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卷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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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安》(出《神仙傳》):“餘藥器置在中庭,雞犬舐啄之,盡得昇天。”按卷五一《宜君王老》(出《續仙傳》):“居舍草樹,全家人物雞犬一時飛去,……唯貓棄而未去”;卷四四〇《鼠》(出《異苑》)唐昉升天,“雞犬皆去,唯鼠墜下,不死而腸出數寸。”《水經注》卷二七《沔水》記唐公房得仙,“白日升天,雞鳴天上,犬吠雲中,唯以鼠惡留之”;然漢闕名《仙人唐公房碑》(《全後漢文》卷一〇六)僅云“屋宅六畜翛然與之俱去”,未及鼠事,上文且記君房以鼠嚙被具,“召鼠誅之”。元好問《遊天壇雜詩》之五;“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隨雞犬上青雲”,自註:“仙貓洞。土人傳燕家雞犬升天,貓獨不去。”則鼠以“惡”被擯,故“墜下”,貓雖仙而不肯去,非遭“棄”。《論衡·道虚》、《風俗通·正失》皆早斥劉安仙去之爲妄説;葛洪撰《抱朴子》内篇,《袪惑》有取於《論衡》此篇之斥項曼都,《道意》有取於《風俗通·怪神》之闢鮑君、李君等,而其《神仙傳》仍以劉安爲昇天,殆《武成》之衹取二三策歟!唐公房“屋宅俱去”,後世貪痴之夫遂有如《野獲編》卷一七所記:“起大宅埒王公,云:‘拔宅上昇時,勿令資財有所遺。’”鼠“惡”不許上天,其理固然,貓之獨留,荒唐言中亦藴博物識性之學。俗諺:“貓認屋,狗認人”,正道此況。觀察畜獸者嘗謂貓戀地勝於戀人(The cat, though she possesses but a meagre attachment to persons,has a very strong affection for places),狗則不爾;

【增訂四】張德彝《八述奇》光緒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六日記:“吾人嘗有俗諺云:‘貓認家不認人,狗認人不認家。’”

一文家嘲主翁好客,戚友賁來,譬如貓之習其屋非好其人(who, like cats,frequents the place and not the man)。貓居洞而不入雲,蓋以誕語示實情耳。又按王充痛詆神仙,而作《神仙傳》之葛洪於《抱朴子》外篇《喻蔽》極口歎爲“冠倫大才”。《抱朴子》内、外篇宗旨每如水火,此其一例焉。

《劉安》:“八公與安所踏山上石,皆陷成跡,至今人馬跡猶存。……帝大懊恨,乃歎曰:‘使朕得爲淮南王者,視天下如脱屣耳!’”按飛昇而身重如許,輕舉之謂何矣?

【增訂三】昇仙號“輕舉”,故齊己《昇天行》開宗明義即曰: “身不沉,骨不重;驅青鸞,駕白鳳。”葛洪記八公事,未照管及此,蓋説神搗鬼,亦後來針線愈細密也。

未上、將“傳與麻姑借大鵬”,既上、將“黄雲踏破紫雲崩”!劉叉《自古無長生》詩云:“何曾見天上,著得劉安宅?”夫安身且難著,何況其宅!《水經注》卷三二《肥水》:“余登其上,人馬之跡無聞矣”;可補前一事。《史記·封禪書》:“於是天子曰:‘嗟呼!吾誠得如黄帝,吾視去妻子如脱躧耳!’”;後一事移此以稱淮南王耳。

