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山雨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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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七日我为什么要读逻辑著作呢?因为姚文元等人的文章,之所以得出谬误的结论,其逻辑错误必为原因之一。故读此以批判之。

『谢瑶环』剧本文学性颇强,亦足具艺术魅力,今以左倾教条主义诽谤之,以过火的政治论之,则几成大恶不赦矣!

二月十日寄去「红旗」的《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的继承》给悄无声息地退回来了,报纸上一些无聊人大喊:「吴晗的拥护者们,态度鲜明地站出来吧!」今天有篇态度鲜明的文章,又不敢发表。上面划得满是大杠杠、小杠杠,我重读了一遍,又给日报寄去了。

二月十五日去看「地道战」,以后的电影,一定离不开读毛着的镜头了。越来越滑稽。……

……买来《文汇报》(十三日)一看,果然有。……发表一篇文章真是难得的很!不过,这在家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父亲和母亲以及来和父亲下棋的棋友都害怕起来。他们一见那标题《和机械论者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就十分不安。文中的小标题也使他们不知所措。整个版面的安排对我也纯属不利……我的文章俨然是工人和农民的反面教材了。

……生活在今天对我来讲,成了干干净净的零。我有什么可怕的呢?未来只有胜利,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既无胜利也无损失罢了。我要是害怕,那不十分可笑吗?

平心而论,「文汇报」大部分删得也还不失本来面目,文笔依然犀利,论点也还清楚。敢道他人之不敢道,敢言他人之不敢言。足以使朋友们读了振奋,使认识我的人知道生活并没有把我击垮。难道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吗?谁敢如我全盘否定姚文元呢?谁敢如我公开责备吴晗不进一步把海瑞写得更高大呢?那些折中的文章,名为否定实为肯定的作者,可有我的态度鲜明、立场坚定?

这时候,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甚至想,如果北京日报发表我那篇《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就更好了。……真理是在我这一边的,姚文元诸君只是跳梁小丑。「尔曹身与名俱灭」,在历史面前,正是他们在发抖。

由于哥哥的这篇文章,不多日,小牌坊胡同小学就将他解聘了。哥哥又回到东四街道办事处,和一些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差、作风不太好的待业青年,每天义务劳动和学习。哥哥的年记较大,在这群人中如鹤立鸡群。负责分配工作、独具慧眼的徐老师瞭解哥哥的背景,十分钦佩他的为人和才华,让他担任学习组长,几次有招收工作的名额,她都竭力推荐他。但,各工厂皆以「年纪大」,实则是出身不好的理由给予拒绝了。不久,市人民机器厂来招收学徒工,徐老师第一个推荐哥哥,该厂仍是不要。徐老师急了:「如果你们不要这个人,我们一个不给!」徐老师言行自负地承担著「犯错误」的风险,提出这绝对的条件。人民机器厂没办法,才算招收了哥哥做学徒工。

无论在街道、机关、学校,哥哥都看到了「血统论」带来的严重恶果,看到无数被损伤的灵魂。他记下了真实的统计材料。

四月三十日读完了(法)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我总觉得,今天的文化、哲学的发展不是人类历史上进步的继续。梅特里那种细致地观察、点滴的探索,在今天就没有继承,我们架空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固然,梅特里只考虑到生理原因而没有考虑到阶级原因,这是不对的。但一反而为之,也不能不算是偏颇。我们终不能否认,梅特里哲学也有其合理性。难道这就是大变革吗?不!哲学是只承认扬弃而不承认抛弃的。历史注定了今天的文化需要反复,而反复的过程是痛苦的。

五月一日看芭蕾舞剧「白毛女」。……就其所费的人力和取得的效果相比较,是所得甚微的。……每逢抒情就缩手缩脚。……重事不重情,当今艺术之流弊。

五月二日读「波斯人信札」一百余页,自有妙句:「对于宗教事业发展的热心,并不等于对宗教本身的爱戴,而且热爱宗教,绝没有必要因此而憎恨与迫害不遵奉的人。」可把:「宗教」

