宙合第十一

字数:11684

【题解】

“宙合”即包含宇宙天地的大道。宙,谓时间,指古往今来;合,谓空间,即六合,指上下前后左右六方。宙合,即“宇宙六合”之省称,统括时间空间而言。

此篇论文,就体例而言甚为奇特。第一段为经,是格言体,共提出十数条纲要;其他段落为传,即解文,分章详解第一段经文每个句子,即对十数条纲要逐一解说,逐一发挥,有条不紊,层次井然。就内容而言,这是一篇哲理性强的政治论文。涉及天时、地利、法度、君臣之道、论人用贤、制法修德、思想修养等等。其内容大致不出这三个方面:一是论述君臣执政治国的一些原则,强调了教化的力量,主张通过教化使人心向善,认为需为百姓制定法度,颁布举措,彰显是非,这些都是极为有必要的。其二是阐述了一些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告诫人们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不要自以为是。这些既是针对执政者而言,又不仅限于统治者,如“春采生,秋采蓏,夏处阴,冬处阳”倡导因时而动,“奋乃苓,明哲乃大行”告诫盛极而衰,“鸟飞准绳”建议要有长远目光等等。三是带有超现实哲理意味的论断,如“夫天地一险一易,若鼓之有楟,擿挡则击”探讨万物共通的道理,“天地,万物之橐,宙合有橐天地”,追寻天地宇宙的存在方式等等。这些内容既表现了作者对治国的看法,也体现了他对人际关系和外在世界的思考。

左操五音,右执五味[1]。怀绳与准钩[2],多备规轴[3],减溜大成[4],是唯时德之节[5]。春采生[6],秋采蓏[7],夏处阴,冬处阳,大贤之德长。明乃哲,哲乃明,奋乃苓[8],明哲乃大行。毒而无怒,怨而无言,欲而无谋。大揆度仪[9],若觉卧,若晦明,若敖之在尧也[10]。毋访于佞,毋蓄于谄[11],毋育于凶[12],毋监于谗[13],不正,广其荒[14]。不用其区区[15],鸟飞准绳[16]。充末衡[17],易政利民[18]。毋犯其凶,毋迩其求[19],而远其忧;高为其居,危颠莫之救。可浅可深,可浮可沉,可曲可直,可言可默。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可正而视,定而履,深而迹[20]。夫天地一险一易,若鼓之有楟[21],擿挡则击[22]。天地,万物之橐[23],宙合有橐天地。

【注释】

[1]左操五音,右执五味:是顺应四时五行,掌握一切的意思。天左旋,地右转,成四时,生万物,于是五音、五味形成。

[2]怀:怀着,把握着。绳:绳墨尺度的意思。准钩:衡量曲直的标准。准以量直,钩以度曲。

[3]轴:车轴支持轮辐,比喻事物全局的关键部分。与上文“准钩”意思一样。

[4]减溜大成:即事物经盈虚增减而最终成就的意思。减溜,盈虚。减,减杀。溜,盈溢。

[5]时德:把握四时变化的能力。

[6]采:事,从事。

[7]蓏:字当为“藏”之误,含藏的意思。

[8]奋:满,充盈。苓:凋零。

[9]揆:揣度,度量。

[10]敖:人名。字也作“”,据载为尧庶子九人中的一个。

[11]蓄:豢养。

[12]育:培植。

[13]监:听取意见。

[14]荒:亡。古两字可通用。

[15]区区:一个空间一个空间地度量。区,空间,区域。

[16]飞鸟准绳:飞鸟的行迹可作标准。

[17](juàn)充:心中充实。,心胸所含。末衡:指耳目等对事物的感知评价。

[18]易:治,治理得停停当当。《论语·八佾》:“与其易也,宁戚。”与下文“夫天地一险一易”之“易”字义同。

[19]迩:近,接近。求:指各种奢求欲望。

[20]迹:迹象,在此指各种法度章程。

[21]楟:敲鼓的木槌。

[22]擿挡:象声词,形容鼓声。则:而。

[23]橐(tuó):布口袋。

【译文】

左手操控五音,右手持守五味。胸中持有绳墨尺度,有多样的规矩与关键,瞬息之间万物成就,这是遵循时节变化的德操。春天顺着万物生长做事,秋天顺应万物含藏行为;夏天处在阴凉中,冬天处在阳光里,这是大贤的高德。明智即哲慧,哲慧即明智,盛满则凋零,知此,明哲之智才能畅行。内心毒恨而不发怒,心中怨恨却不作声,内心有求却不见谋求形迹。有大的揣测考量,却像睡醒的人安卧那样无声,似明白的人掩藏其智,又像敖浑然处在尧的年代中。不要向奸佞之人征询,不要豢养谄媚的人,不要培植凶恶之辈,不要听信谗巧之言,行为不正,丧亡可就广大了。不用逐个空间度量,而保持虚空,君主衡人论事依“鸟飞准绳”的原则。心胸要忠诚,耳目要端正,良好的政治对百姓有利。不要招惹那些凶事,不要接近无限奢求之事,要远离忧患;高耸的居处,一旦颠覆可就没法救了。可以深就深,可以浅就浅;可以漂起就漂起,可以下沉则下沉;可以曲弯即曲弯,可以正直则正直;可以言说则发言,应该沉默则闭口。上天不单一个时令,大地也不仅一种利益;人也不只一件事情。应端正视觉,笃定脚步,深切表明自己的行迹。天地有险有平易,就像鼓有鼓槌,击之则叮当有声。天地是囊括万物的大口袋,宙合的道理则包括天地。

