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 卷二三〇
《王度》（出《異聞集》）。按章回小説所寫“照妖鏡”也。
《西遊記》、《封神榜》中照妖鏡能照見魔怪之原形，《西洋記》中照妖鏡則能照見隱形之人（第五四回王明恃隱形草，潛立番王座側，金毛道長以鏡照出）；不知是兩種鏡抑一鏡有兩用也。“照妖鏡”之名似始見李商隱《李肱所遺畫松》詩：“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馮浩《玉谿生詩箋註》卷一引《西京雜記》謂漢宣帝臂上“帶身毒寶鏡，舊傳此鏡照見妖魅”，似病拘攣。晉唐俗説，凡鏡皆可照妖，李句亦泛言耳。《抱朴子》内篇《登涉》： “不知入山法者，多遭禍害。……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託人形，惟不能鏡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以上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摩訶止觀》卷八：“隱士頭陀人多蓄方鏡，掛之座後，媚［魅］不能變鏡中色像，覽鏡識之，可以自遣。”見於六朝詞章者，如徐陵《山齋》：“懸鏡厭山神”，庾信《小園賦》：“厭山精而照鏡”，可覘風俗。王勣“將遍遊山水”，而向度乞鏡，職是之由。《廣記》卷四四三《車甲》（出《五行記》）引陶潛《搜神記》：“忽有二年少女來就之，…… 其壁上先掛一銅鏡，徑數寸，回顧鏡中，有二鹿在牀前”；即其例，亦如《抱朴》、《止觀》未言鏡之“古”與不也。《全後漢文》卷九七《鏡銘》拓本之四：“洞照心膽，屏除妖孽”，與沈濤《交翠軒筆記》卷一自記得唐鑄海心鏡銘全同；唐乎、後漢乎，言新鑄鏡即能除妖，則無待於鏡古而後奏效。劉禹錫《磨鏡篇》：“流塵翳明鏡，歲久看如漆，門前負局人，爲我一磨拂。……山神妖氣沮，野魅真形出”；《墨莊漫録》卷一〇載崔伯易《金華神記》記吴生見女子，疑爲鬼，示以劍與鏡，女子曰：“劍陽物，鬼陰物，故鬼畏劍；鏡陰物，精陽物，故精畏鏡。昔抱朴子嘗言其略”；《誠齋樂府·喬斷鬼》徐行之鬼云：“則被他牀頭鏡兒照出我醜身形”；自唐迄明，均以爲常鏡已可祛魅卻鬼。《廣記》卷三七一《馬舉》（出《瀟湘録》）：“公知其精怪，遂令左右以古鏡照之，棋局忽躍起，墜地而碎，似不能變化”；卷四四〇《逆旅道士》（出《瀟湘録》）：“持一古鏡，潛伺之，俄有一隊少年至， ……道士以鏡照之，其少年棄甲奔走”；薛逢《靈臺家兄古鏡歌》：“人言此是千年物，百鬼聞之形暗慄”；章孝標《覽楊校書文卷》：“誰有軒轅古銅鏡，爲持相並照妖看”；則皆如王度之“古鏡”。當是其新孔嘉，其舊彌甚，鏡愈古乃愈通靈耳。
【增訂四】王嘉《拾遺記》卷一〇《方丈山》：“有池，……泥色若金，……百鍊可爲鏡，色青，照鬼魅猶如石鏡，魑魅不能藏形矣。”此如王度所藏寶鑑，非常鏡也。《初學記》卷二五引李巨仁《賦得鏡》：“非復照佳麗，復得厭山精”，乃詠常鏡，下句正同庾信《小園賦》之“厭山精而照鏡”。《全唐詩外編》一七三頁張祜《古鏡歌》：“青龍耀［當作“躍”］躍麟［當作“鱗”］眼動，神鬼不敢當庭前。明朝擎出游都市，一半狐狸落城死”；則明言“古鏡”降妖，曰“落城”者，使“城狐社鼠”故典耳。
