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 卷二一〇
《張衡》（出《郭氏異物志》）有獸名“駭神”，狀貌醜惡，衡往寫其象，獸“畏寫”不出，衡去紙筆，獸乃出，衡拱手而“潛以足指畫之”。按《水經注》卷一四《濡水》引《三齊略記》海神自言“我形醜，莫圖我形”，秦始皇命工人“潛以脚畫其狀”；卷一九《渭水》忖留神自言“貌很醜”，畏人圖容，魯班乃拱手命之出而“以脚畫地”。三事相類；《歷代名畫記》卷四已將張衡事與秦始皇事並提。《藝文類聚》卷七四引《風俗通》：“按《百家書》云： ‘公輸班之水，見蠡，曰：見汝形。蠡適出頭，般以足畫圖之，蠡引閉其户，終不可得開’”；事又相同，蠡即螺也。西方舊日僧侣畫魔鬼像猙獰醜惡，資祛除之用，據云魔鬼自慚形穢，羞見己相（It was also believed that the devil felt much mortification in be- ing thus portrayed）。顧德諺謂：“壁上莫畫魔鬼”（Man soll den Teufel nicht an die Wand malen），蓋圖鬼足以召鬼；略如《新序·雜事》言葉公子高屋室畫龍而天龍下窺，或如《龍城録》引諺言“談鬼則怪至”，則魔鬼又似顧影自憐而非自觀猶厭者。俗忌之紛紜如此。
《徐邈》（出《齊諧記》）畫板作鯔魚，懸岸，羣獺競來。按卷二一一《張僧繇》（出《朝野僉載》）、《高孝珩》（出《名畫記》）、《劉殺鬼》（出《名畫記》）、卷二一三《厲歸真》（出《玉堂閒話》）類此。他若《唐文拾遺》卷三二温憲《程修己墓志銘》、卷四二歐陽炯《蜀八卦殿壁畫奇異記》以至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九東安士人畫鼠、史震林《華陽散稿》卷上《記天荒》所記，繪畫不特似真逼真，抑且亂真奪真，更僕難終。《廣記》卷二一三《程修己》（出《畫斷》）唐文宗作歌云：“再盼真假殊未分”，可以概之。詞人賦詠，已成印板。如王季友《觀于舍人壁畫山水》：“獨坐長松是阿誰，再三招手起來遲；于公大笑向予説：‘小弟丹青能爾爲！’”；杜甫《畫鶻行》： “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初驚無拘孿，何得立突兀？”；高適《同鮮于洛陽於畢員外宅觀畫馬歌》：“半壁䟃𧽼勢不住，滿堂風飄颯然度；家僮愕視欲先鞭，櫪馬驚嘶還屢顧”；方干《水墨松石》：“蘭堂坐久心彌惑，不道山川是畫圖”；黄庭堅《題鄭防畫夾》：“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唤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孫覿《題莫壽朋内翰所藏東坡畫枯木》：“龍筋鶴骨老摧頽，百尺修圍折巨雷；倦鵲飛來空百繞，踏枝不着又驚回”；藍仁《題荷池白鷺》：“西風雨過藕花稀，湛湛池波見雪衣；老眼不知原是畫，移筇欲近畏驚飛。”異域舊日品畫，正復同揆，以亂真爲貴（the ideal of facsimile painting），詩人題畫（the tradition of iconic poetry），亦無二致。古希臘名手畫屋舍而飛烏爰止，畫葡萄而衆禽争啄，畫馬則馬見而長嘶，畫蛇則鳥見而息噪；所謂“繪事欲真，匪徒似真而已”（cum in pictura verum esse，non verisimile vellet）。所傳兩畫師競技事，此（Zeuxis）畫葡萄，鳥下欲啄，彼（Parrhasius）畫垂帷，此來欲揭，方知非實，乃自失曰：“吾藝能欺鳥，渠巧竟能惑我耶！”又可與釋典如《根本説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卷一六記中天竺國兩畫師事相比。文藝復興時名家自道職志，仍云眩惑觀者，俾誤認爲真（che il visivo senso degli uomini vi prese errore，quel- lo credendo esser vero che era dipinto），至比繪畫於詐誑，畫師以手代口，浪舌脱空（La Pittura non vuol dir altro che bugia； un pittore eccellentissimo，sì come un bugiardo，s’ingegna di somigliare la verità）。後人别畫，識力漸進，歌德遂嘲人之以逼真肖物求畫者，厥智不能逾欲啄畫中葡萄之鳥雀（dass diese Liebhaber echte Sperlinge waren）；黑格爾亦隱采其語。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第一首：“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即此意爾。