“左操五音[1],右执五味[2]。”此言君臣之分也[3]。君出令佚[4],故立于左[5];臣任力劳[6],故立于右。夫五音不同声而能调,此言君之所出令无妄也;而无所不顺,顺而令行政成。五味不同物而能和,此言臣之所任力无妄也;而无所不得,得而力务财多[7]。故君出令,正其国而无齐其欲[8],一其爱而无独与是[9]。王施而无私[10],则海内来宾矣[11]。臣任力,同其忠而无争其利[12],不失其事而无有其名[13],分敬而无妒[14],则夫妇和勉矣[15]。君失音则风律必流[16],流则乱败。臣离味则百姓不养[17]。百姓不养,则众散亡。君臣各能其分,则国宁矣。故名之曰不德[18]。

【注释】

[1]左操五音:据下解文,是喻指君道。意谓君主出令能顺理成章,像协调五音能成乐章。五音,指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此以五音相谐可成曲,比喻为君之道,要在出令得宜。

[2]五味:指酸、辛、咸、苦、甘五种滋味。此以五味相调可成美食,比喻君臣之道。

[3]分:本分,职分。

[4]君出令佚:人君在上面发号施令,是安逸的。佚,安闲,逸乐。

[5]立:读为“位”。与“位”古通用,下同。

[6]臣任力劳:人臣在下面奔走出力,是操劳的。劳,辛劳,操劳。

[7]力务:各种政事被尽力做好的意思。

[8]无齐其欲:不要满足其私欲。齐,读为“济”。满足。一说全备、完善。欲,欲望,爱好。

[9]一其爱:平等专一地爱所有人。无独与是:不偏袒那些同意自己的人或意见。与,助。是,同,一样。

[10]施:施恩德。

[11]宾:服从,归顺。

[12]同其忠:同尽忠心。一说,忠为“患”之误。同其患,即共患难的意思。

[13]无有其名:不图名声。

[14]分敬,即相互尊敬。

[15]夫妇:此处泛指举国男女百姓,并非专指夫妻。

[16]君失音:上文言君“操五音”,此则谓君于“操五音”之事有失。风律:犹言音律、声律。指教化与法规。流:流漫,散荡。失去正音正调。

[17]臣离味:使五味不协调。养:畜养,管理。

[18]不德:不偏执于德。上言君主操五音五味,而音乐美食之成,则由大臣任力完成。君主并不以专任某事做成为能,这就是“不德”的意思。一说“不德”即“丕德”,亦通。

【译文】

“左操五音,右执五味。”这是讲君和臣各自的名位和本分,即君主的职责在于发号施令,其出令像操五音;而臣子的职责在于尽心竭力执行政令,其出力像调和五味。人君在上发令是安闲的,所以位居于左;人臣在下边出力办事,是辛苦操劳的,所以位居于右。五音虽不同声却可以协调成音律,这是说人君出令不是随意而为的。因而没有什么情形是不顺应实际的。顺从实际,所以法令通行无阻,政事取得成功。五味虽不同而可以调和成美味,这是说人臣出力办事没有任意胡为,因而便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得其宜的。凡事能各得其宜,则事情做得得力,财富就有增长。人君出令,专为匡正国事而不是为满足私欲,与民同爱而并非独行其是。如此施德而无私,则四海归服。人臣出力任事,共同恪尽忠心而并非争夺私利,不失本职又不猎取虚名,如此相互尊敬而无所忌妒,则天下男女百姓都将和谐共勉。君主“五音”操控得不好, 风调韵律就要散荡,散荡了事情也就败坏了。人臣“五味”调配不好,则民众生活得不到供养和管理。得不到供养和管理,百姓则离散逃亡。君主大臣各自尽其本职,国家就会安宁了。这就是“不德”的大智慧。

“怀绳与准钩,多备规轴,减溜大成,是唯时德之节。”夫绳扶拨以为正[1],准坏险以为平[2],钩入枉而出直[3],此言圣君贤佐之制举也[4]。博而不失[5],因以备能而无遗。国犹是国也[6],民犹是民也,桀、纣以乱亡,汤、武以治昌。章道以教[7],明法以期[8],民之兴善也如此[9],汤、武之功是也。多备规轴者,成轴也[10]。夫成轴之多也,其处大也不究[11],其入小也不塞。犹迹求履之宪也[12],夫焉有不适善[13]? 适善,备也,仙也[14],是以无乏,故谕教者取辟焉[15]。天淯阳[16],无计量,地化生[17],无法崖[18]。所谓是而无非[19],非而无是,是非有,必交来[20]。苟信是[21],以有不可先规之[22],必有不可识虑之[23],然将卒而不戒[24]。故圣人博闻多见,畜道以待物[25]。物至而对形[26],曲均存矣[27]。减,尽也;溜,发也。言偏环毕善[28],莫不备得。故曰:减溜大成。成功之术,必有巨获[29],必周于德[30],审于时[31];时德之遇[32],事之会也[33],若合符然。故曰:是唯时德之节。

