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言第十二
【题解】
枢,本指门户的转轴,引申为事物的中心或关键。枢言即枢要之语、精要之言。本文以治国治天下为中心,广泛论述天道、君道、臣道,涉及国家的政治、财用、外交等各个方面,间杂道家、法家、阴阳家、儒家及兵家、农家、墨家、名家等各学派之言,内涵丰富。简而言之,本文有以下四方面内容:一是重百姓轻珠玉的民本思想;二是以道义治国王天下的道理;三是先王治国理民王天下的条件和原则;四是臣下辅佐君主的规范和原则。重视百姓,重视农业,提倡仁爱诚信,戒骄戒满,推崇先代圣王,这些是本篇的特色。
本篇论述每节文字不多,转换快,语言精辟,多用比喻,概括面广,含意深刻,富有哲理。作者篇末自云,怕多事,怕多言,“行年六十而老吃”,可以看出是一个阅历很深的长者所作。郭沫若疑此人即是宋牼,宋牼是齐稷下学宫的先辈,孟子曾称之为“先生”,荀子也尊称他为“子宋子”。
管子曰:“道之在天者,日也[1];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2]。有名则治[3],无名则乱,治者以其名。枢言曰:爱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出[4]。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帝王者,审所先所后[5],先民与地则得矣[6],先贵与骄则失矣[7]。是故先王慎贵在所先所后。人主不可以不慎贵,不可以不慎民[8],不可以不慎富[9]。慎贵在举贤,慎民在置官[10],慎富在务地[11]。故人主之卑尊轻重在此三者,不可不慎。国有宝,有器,有用。城郭、险阻、蓄藏,宝也;圣智[12],器也;珠玉,末用也[13]。先王重其宝器而轻其末用,故能为天下。
【注释】
[1]道之在天者,日也:太阳是道在天的表现。
[2]生者以其气:生机依靠的是精气。气,在中国古代哲学概念中,即谓物质本原。
[3]名:名分。此指制度、规矩等。
[4]四者道之出:以上所说的这四项内容都由“道”产生出来的。张佩纶《管子学》:此即《牧民》之“四欲”也。民恶忧劳,我佚乐之,即爱之也。民恶灭绝,我生育之,即利之也。民恶贫贱,我富贵之,即益之也。民恶危坠,我存安之,即安之也。
[5]审所先所后:分清事情的先后次序。审,明察,分清。
[6]先民与地:把民众和土地放在前边。
[7]贵:高贵。骄:骄傲。尹注曰:贵而不已则骄,骄而不已则亡。
[8]慎民:慎重对待百姓安定之事。
[9]慎富:慎重地设法使百姓致富。富,使百姓致富。
[10]置官:设置任命官吏。
[11]务地:重视土地耕作,注重地利。
[12]圣智:指圣明智慧者,即人才。圣,《尚书·洪范》孔传:“于事无不通谓之圣。”
[13]末用:不重要的东西。又称末业,一般指工商业等,相对农业而言。
【译文】
管子说:“道在天上,其表征是太阳;在人身上,就是心。”所以说,有了元气,便能获得生命,没有了元气,生命就会死亡,生命就是依靠元气而生存。有了名分的规制,国家就会安定;没有名分规制,国家就会混乱;国家政治安定就是依靠名分规制来实现的。枢言指出:爱惜民众,有利于民众,使民众增加财富,使民众得到安定,这四者都是从道产生出来的。想要成就帝王事业的君主,若能运用这四者,那天下便能安定治理、得到太平了。想要成就帝王事业的君主,就要分清事情的先后次序,明悉什么事情应当放在前面做,什么事情应当放在后头做,把百姓利益和土地生产放在首位就得天下;把高贵的尊位和骄奢自矜的权力放在首位就失天下。所以,先代圣王贵在善于慎重地处理何者为先、何者为后的问题。君主不可不慎重地对待如何使人得到尊贵的问题;不可不慎重地对待如何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可不慎重地对待如何使百姓富裕。谨慎地对待使人尊贵之事,在于如何举用圣贤人才;谨慎地对待民众安定的生活,在于如何设置官吏;谨慎地对待百姓致富之事,在于如何注重开发地利、发展农业生产。所以,君主威望的高低、地位的尊卑、权力的轻重,其关键处就在这三个方面,因此,不可不慎重处理。一个国家,总是会有珍宝,有器具,有财用。内外城郭、可凭借的险要地势以及粮食贮备,这些都是国家的珍宝;圣明贤才、智谋之策,可算作国家的器具;而珠宝玉器,仅居于末业,只有次等的用处,作国家的财用。先代圣王看重国家的宝物器具而看轻珠玉财用,所以能够治理好天下。