《顧愷之》（出《名畫記》）畫人物，數年不點目睛，曰：“傳神寫貌，正在阿堵之中。”按此本《世説新語·巧藝》，而《太平御覽》卷七〇二又七五〇皆引《俗説》云：“顧虎頭爲人畫扇，作嵇、阮，而都不點眼睛，曰：‘點眼睛便欲語。’”似較《世説》所載更爲警切。蘇軾《傳神記》引“阿堵中”語而釋之曰：“傳神之難在目，其次在顴頰；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惲格《甌香館集》卷一一《畫跋》曰：“譬之人有眼，通體皆靈。究竟通體皆靈，不獨在眼，然而離眼不可也。”《廣記》卷二一一《張僧繇》（出《名畫記》）畫四龍，不點眼睛，云：“點之即飛去”，人請點之，二龍乘雲騰上天；卷二八四《騫霄國畫工》（出《王子年拾遺記》）又爲龍鳳，皆不得作目，作必飛走，秦始皇使以淳漆各點兩玉虎一眼睛，旬日即失之。二事與《俗説》“點睛便語”相發明。洪邁《夷堅丙志》卷一九《汪大郎馬》記汪有良馬，其童又善調馭，邑之五侯廟塑泥馬，塑工寫汪之馬及童，宛然得真，“點目睛才畢手，汪馬忽狂逸，童追躡乘之”，皆溺水死。事相反而旨相成。
【增訂四】妙藝通靈（Pygmalion’s power），各國舊日皆有此俗信，故畫師每不肯畢功定稿，恐所繪人物如真真之活也（art- ists ... refrain from putting the finishing touch to their paintings to prevent the images from coming to life. －E.H. Gombrich，Art and Illusion，5th ed.，1977，p. 94）。
《孟子·離婁》章云：“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趙岐註：“言目爲神候，精之所在”；劉邵《人物志·九徵》：“徵神見貌，則情發於目”，劉昞註：“目爲心候。”蓋目乃心靈流露之官，人遂謂是精神滙注之處，認果作因，以跡爲本，“阿堵”不僅神賴以傳，而即神之所寓矣。《平妖傳》第四〇回：“原來萬物精靈都聚在兩個瞳神裏面，隨你千變萬化，瞳神不改；這天鏡照了瞳神，原形便現”；足爲箋疏。西説有可比勘者。蘇格拉底論畫人物像，早言傳神理、示品性全在雙瞳。正同《世説》所記顧愷之語。李伐洛曰：“目爲心與物締合之所，可謂肉體與靈魂在此交代”（C’est dans les yeux que se fait l’alliance de la matière et de l’esprit. On peut parodier un vers de la Henriade：Lieux où finit le corps et commence l’esprit）。黑格爾以盼睞爲靈魂充盈之極、内心集注之尤（Der Blick ist das Seelenvollste，die Konzentration der Innigkeit und empfindenden Subjektivität）。列奥巴迪亦謂目爲人面上最能表達情性之官，相貌由斯定格（la parte più espressiva del volto e della persona；come la fisionomia sia deter- minata dagli occhi）。采風詢芻，初民野人之信忌亦歸一揆焉；參觀論卷三六二《房集》則。樓鑰《攻媿集》卷七九《書老牛智融事》：“嘗問：‘尚可作人物否？’曰：‘老不復能作，蓋目昏不能下兩筆也。’問：‘豈非阿堵中耶？’曰：‘此雖古語，近之而非也。欲作人物，須先畫目之上瞼，如兩筆如人意，則餘皆隨事而成，精神遂足。’只此一語，畫家所未及也。”爲顧愷之下一轉語，而人罕稱述者。
《黄花寺壁》（出《林登博物志》）元兆詰畫妖曰：“爾本虚空，而畫之所作耳，奈何有此妖形？”對曰：“形本是畫，畫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況所畫之上，精靈有凭可通。”按卷二一一《韓幹》（出《酉陽雜俎》）記畫馬“通靈”、卷二八六《畫工》（出《聞奇録》）記真真像“遂活”，可合觀。