【注释】

[1]扶拨:就是纠正、校正的意思。拨,倾斜,不正。

[2]坏险以为平:把险峻之处整平。险,此处指高峻不平。

[3]入枉而出直:曲进而直出。枉,弯曲。

[4]贤佐:另本作“贤相”。制举:法度的运用。制,制度,法度。举,兴举,实行。

[5]博而不失:指法度全面详尽而无所遗失。下文所谓“备能而无遗”,即与此意相承。

[6]是:此,这个。

[7]章道以教:即彰明治国之道以教民。

[8]期:约。

[9]兴善:兴起于善政。

[10]成轴:现成的法度。

[11]不究:车轴插入车轮孔中不旷,亦即粗细合适,即是“不究”。究,物在洞中。不究,与下文“不塞”相对。塞,即轴过粗不能插入的意思。

[12]迹:足迹。履之宪:楦头在鞋中。制鞋用的木制模型,俗称楦头。宪,通“楦”。此句承上句,轴多适用各种车轮,就像鞋楦头在鞋中一样顺适。

[13]适善:非常适合。

[14]仙:郭沫若云:“仙”当读为“选”。选择,选用。

[15]谕教者:主持教化世人者,即统治者当局。取辟:即“取譬”。取法、借鉴之意。

[16]淯(yù)阳:即育养。淯,同“育”。

[17]化生:演变化生万物。

[18]法崖:即畔崖。指边际。

[19]是而无非:谓“是”则不是“非”。无非,即不是非。

[20]交来:交并而来。指是非而言。

[21]苟:假设。信是:诚如此。

[22]以有不可先规之:意谓是与非必定不能预先预料它们。规,通“窥”。引申为预料逆知。

[23]识虑:辨识与深思熟虑,即辨认细想。

[24]卒而不戒:指突然到来而不能戒备。卒,同“猝”。突然,仓促。

[25]畜道以待物:积累规律性的东西应对事物的出现。畜道,即积累关于规律性的理论、原则、认识等。

[26]物至而对形:新事物一出现就拿来与已积累的原理模式相对照。对形,即“对型”。

[27]曲均存矣:比照已有的范型,事物的曲直是非就都弄清楚了。

[28]偏环毕善:全部完备,没有不完善的地方。偏,指局部。环,指全体。

[29]巨获:规矩,法度。两字为“榘镬”的异写。

[30]周于德:全面修养德行。

[31]审于时:明辨时机。

[32]遇:结合。

[33]会:机会。

【译文】

“怀绳与准钩,多备规轴,减溜大成,是唯时德之节。”这是讲绳墨可以用来校正偏斜使其端正,准尺可用以破除陡险归为均平,钩规用以随着弯曲量出直线。这些都可用来说明圣君贤相对于国家法度的运用原则。法制完善而不缺少,度量衡及其工具详尽统一而无偏颇,因此君主能依靠法制的完善功能治国理民而没有遗漏。国家还是那个国家,民众还是那些民众,夏桀、商纣两君却因荒淫无道的乱政而败亡,商汤、周武两君却因政教清明而兴盛。彰显文教来教化百姓,明示法度与百姓为约,民众齐心向善、使守法从善成为日常习俗和风尚,这就是商汤和周武王以德治国所取得的功绩。所谓多备各种规格的轴,才能成其为轴。轴的粗细规格多,就不会放入大车轮轴洞旷荡不紧,放入小车轮洞塞住不入的情况。就像按照足迹的大小做成各种鞋楦子,根据这些模型去制鞋又怎么能够不合适呢?之所以非常合适,在于准备得完备,可供挑选着来使用,所以不会因缺乏而出现不够用的现象。所以主持教化的人就应该取法于此而有所借鉴。上天养育世间万物,多得难以估量;大地造化生长万物,多得无边无际。所谓是就不成非,非不能成是,然而是、非常有,必然错杂来到。果然是、非如此复杂,就必定不能预先来预料它们,就必定不能预先来识别它们,这势必会猝不及防,毫无准备。因此圣人只能增加自己的见闻,积累自己识辨的经验来等待是非。是非来到就加以比照,是非曲直也就能识辨了。所以,圣人总是要博闻多见,积累规律性的理论、原则,以此增广见闻、积累辨识经验来认识新事物。新情况一经出现,就与这些旧有的理论模式相参照比对,是非曲直就一目了然了。 减,是全的意思;溜,是发的意思。说的是妥善对待。就是所谓减溜大成。成功之道,一定要有规律法度可循,必须德行周全,必须明察于时机,审时度势;把握时机的品德,与所担当的事业相遇、交会,像将两半兵符合二为一那样密合无间。所以这里要说把握时机的品德大节。

“春采生,秋采蓏,夏处阴,冬处阳。”此言圣人之动静、开阖、诎信、浧儒、取与之必因于时也[1]。时则动,不时则静,是以古之士有意而未可阳也[2]。故愁其治言[3],含愁而藏之也[4]。贤人之处乱世也,知道之不可行,则沉抑以辟罚[5],静默以侔免[6]。辟之也,犹夏之就凊[7],冬之就温焉,可以无反于寒暑之灾矣[8],非为畏死而不忠也。夫强言以为僇[9],而功泽不加[10],进伤为人君严之义[11],退害为人臣者之生[12],其为不利弥甚[13]。故退身不舍端[14],修业不息版[15],以待清明[16]。故微子不与于纣之难[17],而封于宋,以为殷主。先祖不灭,后世不绝。故曰大贤之德长[18]。

【注释】

[1]阖:关闭。诎信:即“屈伸”。屈曲与直伸。浧儒:当为“逞偄”,通“盈偄”,犹言“盈缩”。与:予。

[2]阳:意同“扬”。宣扬,显扬,意气外发。

[3]愁其治言:收敛其治世的言论主张。愁,通“揫”。收敛。下句“愁”字义同。

[4]含愁:收敛而隐蔽。

[5]沉抑:隐伏,谦退。辟罚:躲避刑罚。辟,躲避。下文“辟之也”同。

[6]侔免:求免灾祸。侔,谋取。

[7]凊(qìng):凉,清凉。

[8]无反:无犯。反,与“犯”古可通用。

[9]强言以为僇:强行进谏言而招致杀身之祸。僇,通“戮”。杀戮,刑戮。

[10]加:施及。

[11]严:疑衍。一说为严酷、尊严。

[12]者:许维遹云:“者”当为“偷”。生:生命。此处指偷生。

[13]弥甚:更加厉害。

[14]不舍端:不抛弃正直之行。

[15]修业:即“休业”。指解职或退休。不息版:即不停息攻读版籍。版,版犊。古时写字用的木片。

[16]清明:此指政治清明。

[17]微子:名启,一作开,商纣王庶兄,封于微。因见商将亡,数谏纣王,王不听,遂愤而出走。周武王灭商时,归服于周,周公旦攻灭武庚后,封其于宋,为宋国始祖。与:参与,分担。