《劉安》:“仙伯主者奏安不敬,謫守都廁三年。”按前論卷七彭祖、白石先生輩所謂“天上多尊神,新仙奉事更勞苦”,斯其顯例。宋祁《景文集》卷二《詆仙賦》謂淮南王昇仙事出於葛洪揑造,有云:“王負驕以弗虔兮,又見謫於列真,雖長年之彌億兮,屏帑偃而愈愆”,自註即引此數語。祁兄郊《元憲集》卷一四《默記淮南王事》:“室餌初嘗謁帝晨,宫中雞犬亦登真。可憐南面稱孤貴,纔作仙家守廁人!”;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四一《雜興》之一:“昇天雖可喜,削地已堪哀。早知守廁去,何須拔宅來!”,亦借以寄意。明袁祈年《楚狂之歌·夢上天擬李長吉》之二:“偶便玉堦上,淮南送廁籌”,至取爲惡謔。《史記·天官書》:“其南有四星,曰天廁,下一星,曰天矢”,擬象之詞耳;不謂天闕竟有“都廁”,是神仙未免便溺也。《廣記》卷三八三《古元之》(出《玄怪録》)言和神國“不置溷所”;黄生《義府》卷下:“宋人《海陵三仙傳》:‘獨處一室,卧起方丈間,食酒肉如平時,而無更衣之處’,蓋言得道者雖飲食而無漏也。”僊僊乎飄逸清虚之體,應無穢濁,葛洪著書,猶有敗筆焉。釋典如《長阿含經》之六《轉輪聖王修行經》謂太古之人安隱快樂,惟有 “九病”:“一寒,二熱,三飢,四渴,五大便,六小便,七欲,八饕餮,九老”;鳩摩羅什譯《彌勒下生成佛經》:“唯有三病:一者便利,二者飲食,三者衰老”,而失名譯《彌勒來時經》作: “一者意欲所得,二者飢渴,三者年老”,竊疑“意欲有所得”即指“便利”,原文當類歐語之婉言内逼曰“需要”,譯者未得解而直繙耳。成佛則“三病”都祛,故如《佛祖統紀》卷一〇《荆溪旁出世家》記行滿禪師“於四十年間未嘗便溺,或謂‘大士現身’,受食而實不食故也”。西方傳説天帝不可思議之神功妙用,無便利即是一端。古希臘有王(Antigonous)聞人貢諛稱爲天神,答曰:“浣滌吾廁牏之内侍卻不知此!”(The slave who attends my chamber-pot is not conscious of that),一作:“妄言哉!吾之虎子可證”(Mon lasanophore le nie)。中世紀神甫斤斤辯究天堂中有無矢溺(Aquinas could gravely debate,whether there are excrements in Paradise)。馬丁·路德則斷言“上帝無矢無溺” (Gott kacket und bisset nicht)。伏爾泰謂上帝無腸胃,不飲食,凡人自負於上帝具體而微,乃蹲踞溷上,了不知羞(Toi,l’image de Dieu sur ta chaîse percée!)。由是觀之,《神仙傳》言天上有“都廁”,直是失口;葛洪非獷野無文者,乃疏忽未之思爾。

《張道陵》(出《神仙傳》)記道陵試趙昇,七度皆過,始授以丹經。按卷二《魏伯陽》、卷七《李八百》、卷一二《壺公》、卷五七《太真夫人》均有仙人試弟子事;《真誥》卷五《甄命授》言“仙道十二試皆過而授此經”,尤詳。蓋道士之常談也。仙師重道尊經,不輕許濫傳,遂設阱垂餌,極考校之苛峻。西方中世紀基督教苦行長老於從學者試其願力堅固,頗有肖者。用意皆欲得其人也。釋典試誘,情事頗異;主試常爲魔鬼,旨在使修淨業者破戒,則用意欲敗其人矣,又與西説魔鬼惑僧侣相似。如《佛本行集經·魔怖菩薩品》第三一是,彷彿《舊約全書·約伯記》撒但之料理約伯、《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四章魔鬼之誘引耶穌。蓋仙望受試者之或能過,而魔幸受試者之或不能過,貌同心異;王畿《龍溪全集》卷九《與陸平泉》:“魔有二:有正道試法之魔,有陰邪害法之魔”,可相發明。若《太子須大拏經》之類,則主試非魔而爲“天帝釋”,略近神仙家言;然飽歷楚毒,復安富尊榮,又似約伯結局,非同仙師之試弟子,即能過尚有事在。韋應物《學仙》二詩均賦“靈真下試”,而曰:“存道忘身一試過,名奏玉皇乃升天”,言之太躐等矣。張籍《學仙》於先生“傳方”、弟子“得訣”後,繼以清齋、鍊氣、燒丹、服食諸節,較爲得之。

Georgina S. Gates,The Modern Cat,80.

Emerson,Journals,in Works,“Centenary Ed.,”V,270.

E. g. Quintilian,Institutio oratoria,VIII. vi. 59:“At requisita naturae”,“Loeb”,III,334.

Plutarch,Moralia,“Sayings of Kings and Commanders”,§ 182 and “Isis and Osiris”,§ 360,“Loeb”,III,71 and V,59;Rabelais,Gargantua et Pantagru- el,Liv. IV,ch. 60,Oeuv. comp.,éd. J. Plattard,IV,219,320. Cf. Montaigne, Essais,I. xiii and III. xiii,“la Pléiade”,260,1045.

Disraeli,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Chandos Classics”,I,64-5.

Quoted in F. Mauthner,Kritik der Sprache,3. Aufl.,I,60.

Voltaire,Dictionnaire philosophique,art.“Déjection”,Oeuv. comp., ed. L. Moland,XVIII,326.

Gibbon,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ch. 37,“The World’s Classics”,IV,77-8(trials of patience and endurance).


五 卷 七七 卷 一 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