【增訂五】西方迷信亦謂人物之照相與圖像於其人其物不利（lona Opie and Moira Tatem，A Dictionary of Supersti- tions，1989，p. 305）。
卷二一〇《顧愷之》（出《名畫記》）桓玄誑語：“妙畫通神，變化飛去”，在此數則中遂坐實矣。畫形則神式憑之，故妙繪通靈能活，擬像而成實物真人。言雖幻誕，而寓旨則謂人能競天，巧藝不亞於造化，即藝術家爲“第二造物主”（a second maker） 之西土常談也。王維《爲畫人謝賜表》：“皆就筆端，别生身外”；獨孤及《和李尚書畫射虎圖歌》：“精微入神在毫末，作繢造物可同功”；董其昌《容臺集·别集》卷四演此意：“衆生有胎生、卵生、濕生、化生，余以菩薩爲‘毫生’，蓋從畫師指頭放光拈筆之時，菩薩下生矣。丁南羽在余齋中寫大阿羅漢圖，余因贈印章曰：‘毫生館。’”董語隽而見尚狹。夫何止佛像？韓幹之馬、畫裏之真真，莫非“毫生”也。白居易《畫鵰贊》：“想入心匠，寫從筆精；不卵不雛，一日而成”，又《畫竹歌》：“不筍而成由筆成”；裴諧《觀修處士畫桃花圖歌》：“堪憐彩筆似東風，一朵一枝隨手發”；陳與義《和張矩臣水墨梅花》之四：“含章簷下春風面，造化功成秋兔毫”；豈不正謂此鳥、此竹、此花之爲“毫生” 乎？手筆精能，可使所作虚幻人物通靈而活，亦可使所像真實人物失神而死。兩説相反相成，並行不悖。
【增訂三】黄庭堅《山谷内集》卷七《小鴨》：“小鴨看從筆下生，幻法生機全得妙”，又卷九《和子瞻戲書伯時畫好頭赤》：“李侯畫骨不畫肉，筆下馬生如破竹。”“生”字正“毫生”之 “生”。畫松而松枯，圖馬而馬死，此意類推及於詩詠，則“花鳥”之“愁”少陵，“山川”之“怕”誠齋，指歸一揆；參觀《宋詩選註》論楊萬里註二八。
【增訂四】王建《哭孟東野》第一首：“吟損秋天月不明，蘭無生氣鶴無聱。自從東野先生死，側近雲山得散行。”謂萬物竊幸東野已死，無復遭斯人“吟損”之虞。少陵言“花鳥深愁”，亦“愁”遭“詩篇”之“吟損”也。又王建《寄上韓愈侍郎》： “詠傷松桂青山瘦，取盡珠璣碧海愁”，“詠傷”正同“吟損”，而“取盡”即唐扶《題道林岳寺》所歎“杜甫少恩”之“物色採拾盡”矣。
《廣記》卷四〇七《怪松》（出《酉陽雜俎》）：“每令畫工畫松，必數枝衰悴”，是後説之例。他如《水經注》卷一三《㶟水》： “昔慕容廆有駿馬，赭白有奇相逸力，至㑺光壽元年，齒四十九矣，而駿逸不虧；㑺奇之，比鮑氏驄，命鑄銅以圖其像，親爲銘讚，鎸頌其傍，像成而馬死矣”（亦見《晉書·慕容㑺載記》升平元年）；王令《廣陵先生文集》卷五《賦黄任道韓幹馬》：“傳聞三馬同日死，死魄到紙氣方就”；程頤《家世舊事》：“少師影帳畫……抱笏蒼頭曰福郎；家人傳曰：畫工呼使啜茶，視而寫之，福郎尋卒，人以爲‘畫殺’。叔父七郎中影帳亦畫侍者二人，大者曰楚雲，小者曰僿奴，未幾二人皆卒。由是家中益神其事”；周密《雲烟過眼録》卷一載曾紆《跋李伯時畫〈天馬圖〉》：“魯直［黄庭堅］謂余曰：‘異哉！伯時貌天廄滿川花，放筆而馬殂矣！蓋神駿精魂皆爲伯時筆端攝之而去，實古今異事，當作數語記之’”；鄧公壽《畫繼》卷六：“朱漸、京師人，宣和間寫六殿御容。俗云：‘未滿三十歲，不可令朱待詔寫真，恐其奪精神’”；《西遊記》第三二回魔王“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没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來也！’”蘇轍《欒城集》卷一四《郭尉惠古鏡》七絶自註：“俗言以鏡予人，損己精神，故解之云”；俗忌正復相通，以己之形容曾落鏡中，影徙神留，鏡去則神俱去矣。異域亦有類此者。德國一詩人嘗賦畫師爲少女寫真逼肖，然畫中人頰嫣紅，則女頰變爲慘白，畫中人目炯如，則女目轉而黯然（Er malte ihrer Wangen Rot，/Des Auges Glanz zugleich，/Da ward ihr Auge blind und tot/Und ihre Wange bleich），圖成而女死（Ich wünsch’ der Jungfrau gute Ruh’，/Sie wird gestorben sein）。人類學家記初民畏攝影，非洲班圖族（The Bantu）謂照一相乃剥去靈魂之外罩（an unsheath- ing of the soul）；頗可連類。方以智《藥地炮莊》卷一《齊物論》：“章大力曰：‘影以翳光，而如形之餘，非離也。神工灸影以起病，短狐射影以中人；是則去身之物，尚亦關身也耶？’ 參！”灸影、避影等事，出《酉陽雜俎》卷一一記王山人張燈相人影一則。苟“參”之，便知自古在昔，以爲影之於形、像之於真，均如皮傅肉而肉着骨，影既隨形，像既傳真，則亦與身同氣合體（For mythic thought，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mere pic- ture，since every image embodies the“nature”or“soul”of theobject）。是以攝影寫像足以損體傷生，“畫殺”與“毫生”遂如翻手雲而覆手雨矣。