[18]大贤之德长:意谓大贤之德远大。以上这一段以商周之际的微子为例,说明人臣进退之节。

【译文】

“春采生,秋采苽;夏处阴,冬处阳。”这是说圣人的动静、开合、屈伸、进退、取予都因循适合时宜的原则。合于时宜则动,不合时宜则静,所以,古代贤士心存志向,虽有谋划而不宣扬。收敛其治世的言论,深藏内心而注意隐蔽自己。贤士处于乱世,知道其治世之道行不通,就以沉抑的态度躲避刑罚,以静默无言的方式求得免祸。其行为有如夏天就到清凉的地方,冬天就到温暖的地方,才不会冒犯严寒酷暑的灾祸,这种逃避并不是因为怕死而不忠于国君。强行进谏言只会招致杀身之祸而毫无功效,既伤害了君主尊严,又伤害了人臣的性命,其带来的不利是太严重了。因此,隐退而不肯放弃端正,退身也不放下版籍,以此等待政治清明的到来。所以,微子并没有跟随商纣王去赴死难,而是受封于宋国,充当殷商祖先的祭祀主人。这样做,使祖先不被湮灭,后代也不曾断绝。所以说:大贤人的德行长久远大。

“明乃哲,哲乃明,奋乃苓,明哲乃大行。”此言擅美主盛自奋也[1],以琅汤凌轹人[2],人之败也常自此。是故圣人著之简策[3],传以告后进曰:奋、盛,苓落也。盛而不落者,未之有也。故有道者,不平其称[4],不满其量,不依其乐[5],不致其度[6]。爵尊则肃士[7],禄丰则务施[8],功大而不伐[9],业明而不矜[10]。夫名实之相怨久矣[11],是故绝而无交[12]。惠者知其不可两守[13],乃取一焉[14],故安而无忧。

【注释】

[1]擅美主盛自奋:都是自以为是、骄傲自满的意思。擅美,指自我夸耀、独擅其美。主盛,指自恃其盛或盛气凌人。自奋,指自奋其能,以己为能。

[2]琅汤凌轹(lì):骄傲放荡,欺凌他人。琅汤,丁士涵云:读为“浪荡”,犹言放荡,放荡不羁。凌轹,倾轧,欺压。轹,欺凌。

[3]简策:即“简册”。古代的书籍。

[4]不平其称:不要显示自己十足的分量。平,满。称,同“秤”。平秤,指分量十足。

[5]依:殷,盛。

[6]不致其度:不达到最高限度。致,通“至”。

[7]肃士:恭敬地礼贤下士。肃,恭敬。

[8]务施:注重施泽,施舍恩泽。

[9]不伐:不自我夸耀。伐,自夸。

[10]明:犹言盛大。一说作显著。不矜:不自以为能。

[11]名实之相怨:名与实不符。怨,犹“违”。违背,违反。

[12]绝而无交:互相排斥而不能结合。指名实不符而言。

[13]惠者:智者,聪明的人。惠,古通“慧”。两守:名与实两者兼得。

[14]乃取一焉:据文义,实指弃名取实。

【译文】

“明乃哲,哲乃明,奋乃苓,明哲乃大行。”这是说独擅其美、自恃其盛、自奋其能,以傲慢放纵的姿态去欺凌、压迫他人,一个人的失败常常从这里开始。为此,圣人把这个道理写入简册留存书中,传告给后学之士说:奋盛即意味着衰落。只有兴盛而不会衰落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有道的人,不会十足地表现自己,不会现出自己的盈满,不会高调自喜,不会极力地表现自我至极。职位尊贵就注意恭敬地礼遇贤士,有丰厚的俸禄就广施德泽,功劳重大而不自我夸耀,事业隆盛而并不骄矜、自视贤明。名与实不符是由来已久的事了,所以名实互相排斥而不能交并共存。明智的人深深知道名与实这两者不可能兼而有之,于是只取其一,弃名取实,所以能安然而无忧。

“毒而无怒”,此言止忿速、济没法也[1]。“怨而无言”,言不可不慎也;言不周密,反伤其身。故曰“欲而无谋”[2]。言谋不可以泄,谋泄灾极[3]。夫行忿速遂[4],没法贼发[5],言轻谋泄[6],灾必及于身。故曰毒而无怒,怨而无言,欲而无谋。

【注释】

[1]止忿速:控制情绪,止住愤怒的表现。速,“迹”字之讹。迹象,表现成。济没法:潜水而渡。在此也是掩盖行迹的意思。

[2]欲而无谋:有想法不可轻易向别人透露。无谋,即毋谋于人,以防谋略外泄。

[3]极:通“亟”。紧急。一说作“至、到”解。

[4]行忿速遂:行为带有愤怒情绪却想事情成功,想速成其事。遂,成功,完成。

[5]没法贼发:潜水没有方法则易败事。贼,败。

[6]言轻:言语不谨慎。轻,轻易。

【译文】

“毒而无怒”,这是说抑制、平息愤怒的表现,成就潜行的努力。“怨而无言”,说的是说话不可不谨慎;言语不周,反过来将伤害自身。“欲而无谋”,说的是谋事时计谋不可外泄,计谋外泄则招致灾祸急速降临。若是纵容躁怒情绪,愤怒急切中想让事情速成,没有好办法做到潜藏自己,且言事轻率,谋划外泄,这些都能让灾祸必定累及自身。所以说:有所厌恶、痛恨也不要发怒,有所怨愤、心生抱怨也不要轻易说出口,有了欲念也不要轻易谋划于他人。