西方相傳俗信，謂操隱身術者，遇鏡與水，形狀呈映，不能遁匿，與《西洋記》説吻合。《女仙外史》第二三回鮑師以仙術救婦女出教坊，“一路上的狗跟着亂吠，可笑仙家隱形之術瞞不得狗眼”；仙家照妖之鏡祇等狗眼之用，復“可笑”也。西方又有俗信，謂鬼魅臨鏡，不落影像，蓋彼土亦以爲鬼無影。《晉書·五行志》上、《甘卓傳》、《殷仲文傳》皆記“卓照鏡不見其頭，遂夷滅”，仲文“照鏡不見其頭，尋亦誅剪”，《梁書·河東王譽傳》記譽“將敗也，私引鏡照面，不見其頭”，《舊唐書· 太宗諸子傳》記越王貞“臨水自鑒，不見其首，……未幾而及禍”，豈將爲無頭鬼，故頭臨鏡無影耶？道家古説仙人或無影，如《列仙傳》及左思《魏都賦》所稱“玄俗無影”；佛典如隋譯《起世經》列舉“諸天有十别法”，其六曰：“諸天之身，有形無影”；貫休《贈信安鄭道人》曰：“點化金常有，閑行影漸無。” 歐西之“仙”乃山水草木之精，非凡人修煉所成，脱西人而日中無影，則已自鬻於魔鬼矣。
【增訂三】吾國古説謂鬼無影，故如《牡丹亭·圓駕》欲驗杜麗娘“是人是鬼”，即以“有踪有影”斷之。然妖怪則有影，觀《警世通言》便知。卷二八白娘子曰：“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則白蛇成精也；卷三〇：“恍惚見一婦人，……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縫，地下有影”，則人雖死而蒙太元夫人“授以太陰煉形之術，以此元形不損”者也；卷三九白衣女子曰：“我即非鬼，亦非魅，我乃是人。你看我衣裳有縫，月下有影”，則壽星所騎白鶴爲幻也。三者皆具形質，非衹神魂，遂皆日月下有影。蛇與鶴均屬“怪”、“魅”，是以亟自明非鬼而順口連及非怪非魅，夾帶混過；於煉形之死人，説話人則僅曰“道他是鬼”而已，不言“道他是怪”也。文心細甚。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三編卷一《挑繡》：“衆見其衣有縫，其行有影，不敢臆定爲異類”，承《通言》來。太元夫人煉形術當即是《夷堅乙志》卷七《畢令女》所言“九天玄女回骸術”；《夷堅三志》己卷二《許家女郎》許女不諱爲鬼，濮六曰：“姐姐若是鬼，如何月下有影？”破柩則尸己不存，蓋見形者非魂而爲體矣。參觀本書 1971 頁、2212－2213 頁。
【增訂四】《全唐文》卷二八二王適《體元先生潘尊師碣》：“身外無影，骨間有聱。”言此道士修成“仙體”，故無影而有鏁子骨也。
Brüder Grimm，Deutsche Sagen，Nr. 85“Das Vogelnest”，Op. cit.，I， 115：“um sie nun zu finden，muss man sie zufällig in einem Spiegel oder Wasser erblicken.”
Bram Stoker，Dracula，ch. 1，Doubleday，25－6：“I had hung my shaving glass by the window，and was just beginning to shave. Suddenly I felt a hand on my shoulder and heard the Count’s voice saying to me，‘Good morning！’... But there was no reflection of him in the mirror.”
Cf. Dante，Purgatorio，V. 8－ 9（ il lume ch’era rotto），25－ 7；XXVI.7－12，16－24（fai di te parete al sol）.
Cf. C. S. Lewis，The Divided Image，122－3（longaevi，faeiries）.
E. g. A. Chamisso，Peter Schlemiehl，Kap. 2，Nelson，9：“... der arme Mensch hat keinen Schatt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