改为「思想」或「马列主义」。

五月三日「共青团中央」号召,对毛无限崇拜、无限信仰,把真理当成宗教,任何理论都是有极限的,所谓无限是毫无道理的。

五月四日「波斯人信札」:「我设想在某王国内,人们只许可土地耕作所绝对必需的艺术存在——虽然土地为数甚广,同时排斥一切仅仅归官能享受与为幻想服务的艺术,我可以说,这个国家将成为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何谓不朽?不朽,在于引起后代的共鸣。孟德斯鸠可谓不朽,其洞察力已经逾过二百多年了。

五月七日目前开展反对美化帝王将相的运动,而毛主席诗词中就出现了许多帝王将相。毛主席是批判他们呢?还是歌颂他们呢?今天一切都要用毛泽东思想做指南,回避这个问题是不利的,但也没有人敢提,因为这确实需要一定的魄力。

五月十日大力批判邓拓,必有更高级的人物倒了霉。

五月十三日文化革命?闹得不可开交。满篇都是「工农兵发言」,发出来的言又都是一个调门。我想这次不是反对邓拓,反对的是姚文元,只要报纸上说姚是反革命,那么,这些「工农兵的发言」用不着修改,就可以用在姚文元的身上了。

晚间骑自行车到故宫角楼,凝望护城河水和黑黝黝的古代建筑,自问:努力够了吗?修养够了吗?都不够。可以休息吗?能够自满吗?前途还漫长着呢!

五月十四日看了受批判的电影「舞台姐妹」,正如影片中所说的:「连这样的戏都不让演,还让演什么呢?」

五月二十二日报刊上轰轰烈烈地展开文化革命,我是颇有感触的。

一、工农兵参加论战。谁掌握报刊,谁就掌握工农兵。工农兵批判的不是言论本身,而是不许「敌人」破坏社会主义。因此,报刊上所谓的工农兵论文,现在看来是批判邓拓的,但不用换掉几个字就可以变成下一次运动批判其它人了。工农兵哲学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最大的障碍是幼而失学,现在又没有自修条件,要想在一天十多小时劳动之余,要想在民兵、会议等等活动充斥之下,写出一篇文章来,那是十足的谎话。事实上,广大群众对这件事是不关心的。

二、(略)

三、争论双方:现在被批判的一方是过去代表「党」的。例如,邓拓是「市委书记」。「北京日报」是市委报刊,「前线」是市委杂志,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又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等等。而开火的一方则是上海文联的姚文元、民主党派的报纸「光明日报」、「文汇报」,即使是「解放军报」吧,也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高炬」。……这么看来,要说攻击党,大概应该指那些民主党派的报纸。可是这时急急忙忙的把工农兵搬出来了,如果不是确定了谁该受批判,是不肯轻易搬出这个法宝的。……内幕真複杂,只把局外人蒙在鼓里。

五月二十三日「解放军报」曰:政治好,业务也可以不好。……很显然,假使政治好的人反而不如私心杂念的人钻研业务时干劲足,不正说明政治的无力吗?事实上,比如说,乒乓球队获胜是因为毛泽东思想政治挂帅,那么,人们不禁要问,篮球队不也学习毛泽东著作吗?苏联队不是没学吗?为什么中国队败给苏联呢?讲不出来了。这是用政治讲不通的问题。知道走错了路,而又不敢回头的人,必然用歪理来解释真理。

五月三十一日傍晚车间开会批判邓拓,老工人发言,回忆解放前痛苦生活,声泪俱下,但和邓拓毫无关系。

六月三日详读「人民日报」发表吴晗、胡适的通信,实在是一般学术问题,且有相当民族感情,可惜谬解。

六月四日市委易人……大家当然都拥护「党中央」的决定,但谁也不知彭真、刘仁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吴德又是何许人也。看来,要是「中央」

易人,大家也会同样敲锣打鼓的。——热情带有极大的盲动性……学校大哗,每个学生都仿效北大七同学,给领导大刷大字报。所谓北大七人的大字报,也无非是骗局而已。

六月七日这是给初出茅庐的青年第一次「革命」的洗礼,「群众运动」的洗礼!好一个「群众运动」!不讲官面文章,谁也不会相信修正主义者会怕这样的大会!更可笑的是,口号里有「誓死保卫毛主席」,大家都喊,想过没有,是谁要害毛主席?邓拓的舌剑吗?那还远远不够资格哩!到底是谁,报纸上没有公佈,谁也不知道,但喊口号。