“大揆度仪,若觉卧,若晦明。”言渊色以自诘也[1],静默以审虑[2],依贤可用也[3]。仁良既明,通于可不利害之理[4],循发蒙也[5]。故曰,若觉卧,若晦明,若敖之在尧也。

【注释】

[1]渊色:不露声色,渊深。自诘:亲自问政。

[2]审虑:深思熟虑。

[3]依贤:倚靠贤明之人。

[4]可不:可否。不,与“否”古两字可通用。

[5]循:依着。指上文的“大揆度仪”等。发蒙:晓悟,摆脱蒙蔽状态。

【译文】

“大揆度仪,若觉卧,若晦明。”这是说君主应当沉潜处事、不露声色,安详静默地考虑计划。要依靠贤能才俊的意见,采纳仁良之士的主张,才可通晓可否、利害。依循这样的方式便可晓悟一切、不受蒙蔽。所以说:人君要像睡醒的人安卧那样无声,似有智者故意装糊涂。就像敖浑然处于尧的朝中。

“毋访于佞”,言毋用佞人也,用佞人则私多行[1]。“毋蓄于谄”,言毋听谄,听谄则欺上。“毋育于凶”,言毋使暴,使暴则伤民。“毋监于谗”,言毋听谗,听谗则失士。夫行私、欺上、伤民、失士此四者用,所以害君义失正也。夫为君上者,既失其义正,而倚以为名誉[2];为臣者,不忠而邪,以趋爵禄[3],乱俗数世[4],以偷安怀乐。虽广其威,可损也[5]。故曰:不正,广其荒。是以古之人阻其路,塞其遂;守而物修[6]。故著之简策,传以告后世人曰:其为怨也深,是以威尽焉。

【注释】

[1]私多行:多行私意的意思。多,自多,自以为是。

[2]倚:依赖。

[3]趋:追逐。

[4]数:责备。

[5]虽广其威,可损也:即使国家声威再大,也是要折损败坏的。

[6]守而物修:守住上述原则,力求看得深远。物,“䀛”字之借。䀛,眯起眼睛以求远视。

【译文】

“毋访于佞”,说的是不可听信奸佞小人之言,听信奸佞之言就会自鸣得意、刚愎自用。“毋蓄于谄”,说的是不要听取奉承的话,包庇纵容谄媚行为则将会使君主受到欺瞒、哄骗。“毋育于凶”,说的是不要助长暴力,手段残暴则将伤害黎民百姓。“毋监于谗”,说的是不可听信谗言,听信谗言则将失去贤士。刚愎自用、欺君瞒上、伤害民众、失去贤士,这四个弊端通行,就要危害君主的公正之道。作为君主,既已丧失公正还借手中一切造就声望、取得名誉;作为臣子,不忠于君而行为邪僻,一心只追求爵位、逐取俸禄,扰乱习俗,败坏世风,以此苟且偷安、贪取享乐。这样下去,即使国家的声势威名再大,也是难免要折损败坏的。这说是“不正,广其荒”这句话的意思。因此古代的人,阻塞产生这四种弊端的途径,堵住这些弊政风行的通道,努力坚守公正之道,并力求站得高、看得远。所以,把它们都写在书本上,流传下来告诫后代的人说:上述四种弊政所造成的怨恨是深重的,国威将因此而丧失殆尽。

“不用其区区”者,虚也[1]。人而无良焉[2],故曰虚也。凡坚解而不动[3],陼堤而不行[4],其于时必失,失则废而不济[5]。失植之正而不谬[6],不可贤也;植而无能,不可善也。所贤美于圣人者,以其与变随化也[7]。渊泉而不尽,微约而流施[8]。是以德之流润泽均加于万物[9]。故曰:圣人参于天地[10]。

【注释】

[1]虚:虚空。

[2]良:处于,行于。良,即“踉”。

[3]坚解:坚结,坚硬。解,为“垎”字之假。坚硬。

[4]陼(dǔ)堤:阻滞。一说指犹豫不定。与上句“坚解”义同。

[5]济:成功。

[6]失植:失志。植,通“志”。谬:即“穆”。严肃。

[7]与变随化:参预变革,顺应发展。

[8]微约而流施:细小而长流不断。施,延续。

[9]流:丁士涵云:“流”字涉上文“流施”而衍。均:平均,普遍。

[10]参于天地:与天地相配,

【译文】

“不用其区区”,是虚的意思。处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虚空。凡是顽固不化、阻滞犹豫、无所行动的人,必然会失掉时机,失时机则坏事而无所成就。失志不正且不严肃庄重,不能算作贤人;有志无才能,也不能算作完美。圣人之所以被人们誉为贤美,是因为圣人参与并顺随天地万物的发展变化。这种参与,就好比渊泉之水没有枯竭,微微细细而不断流施。因此,恩德流布万民,使其润泽且普遍均匀地施加于天地万物。所以说:圣人之恩德是与天地相配的。

“鸟飞准绳”,此言大人之义也[1]。夫鸟之飞也,必还山集谷。不还山则困,不集谷则死。山与谷之处也,不必正直,而还山集谷,曲则曲矣,而名绳焉[2]。以为鸟起于北,意南而至于南;起于南,意北而至于北。苟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3]。故圣人美而著之曰[4]: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平以准。言大人之行,不必以先帝常[5],义立之谓贤。故为上者之论其下也,不可以失此术也[6]。

