无条件的以身相许,对舒鸣来说相当于「白捡」的事情,怎能说是接受了什么人的恩典!这种「自愿」难道不是比「祥林嫂」的被强迫还要辛酸得多吗!」
当产生悲剧的历史条件发生了变化,人重新获得了公民应有的权利和恢复丧失的工作,那种把人降低到商品的可悲事实也就必然要受到重新对待;人的尊严一旦觉醒,必然要对过去的失误做出挽回。两年的婚后生活,她和舒鸣并未有更深的感情,「亡羊补牢」难道不是纠正错误的正确途径吗?
虽然「我为什么要离婚」一文,只是就事论事,谈的只是爱情和婚姻本身,那种毫无忌讳的佈告天下的勇气和胆量仿佛使人感到犹如「曹沫登坛雪耻」似的气概。
这是比「还汶阳之田」——那使封建霸主感到战慄、使遭受欺压的弱小感到鼓舞——还要更激动人心的豪举。
根据法律的规定,通过正式的途径,提出正当的理由去结束那实际上已不复存在的婚姻,是一种光明正大的行为,这与那些搞阴谋、搞诬陷、捏造事实、製造藉口、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择手段的人物,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我们在这里还看到了「目的」与「手段」的一种内在的关系。遇罗锦完全可以不同意公开讨论和公佈此案,完全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光明的目的无须鬼鬼祟祟,因为她深信人民会做出正确的评论。
同时,冲破束缚妇女的封建樊笼,让婚姻不再由爱情之外的「条件」来左右,不是某一个人的私事,公诸社会的意义也就在此。
「冬天的童话」的发表,使我们看到了她如何在为了「一本书」的道路上做着艰苦的跋涉。这篇「实话文学」虽然不无幼稚和缺点,但已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
如果说遇罗克在腥风飒飒、惨雨濛濛的夜幕笼罩下写出了闪烁光芒的《出身论》,是受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这本书的启发,如果说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启蒙思想家鲁索的「忏悔录」,是当时法国文学灵感的一个源泉,那么「童话」这篇实话文学,不能不说是对半真半假文学的一个冲击,它在文学上的意义和影响也许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做出评价。
我们在她的作品里看到了以真诚、坦率的态度讲述自己的生活,对于这样一个人不是同样有资格在「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果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吗!
如果我们要做出公正的评论,那么「不道德」和「渺小可憎」的,到底是谁?是害人者还是被害者?
当她站起来要做一个「人」时,这就必然要恢复那丧失了的尊严,清算那使人沦为商品的不幸历史,纠正那使婚姻成为谋生手段的可悲事实。
不论是「冬天的童话」、「春天的神话」,还是「夏天的风沙」、「秋天的果实」,从两篇文章到一本书,从拿自己开刀到给社会开刀,都还要有漫长的道路。但她的抱负,已使自己选择了光明的前程。
对于这样一个在易卜生时代也不会受到非议的小小离婚案,竟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掀起了波澜,可见「法的观念」要想进入那些被束缚的头脑,不能只靠「条文」的公佈或少数司法人员的尽职,而是需要整个社会、包括每一个人在内的关注。
广大群众热烈讨论此案,意义远远超出了个人纠纷的范畴。
暮鼓晨钟开民智,光明磊落新世风。
一个理性的时代将会向我们证明:寻求幸福和追求真理是人的正当权利。在不断运动、发展和变化着的社会中,旧的总要被新的所代替。
人类能够思考和敢于思考的大脑是无法禁锢的。
当人们认识了自我,从而进一步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时候,种种荒诞无稽的迷信和陈腐苍白的滥调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处了。理性的光不仅照亮现在,也照亮过去和未来,这盏明灯将与一切寻找爱情和追求真理的人同在!
写得实在大胆、豪迈!大纸箱里收藏的一千多封读者来信,以及杂志上所有为我辩护的文章,都不如他写得精彩。人们的文章说来说去,都没有离开离婚案件本身的范围,而他却站得比他们高,眼光比他们远,视野更开阔。他从社会意义的广角镜去观察和思考离婚案的问题,明朗、坚定地表达了他的婚姻观,颇带有不凡的气概。
「一定要买一本『忏悔录』看看。」我想,「给不给这人回信呢?」
不。一回信,他又要出现。婚还没有离完,「内参」正待核查,旭阳正要为我离婚,够热闹的了!有什麽心思结交新朋友?于是大笔一挥,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您这篇文章愿意投那儿就投那儿去吧,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来信了。
谢谢您的支持!
将这条子同他那篇文章,塞进信封里,写上地址,明天儘早给他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