六月十二日晚上看到受批判的电影《红日》。这么一部深受束缚的片子所以受批判,就是因为里面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今天要求的绝不是什么「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

,而要求的是「革命的空想主义」。要一切死人活人给我们说假话,欺骗人民。希望现实也去迁就那些假话。这确实能够蒙骗一部分没有实际经验的知识分子。……但是,在事实面前,当权者永远觉得会有压力。今天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么不正常,即可作为明证。

六月十七日听弟弟、又听母亲说,小牌坊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李老师自杀了,小学生冲动起来,连校长也给打了。小学生是没有分析能力的,这种盲动,真的像新市委所云:「是可爱的」吗?

欧洲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儿童也从家里跑出来东征去了。结果呢?被商人卖给萨拉森做奴隶去了。

六月二十六日读「中国散文选」,是五四诸家选本。……五四是出人才的时代,今天的所谓文化大革命是没法比拟的。

七月六日工作是难耐的寂寞,幻想充满了胸际,对于我,革命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啊!

七月十八日读完「五四小说选讲」。能够自由地阐述自己思想的作品才是有出息的作品。非如此就不能真实的刻画一个时代的面貌。由此看来,今天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较之五四时代,真是相形见础了。

七月二十九日开全厂大会,宣佈中央两个文告,今后运动的方向是直指当权派……所谓当权派云云,亦可证明,这根本不是什么阶级斗争,而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的矛盾。为什么群众「哄」起来?那是积了多年的怨气,这次导而发之。正因为客观上解决了这两个阶层之间的问题,社会才得以进步。才能出现某些大快人心的现象。可是,又因为口号提得不中肯,宫廷政变迅速,致使准备不足,而呈现混乱状态。总之,这跟文化毫无关系,也跟阶级毫无关系。

八月三日下班参加一车间声讨宋玉鑫的大会,宋相当沉着……会上下雨了,群众多半都找到了伞或是避雨的地方。宋挨淋,我若有伞我就想去给他打一下。鲁迅说:「敢摸着叛徒死尸痛哭的是中国的脊梁」,……我同情他吗?不,我对他养尊处优……以空头政治来刁难人,为一己私利服务,是恨入骨髓的。……但是,我绝不同意群众言不由衷地质问:「你为什么删改八条?为什么不让我们学毛着?为什么不接受印刷毛选的单面印刷机?」这是荒唐的,似乎只有此才算罪过,……把干部拉到敌我矛盾上来,害处多么大啊,既制不服对方,又说不服自己。为此让他淋到大雨里,岂不枉哉?

八月五日近来听说「红卫兵」,亦即中学生,身穿军人服,戴袖章……都是革干子弟,今天给我们送来一张大字报,「资产阶级狗崽子」等词出现了好几处,说有人对他们行凶了。……谁敢哪?这都是流氓把戏罢了!……实在太嚣张了。

八月八日晚间开会斗宋玉鑫,但宋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种气节是值得学习的。假使他认为是对的,就死也不能说是错。革命,只能信托有气节的人。

八月二十一日这个星期著力写出身方面的论文,改名为「略论家庭出身的几个问题」,这几天所以搁笔,是因为毛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过分攻击红卫兵的话只得不说了。

八月二十二日听说红卫兵把王府井各个铺面全改名字了。现在市内叫东方红的大街不下五条,叫红旗的铺面不下五十个。一切能引起旧的回忆的东西,统统消灭了,但新的东西又是这么贫乏,因此只好有五十多面红旗了!