【注释】

[1]大人:古指德高者。

[2]绳:直。

[3]伤:妨碍,妨害。

[4]著:著录,即写入简册。

[5]先帝常:先人的经验是尚。此句意谓不必拘泥于古人的经验。帝,与“谛”古通。常,尚。

[6]术:原则,法则。

【译文】

关于“鸟飞准绳”,这是说君主衡人论事当依“鸟飞准绳”的原则,宜取大方向不计小缺失,说的也正是高行厚德的伟大人物所领悟的生活道理。众鸟飞翔,一定要飞返山林,集栖在谷中。不飞回到山林则会疲困,不栖集到谷中则会死亡。它们在山林与峡谷中所停留的位置,不一定平正笔直,虽然飞回到山林、齐集在谷中的路线,曲折固然曲折,却仍可以说是直的。因为众鸟从北方起飞,意向到南方就能齐飞到南方;从南方起飞,意向到北方就能到达北方。如果大的方向是正确的,便不应该以小的曲折迂回为妨害。所以,圣人称美此举此事并将其写成这样的文字:长达千里的道路,不可能用绳墨来拨直而成为一条直线,大到千家万户的大城市,不可能用统一的水准器具来取正而拉成一个平面。这就是说,具有高行厚德的伟大人物的言行举止,不必拘守古人的常法先例,只要能够采取适宜于当时的策略去行动,就可以称为贤俊。所以,作为君主在考评他的臣子下属的时候,是不可以丢掉这个衡人论事的法则的。

“充”,言心也,心欲忠;“末衡”,言耳目也,耳目欲端。中正者,治之本也。耳司听,听必顺闻[1],闻审谓之聪[2]。目司视,视必顺见,见察谓之明[3];心司虑,虑必顺言,言得谓之知[4]。聪明以知则博,博而不惛[5],所以易政也[6]。政易民利,利乃劝,劝则告[7]。听不慎不审不聪,不审不聪则缪[8]。视不察不明,不察不明则过。虑不得不知,不得不知则昏。缪过以惛则忧[9],忧则所以伎苛[10],伎苛所以险政,政险民害,害乃怨,怨则凶。故曰:充末衡”,言“易政利民”也。

【注释】

[1]听必顺闻:听觉必须慎重地听闻。顺,慎。

[2]审:精确。

[3]察:明察,精准。

[4]知:同“智”。明智。

[5]惛:糊涂,昏乱。

[6]易政:与“险政”相对。指治理得好的政治。

[7]告:刘绩云:当作“吉”。与下文“怨则凶”的“凶”相对文。一说解作告诉,相互告语。

[8]缪:错误。

[9]忧:一说为“扰”。指纷扰。

[10]伎苛:指办事苛刻。伎,假为“忮(zhì)”。嫉妒,贪图。

【译文】

“充”,是说心胸,心胸要忠诚。“末衡”,是说耳目,耳目要端正。中平与端正,是治世根本。耳朵掌管听觉,听觉必慎重对待耳之所闻,所闻精确详审才叫作聪;眼目掌管视觉,视觉必慎重对待目之所见,所见精准确切才叫作明;心胸掌管思虑,思虑必慎重对待言说语言,言说得当合宜叫作智。耳聪目明地认知外界,才能智慧博大,博大而不糊涂昏乱才能带来优良的政治。良好政治对百姓有利;百姓由此受到鼓励,就会安心农事、努力生产,百姓做事勤勉、尽心尽力,那国家就吉祥安泰。听得不精确、不详审就是耳不聪,听不详、耳不聪就会陷入荒谬。看得不详审就是目不明晰,视不清、目不明就可能发生过错。思虑不得当就谈不上明智,思不得当、心不明智就会陷入昏乱。荒谬、过错而且昏乱就会使人事纷扰,人事纷扰则将造成政事苛刻,治事苛刻就会造就险恶的政局。政治险恶就使百姓受害,民众受到伤害就会产生怨恨,民众有怨恨则国事凶险。所以说:心地要忠纯平实,耳目要端正清明;这是在说政治平和安定,有利民众的事。

“毋犯其凶”,言中正以蓄慎也[1]。“毋迩其求”,言上之败常,贪于金玉马女[2],而吝爱于粟米货财也[3]。厚藉敛于百姓,则万民怼怨[4]。“远其忧”,言上之亡其国也,常迩其乐[5],立优美[6],而外淫于驰骋田腊,内纵于美色淫声,下乃解怠惰失[7],百吏皆失其端[8],则烦乱以亡其国家矣。“高为其居,危颠莫之救”,此言尊高满大,而好矜人以丽[9],主盛处贤,而自予雄也[10]。故盛必失而雄必败。夫上既主盛处贤,以操士民,国家烦乱,万民心怨,此其必亡也,犹自万仞之山[11],播而入深渊[12],其死而不振也必矣[13]。故曰:毋迩其求,而远其忧,高为其居,危颠莫之救也。