生而不死者二[1],立而不立者四[2]:喜也者、怒也者、恶也者、欲也者、天下之败也,而贤者宝之[3]。为善者[4],非善也,故善无以为也;故先王贵善。王主积于民[5],霸主积于将战士[6],衰主积于贵人,亡主积于妇女珠玉。故先王慎其所积。疾之[7],疾之,万物之师也;为之,为之,万物之时也;强之[8],强之,万物之脂也[9]。
【注释】
[1]不死者二:指上文提到的宝与器。郭沫若云,指上文气与名,也可。
[2]立而不立:应立而不能立。即下面喜、怒等四种情绪应稳定而不能稳定。立,住。
[3]宝:养,涵养。即涵养以上喜、怒等四者,使之均衡不过当。宝,通“保”。又,郭沫若云:此喜、怒、恶、欲皆人之情不应言“贤者宝之”。故知“宝”当为少。
[4]为:假为“伪”。造作。下句“善无以为”之“为”也是“伪”。
[5]王主积于民:王者倾向积财富于民。主,倾向于。
[6]将:养,供养。
[7]疾之:急速。引申为努力、奋力。即努力实现上述的“贵善”作为。意谓要抓紧。
[8]强之:勉力。或谓加强、强化。
[9]脂:通“旨”。美好,善。
【译文】
国家存在而不是灭亡的条件有宝与器两者,应该存立却不能存立的缘由有以下四个:人君反复无常的喜悦、愤怒、憎恶与嗜好,这些都是导致天下败亡的原因,然而贤德之人却恰在这四件事上进行自我修养。高明造作的伪善,不是善,真正的善不是造作出来的;所以先王贵真正的善。真正的王者尽力积聚增多百姓,霸主积累资本重在供养战士,败落的国君重视权贵,扩大官僚和贵族视为累积资本;亡国之君重视美色财宝,最善于积聚增多珠玉和美女。所以,先王特别注意和慎重处理的便是积聚增多什么的问题。要抓紧时间、加快步伐啊,做好积累之事,可以做万物的老师;要努力,努力,就可以把握万物的时机;强力为之,强力为之,就可以获得万物之美。
凡国有三制[1]:有制人者,有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何以知其然?德盛义尊,而不好加名于人[2];人众兵强,而不以其国造难生患[3];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国后[4]。如此者,制人者也。德不盛,义不尊,而好加名于人;人不众,兵不强,而好以其国造难生患;恃与国[5],幸名利[6]。如此者,人之所制也[7]。人进亦进,人退亦退,人劳亦劳,人佚亦佚[8],进退劳佚与人相胥[9]。如此者,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也。
【注释】
[1]制:驾驭,控制。此处所谈为有关“控制”的话题。
[2]加名于人:把自己的名分、地位凌驾于他人头上。一说把自己的意图强加于人。名,名义。
[3]造难生患:制造灾难和祸患。
[4]好以其国后:好让本国跟随在后面。
[5]恃与国:依靠盟国。
[6]幸:侥幸,希冀。
[7]人之所制:被别国他人所制服。
[8]佚:安闲,逸乐。
[9]胥:相偕,相伴。
【译文】
就一个国家而言,一般有三种控制的情况:有控制他国的,有被他国所控制的,还有就是既不能控制他国,他国又不能控制本国的。依据什么知道会是这三种情况的呢?恩德隆盛、道义高尚,却不喜好把自己的名分施加于别国他人头上;百姓众多、武器精锐,兵力强大却不依仗本国实力去制造危难、祸患;天下有了重大事变,却甘愿使自己的国家跟随在他国后面的。这样的国家,是可以控制他国的。恩德不重,道义不高,却喜好把自己的名分强加于别国他人头上;人口不多,武器不精,兵力不强,却喜好用国力去挑起争端战事,制造祸患危局;能凭仗同盟邻国,又贪图名利。像这样的国家,必然是要被他国所控制。人家前进他也前进,人们后退他也后退,人家劳作他也劳作,人家安乐他也安乐;前进后退,劳作安逸,全都与众相从。像这样的国家,一定是既不能控制他国,也不被他国控制的。
爱人甚,而不能利也;憎人甚,而不能害也[1]。故先王贵当[2],贵周[3]。周者,不出于口,不见于色[4];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5]。故先王不以一过二[6],先王不独举[7],不擅功[8]。
【注释】
[1]“爱人甚”四句:利,指私予其利。不能害,指不能随意损害人。陶鸿庆云:此言先王之利人害人,不以一己之爱憎耳。下文云“无私爱也,无私憎也”,即其义。
[2]贵当:注重举措得当。
[3]贵周:注重周密。
[4]见:同“现”。显示,表露。色:神色,神情。