八月二十三日去王府井,果然不成样子,各种纸条贴满了墙壁,门面字号全砸了。荣宝斋遭到最大的浩劫。还有人声言,要烧北京图书馆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书。……我又看见青年会(基督教)也站满了红卫兵,大改了模样。

据说红卫兵砸人的家,理由是没有毛主席像,或在像后放了别人的像。翻到翻译小说就烧掉,好一个焚书坑儒。

八月二十六日我想,假若我也挨斗,我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

自从八月十八日毛泽东戴上红卫兵袖章之后,形势大变。各学校出身好的学生纷纷成立了各种战斗队和各种疯狂的组织。他们的革命行动就是打砸抢和打一切自认为应该打的人。

这和希特勒的「党卫军」比起来,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各大报的头版对他们革命的疯狂,都在发表社论——「向红卫兵致敬!」「红卫兵,干得好!」这使他们的疯狂又加了三倍。「中央」文革在利用他们,而他们也就头脑发胀地充当宪兵队的角色。骇人听闻的事件层出不穷——

学校被自称为血统最纯的学生砸烂,宿舍成了监狱,不少出身不好的无辜青年,被送往校内的「劳改队」,或拉到刑室里,在皮带、弹簧鞭及木棍抽打之中,在盐水浸泡过刀伤之后,呼出最后一声,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纸能到校劳动或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各校自设的劳改队里,「血统高贵」的强迫出身不好的同学一边走,一边敲锣,一边喊:「我是混蛋!我是资本家!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他们却在一边大笑不止。「劳改犯」在劳动时动作慢了点,于是晚上以消极怠工的罪名被斗;快了,要以出风头表现自己的罪名被斗。北京一中的劳改队,「血统高贵」的红卫兵们逼迫出身不好的同学在检查中必须说:「要不是解放了,我也一定会骑在劳动人民头上残酷地剥削人民。」他们用望远镜监视著「狗崽子」和「混蛋」们的劳动,任意打骂出身不好的同学。有的班每天都拉几个到村外去打。有一个人受不了这种虐待,逃跑后被抓了回来,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让他头上顶个盆,如果盆掉了就加倍打。头上打破了一个洞,腿上打破了条口,他们不让他去医院,却残忍地用钢针穿上棉线缝了几针了事!劳动时像宰牲口一样地牵著他!后边跟上「监工」又打又骂!

他们将初二的一个小同学打了一顿,还用刀子刮,然后往伤口上抹盐水,并用洗脚水往身上泼,令人惨不忍睹!

他们又找来一个拳套,轮流殴打「劳改犯」。这个打完了,那个说:「我过一下瘾!」

一天一个学生就这样被无辜地打死,他们逼著「劳改犯」们与死人握手,嘴里还得说:

「老兄,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自认为血统最纯的高干子弟,组成了「西城区纠察队」、「东城区纠察队」及「海淀区纠察队」,在大街上横衝直撞,那大宽袖章、黄军装和握著宽牛皮带的傲态令人人恐怖。学校的地下室成了他们最理想的刑讯室,所发明的各种刑法,令人髮指……谭力夫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是他们的「革命指南」。首先是对出身不好的学生实行关押,强制劳动、任意殴打。他们发明的浇、烫、烧、吊、踩、刺、跪、剁、磕响头……等种种苦刑,举不胜举,打断学生肋骨、打死人的事越来越多。全城笼罩著恐怖。

北京六中的高三学生王光华,仅仅因为出身资本家并反对那幅血统论的对联,便被该校的红卫兵们强行押往校中的劳改队,将他一推进「劳改所」,先给了他两记耳光,接著剥光他的衣服,以姜晋南为首的十来个暴徒,手持各种凶器,轮番抽打。他们用木枪向王身上猛刺,用木棍向王的前后身猛击,肋骨被打断数根,昏迷过去。他们给他做人工呼吸,用冷水浇头,王苏醒后被扔到一间空房。第二天,王危在旦夕,便血,后又昏死过去。暴徒式的学生们还不甘心,逼他写材料,并强迫他纸要承认自己错了,就饶了他。但王始终未向暴徒低头,于是又遭毒打,终于被打死……

红卫兵的各种「通牒」,各种「勒令」,贴得大街上满处都是。狂热的、头脑混吨、知识贫乏的这些学生们,纷纷更改自己的姓名:「红卫」、「永红」、「东红」、「革非」、「风雷」、「永革」……似乎这样才能使自己更加红起来。校长、老师都遭到殴打……

「牛鬼蛇神」——成份、出身不好的、犯过一点「错误」,都被「揪」出来了,各工厂的红卫兵也出现了,于是拿这些职工开刀,街道也向那些退不了休或没有工作的「牛鬼蛇神」们专政了。