【注释】

[1]蓄慎:居心,处心积虑。

[2]金玉马女:指金银宝玉、田猎声色。

[3]吝爱:吝啬,吝惜。爱,吝惜。

[4]怼(duì)怨:怨恨,怨愤。怼,恨,愤,遗憾。

[5]迩其乐:近其乐,贪取眼前享乐。

[6]优美:当作“优笑”。本书《小匡》:“优笑在前。”优笑,即倡优之类。此指优伶、美女。

[7]失:通“逸”。放逸。

[8]端:此指正道。

[9]丽:美丽,光采。

[10]而自予雄也:意谓君主气势豪盛以贤君自居、以英雄自许。予,许也。

[11]万仞:极言其高。古时七尺或八尺为一仞。

[12]播(bǒ):摇荡。

[13]振:拯救,挽救。

【译文】

“毋犯其凶”,是说作为君主立身持心要端正。“毋迩其求”,说的是君主之所以身败亡国,常常因为贪恋金玉宝器、骏马美女、财货美色,而吝啬粮食、贪惜财物,不肯赈济灾民、救助饥荒。向百姓加重赋税、横征暴敛,因此引起万民的怨恨。“远其忧”,说的是君主之所以走向亡国,经常是因为贪取眼前的享乐,接近淫乐、不离倡优,在外则沉溺于奔马驰骋、田猎射捕,在内则设置优伶美女、纵情于美色淫声;于是臣下懈怠懒惰、松散疲沓,百官皆因贪图安逸、失其正道而荒废政事,由此政治陷入烦扰混乱,国家也就灭亡了。“高为其居,危颠莫之救”,这是说君主身居高位、威尊权重,而爱以美自夸于人,自我炫耀;盛气对人,自居贤明,以英雄自许。这样,其兴盛时机必然丧失,而其英雄之位也必败。人君若自居其盛,自处其贤,以此驾驭士民,国事必然纷扰混乱,万民因而心生怨愤,这样,国家也是一定要走向灭亡的,就好比从万仞高山之上,因摇动颠倒而跌入万丈深渊内,死而不可救药是必然的。所以说:君主不可只贪取眼前利益,而把忧患远远地抛在脑后,应当怀有远虑;终日一意攀高居上,倘若到了危险的顶峰,从极高处跌下时就没有谁能挽救了。

“可浅可深,可沉可浮,可曲可直,可言可默。”此言指意要功之谓也[1]。“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著业不得不多[2],人之名位不得不殊。方明者察于事[3],故不官于物[4],而旁通于道[5]。道也者,通乎无上,详乎无穷,运乎诸生[6]。是故辨于一言,察于一治[7],攻于一事者[8],可以曲说[9],而不可以广举[10]。圣人由此知言之不可兼也,故博为之治而计其意[11];知事之不可兼也,故名为之说而况其功[12]。岁有春秋冬夏,月有上下中旬,日有朝暮,夜有昏晨、半星辰序[13],各有其司。故曰:“天不一时。”山陵岑岩[14],渊泉闳流[15],泉逾瀷而不尽[16],薄承瀷不满[17]。高下肥[18],物有所宜。故曰:“地不一利。”乡有俗,国有法,食饮不同味,衣服异采[19];世用器械,规矩绳准,称量数度,品有所成[20]。故曰:“人不一事。”此各事之仪[21],其详不可尽也。

【注释】

[1]指意要功:设计谋划以求最好的功效。指意,即“计意”。指谋取最佳主意。要功,即“计功”。求取功效。

[2]著业:指事业。

[3]方明:即明于各种事物。方,广。

[4]不官于物:不只局限于具体事物。官,局限。

[5]旁通:犹言“广通”。

[6]诸生:诸物。

[7]治:与“辞”古通。

[8]攻:治理。

[9]曲说:言论偏于一隅,不全面。

[10]广举:广博地谈论事情。

[11]博为之治而计其意:广博设立言辞以供表达。

[12]名为之说:确定各种名分之说。名,名分,各种事物的概念。况:比况,比量。

[13]半星:即中星,在中天的星。辰序:即十二个时辰的次序。

[14]岑:小而高的山。岩:山崖。

[15]闳(hóng)流:大河,大水。闳,宏大。

[16]瀷(yì):小而急的水流。

[17]薄:杂草丛生的浅水之地。承:承接,容纳。

[18](qiāo):坚硬而瘠薄的土地。

[19]采:色彩。

[20]品有所成:各种事物都有成规。品,品物。

[21]各事:指天、地、人诸事。仪:适宜,即各有其宜。

【译文】

“可浅可深,可沉可浮,可曲可直,可言可默。”这是说人君举事行动当考虑意图和功效,必须选择最佳方案,求得最佳效果。天不只有一个时序,地不只有一种物利,人的活动也不只限于一件事情。因此,设立事业不能不多种类别,功名地位也不得不根据需要分多样而设。明智之士广通各方面的事物,所以,不只局限于某一种事物,而是旁通于事物的共同规律。所谓道,能通达到无上之高,广及无穷,可以运用于各种事物。因此,仅仅明辨一句话,通晓一个词,善治一件事的人,就只可能谈论其片面的见解,而不能广泛举例、全面阐发事情。圣人由此明白,一种言辞不可能兼容多种含义,所以,广博地选取言辞以便表达;又知一种事物不能兼备通例去概括众多现象,所以,广泛设立名分来比量各种事业功效。每年有春夏秋冬四季,每月有上中下三旬,每日有朝有暮,每夜有昏有晨,有中星在天及十二辰的次序;这都是各有所主。所以说:“天不只有一个时序。”山陵岩崖,渊泉大流,深泉飞越过溪谷长流不断永不会枯竭,湖泊承接着溪涧水源充沛但不会满溢。土地高下肥瘠,适宜作物也各有所宜。所以说:“地不只有一种物利。”乡里有习俗,国家有法度,饮食有不同口味,衣服有不同花色;世人所常用的器械,如圆规、矩尺、准器、墨绳,以及称量轻重、大小、多少、长短的计算标准及数量刻度,各有成规。所以说:“人的活动,不限于一件事情。”这就是说,天、地、人诸事,各有其相宜。其详细内容,是不可尽述的。