J. Dunlop，The History of Fiction，4th ed.，289.
Wundt，Völkerpsychologie. IV，Mythus und Religion，I Teil，489（Zauber des Berufens）；Cf. O. Rank，Der Künstler，37：“Wenn man den Teufel an die Wand malt，so kommt er.”
Robert J. Clements，Michelangelo’s Theory of Art，148；Jean H. Hagstrum，The Sister Arts，97 ff. Cf. Dryden：“To Sir Godfrey Kneller，”7－20，Poems，ed. J. Sargeaunt，167－8；Anonymous：“A Poem in Defence of the Decent Ornaments of Christ Church，Oxon，”The Oxford Book of Seventeenth-century English Verse， 805－6.
Pliny，Natural History，XXXV. 7，36，38；“Loeb”，Vol. IX，pp. 276， 308－10，350.
Ibid. XXXV. 36（Protogenes），op. cit.，336.
Boccaccio，Il Decamerone，VI. 5（Giotto），Ulrico Hoepli，388.
Cellini：“Discorsi Sopra l’Arte”，La Vita scritta per Lui Medesimo seguita dai Trattati ecc.，a cura di A. J. Rusconi e A. Valeri，800，Cf. 809 nota（Il Tribolo）.
“Ueber Wahrheit und Wahrscheinlichkeit der Kunstwerke”，in G. F. Senior and C. V. Bock，ed.，Goethe the Critic，21.
Hegel，Aesthetik，Aufbau，85.
Xenophon，Memorabilia，III. 10. 6，“Loeb”，237；Cf. B. Bosanquet， History of Aesthetic，2nd ed.，25，117.
Rivarol，Oeuvres Complètes，2e éd.，1808，V，332.
Op. cit.，675.
Zibaldone，I，1032－3，1520－1；II，912－3.
Wundt，Völkerpsychologie，105（die Vorstellung vom Sitz der Seele im Blick des Auges）.
Shaftesbury：“Soliloquy，or Advice to Author”，Characteristics，ed. J. M. Robertson，I，136. Cf. E. R. Curtius，Europä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ches Mittel- alter，2 Auf.，442（Macrobius）.
Hebbel：“Der Maler”，Werke，hrsg. T. Poppe，I，47.
M. H. A. Jounod，Life of a South African Tribe，340.
E. Cassirer，Language and Myth，tr. Susanne Langer，9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