「这是怎麽个世道啊?」人人都在忧心、发抖。

而报纸上仍在「向红卫兵们致敬」,「世界是你们的!」「破四旧,就是要衝向街头,冲向社会!」……疯狂的人们真的认为世界是在自己手中了,各种组织纷纷成立……

李连城从兰州出差,带来许多甜香的铁蛋瓜。他在哥哥的小屋里住了两天。我陪他去各大院校和国务院接待站看大字报。也许,他是借机来看看我的态度的,我什麽也没有露,只是拿他当作兄长。国栋的信还没有回,我还是在想著他……

我们先来到了中央音乐学院。大门口横放著长条桌子。

「什麽出身?」坐在桌子后边的红卫兵傲气凌人地问。

「革干。」我一仰脖就走过了守卫著的出入口。回头一看,李连城还在那儿结结巴巴——

「我、我……」

「到底什麽出身?」

「我是工人。不信您看看我的工作证。」

「问你的出身!地、富、反、坏、右一概不得进去!」

「你倒是快点儿呀!」我故意不耐烦地大声喊,「他出身是工人!」

经我这「革干」子女的大声证明,李连城才被放了进来。

「你怎那麽老实?」我瞅瞅身边这又高又大的身躯,实在哭笑不得,「又不要证明。你怎那麽老实?」

深受五十年代的「毒」,他连编瞎话都不会。

「打倒狗赵疯(渢)」、「打倒大吸血鬼马思聪」的大字报,贴得满院都是。

一一看去,也并没有什麽内容,全是过火的无限上纲。学院里的学生们,都去外地串联了,看大字报的,大多数像是外地人。李连城在认真地看大字报,我一个人跑进了楼里。一楼,没人,楼道乾乾淨淨。刚上二楼,纸见一位三、四十岁的短髮女人,后背还糊著没有乾的大字报,正在俯身弄废纸篓。见了我,一定以为是哪里来的革命小将,慌忙低下头,弓著腰走开去了。后背上的黑色大字是:「打倒黑钢琴家俞宜萱……」

我要见见马思聪,一定要见见他……我登登登上了三楼。三楼更寂静了。楼道擦得亮得照见人影,这都是「黑帮」们的工作啊!我站在楼道中间,正不知向何处寻觅马先生,忽见前面有个屋门开了半个,透出亮光来,便朝那儿走去。原来,那是男厕所。两位清瘦文静、五十多岁教师模样的男人,每人胸前挂著一块牌子,正悄无声息地拉出里面的废纸来。

他俩一见我,立即惶然地低下头,赶紧就要溜进厕所去。难道,他们也不看看我戴没戴红袖章,见个人就害怕?我一眼就看见了「大吸血鬼马思聪」的牌子上的字迹。

「马先生。」我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地叫住他。另一位先生已溜进了厕所,马先生手拄长把笤帚,狐疑地立在门边,胆怯地斜睨著我。他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白淨,面貌温和善良,像是南方人。啊,这就是我自小崇拜的马思聪吗?他给了我们多少优美动人的歌曲!

「马先生,」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词不达意地说道,「我非常尊敬您。我喜欢拉小提琴——」

「还是改拉二胡吧。」马先生说罢就进了厕所,悄然地关闭了门。我愣在了那里……

晚上,哥哥也从清华大学看大字报回来。

「他们问你什麽出身了吗?」我问。

「问了。」他说,「我反问:『你呢?』那学生说:『我出身工人!』我说:

『我比你强,我就是工人。』门口几个红卫兵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进去了。」他嘲讽地咯咯笑著。「到哪儿我都这麽回答,凡是听了这话的红卫兵全跟傻子似的。」说罢他又咯咯地笑。

我和连城、弟弟们也笑了。虽然这笑里含著多少种複杂的滋味儿——我们在受著屈辱,可是已经麻木了,麻木到用「革干」或结结巴巴的方式来回答。我们从没想过怎样正面地针锋相对而又胜对方一筹,哪怕就在这种最普通、最小的问答上,哥哥也胜过我们。


27.去看国栋《红楼梦》结局29.焚烧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