“可正而视”,言察美恶,审别良苦[1],不可以不审。操分不杂[2],故政治不悔[3]。“定而履”,言处其位,行其路,为其事,则民守其职而不乱,故葆统而好终[4]。“深而迹”,言明墨章书[5],道德有常,则后世人人修理而不迷[6],故名声不息。

【注释】

[1]审别:审查分别。苦:粗滥。

[2]操分不杂:各按其职分不混杂。操分,指对美、恶、良、苦的界定。

[3]不悔:没有灾祸。

[4]葆统而好终:保持国家纲纪,取得好的结果。葆统,即“保统”。保持纲纪。

[5]明墨:明确绳墨法度。章书:彰明规定。书,指写成文字的规章制度等。一说“书”为“画”之误。

[6]修:王念孙云,“修”当为“循”,字之误也。循,依顺,遵循。

【译文】

“可正而视”,这是说君主要分清美丑善恶,要辨别优劣好坏,不能不审慎对待。掌握标准,分清美恶优劣不相混杂,政事的治理就不会出现灾难。“定而履”,这是说处好自己的位子,行正自己的路,做好自己的事,这样,百姓就会各守常业职分而不相混杂,这样就能保持国家的正统纲纪因而赢得好的结果。“深而迹”,说的是人君当光明磊落,彰明行为准则和做事法度,道德品格坚持恒常。这样,后代的人就个个都能遵循常规道理而不陷于迷惑昏乱,因此,贤君圣名的美誉也将永远留传不息。

“夫天地一险一易,若鼓之有楟,擿挡则击。”言苟有唱之,必有和之,和之不差,因以尽天地之道。景不为曲物直[1],响不为恶声美。是以圣人明乎物之性者,必以其类来也[2],故君子绳绳乎慎其所先[3]。“天地,万物之橐,宙合有橐天地。”天地苴万物[4],故曰:万物之橐。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5],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6]。散之至于无闲[7],不可名而山[8]。是大之无外,小之无内,故曰:有橐天地。其义不传[9],一典品之,不极一薄[10],然而典品无治也[11]。多内则富[12],时出则当[13],而圣人之道,贵富以当[14]。奚谓当[15]? 本乎无妄之治[16],运乎无方之事[17],应变不失之谓当。变无不至,无有应当,本错不敢忿[18],故言而名之曰宙合。

【注释】

[1]景:同“影”。影子。此指物影。

[2]必以其类来也:即什么样的原因必招致什么样的结果的意思。类,同类。

[3]绳绳乎:即“绳绳然”。形容小心谨慎、戒惧的样子。绳绳,戒慎貌。先:先期行为,即导致结果的行为。

[4]苴:一种草包。此处指苞苴、包藏。

[5]泉:王引之云,当为“臮”,古“暨”字也。暨,及也,至也。

[6]合络:包罗,网罗。

[7]无闲:没有间隙,充满天地。闲,即“间”。间隙,空隙。

[8]山:宣。《说文》:“山,宣也。”

[9]其义不传:宙合的道理至今没有传布。是作者解释“宙合”之义的感慨之语。

[10]一典品之,不极一薄:一旦董理之,不满一方版的意思。郭沫若云:谓《宙合》之经言文字甚少,除去衍文,仅二百一十字,如整理之不能尽一簿。此言“一簿”,当为一方、一版。又云:“一典品之”,“一”者,一旦也,犹如也。“典品”谓整理。簿、薄二字古每混。

[11]典品无治:指整理工作无人来做。典品,整理。治,管理。

[12]多内则富:郭沫若云:谓言简意赅,内容丰富。内,同“纳”。容纳。

[13]出:出现。

[14]贵富以当:珍贵之处在完备与得当。指“宙合”的道理而言。

[15]奚:何。

[16]本乎无妄之治:根据不违背法度的言论。无妄之治,即“无妄之辞”。不背离规律的理论。治,通“辞”。

[17]运乎无方之事:运用到没有固定模式的事物。无方,无常,即没有固定的范围。

[18]“变无不至”三句:变化是无所不至的,若无以应对变化,那是因为根本错了,即不明白“宙合”之道,恼怒是无用的。不敢,不应,不该。

【译文】

“夫天地一险一易,若鼓之有楟,擿挡则击。”这是说如果前有唱,后必有和,和与唱不能有差错,这是可以反映天地规则的。就好比影子不会为弯曲的物体而变直,回音也不可能将刺耳的声音变得动听。因此,圣人懂得事物的本性,凡事的起因皆有其所以然的原由,所以君子总是小心翼翼,谨慎自己先前的行为。“天地,万物之橐也,宙合有橐天地”,这是说天地包裹万物,所以说它是包裹着万物的口袋。宙合的道理,是向上通于苍天之上,向下深于土地之下,向外超出四海之外,合拢天空,笼罩大地,把天地合起来包扎成为一个包裹。它散开来可以达到无限,在天地间不留任何间隙,无言可以形容它。它大到无外不到,小到无内不入。因而形容它是一个大口袋包裏天地。宙合的这番道理并没有流传下来,而一旦整理成书,其内容还不到一版,然而整理的工作却没有人去做。义理容纳广博内容就十分丰富,遇到适当的时代它才出现。圣人的主张,内涵丰富广博,更可贵之处就在于圣人看重用之得当。何谓得当呢?它根据的是不虚妄的理论,运行在无边的范围,在千变万化的情况下它也不会出现偏差失误,这就是它的得当。事物的千变万化无时无处不在发生,若无以应对,那是因为根本上错了,恼恨是无用的,给它用语言来命名,可称它为宙合。


五辅第十枢言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