[5]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乃是以龙蛇作为比喻,言其一日变化五次而不露形迹。《淮南子·俶真训》曰:“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即此句之义。
[6]以一过二:因一而责求其二。过,责备,责求。一说谓以一过二,言不夸大。
[7]独举:独自行动。一说独揽、包办。
[8]擅功:专功,独占功劳。
【译文】
即使爱惜某人到极点,也不能私与其利;即使憎恨厌恶某人到了极点,也不能私自加害于他。所以,先代圣王注重举措得宜,表达注重与道周合。所谓与道周合,就是既不必从嘴里出来,也不必从外表神态流露出来;而是举措就像龙、蛇的行动一样,盈缩卷舒,与时变化,一天五变。这就叫作与道周合。所以,先王从不因一而责备二;先王不肯独自包办一切,也不独自居功。
先王不约束[1],不结纽[2]。约束则解,结纽则绝[3]。故亲不在约束、结纽。先王不货交[4],不列地[5],以为天下。天下不可改也,而可以鞭棰使也[6]。时也,利也,出为之也[7]。余目不明,余耳不聪[8],是以能继天子之容[9]。官职亦然。时者得天,义者得人;既时且义[10],故能得天与人。
【注释】
[1]约束:用绳结成捆束。
[2]结纽:用结结成绳纽。
[3]绝:断绝。
[4]货交:用财货建立邦交。即用贿赂手段买通别国进行邦交。
[5]列地:割地给他国。列,通“裂”。
[6]鞭棰(chuí):鞭子和棍杖,引申为武力。意思是凭威力驾驭。
[7]出为之:应尽力掌握时机与义理。出,许维遹云:当作“诎”,与“曲”同义。“诎为之”犹曲成之。曲,尽也。
[8]余目不明,余耳不聪:古人认为做君主的不能什么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要会装糊涂,这样才能不受蒙蔽,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大家翁”。余目,有多余的视力。余耳,有多余的听力。余,多余的。
[9]容:仪容,仪态。
[10]既时且义:既合乎时,又合乎义。
【译文】
先王处理国家关系时,既不像打捆那样与他国结盟,也不像系死扣子那样与他国交好。因为约结成束的盟友,就必然有解体分散的一日;结成绳扣的邦交,也必然有断折绝交的时候。道理在于真正的亲近不因为捆绑,也不在系死扣。先王不用财货贿赂建立邦交,不用割让土地建立邦交,而能处理好与天下各国的关系。天下大势不能任意改变的,却可以凭借威势武力加以统驭。契于天机时势,合于利益的原则,就要尽力为之。除此之外,虽有多余的视力也不必过度察看,即使有多余的耳力也不必过度探听,这样,才能够保持天子一样的仪态。官员做事也应同样如此。合乎天时掌握机遇的人,就能得上天眷顾,得到大自然的帮助,形成自己的优势;合于正道掌握义理的人,就能获得人心,受到百姓的拥护。得时机者老天帮助,合道义者众人帮助;既得时机,又能合乎正义,就能既得天,又得人。这就能把天意与人力一并掌握起来。
先王不以勇猛为边竟[1],则边竟安;边竟安,则邻国亲;邻国亲,则举当矣[2]。人故相憎也[3],人之心悍[4],故为之法[5]。法出于礼[6],礼出于治[7]。治、礼,道也。万物待治礼而后定。凡万物,阴阳两生而参视[8]。先王因其参而慎所入所出。以卑为卑,卑不可得;以尊为尊,尊不可得[9]。桀、舜是也[10]。先王之所以最重也[11]。得之必生,失之必死者,何也? 唯无[12]。得之,尧舜禹汤文武孝己[13],斯待以成[14],天下必待以生。故先王重之。一日不食,比岁歉[15];三日不食,比岁饥;五日不食,比岁荒;七日不食,无国土;十日不食,无畴类[16],尽死矣。
【注释】
[1]竟:通“境”。下同。
[2]举当:尽当,全都合适的意思。举,尽。
[3]故:通“固”。固然。
[4]悍:凶悍。
[5]为之法:谓治之以法。为,治。人之性格本来相憎相妒,人之心则凶狠,因此必须以法制来治理。
[6]法出于礼:法由理定,合理者定为法。《礼记·乐记》:“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礼俗中固有各种道理,所以两个字可通。
[7]礼:治世的原则。治:理,治世之理。
[8]参视:即交互作用发生。参,动词,交互作用。视,古通“示”。显现。
[9]“先王因其参而慎所入所出”五句:慎所入所出,先王知天地演变有序,故慎其所为,不强行。入、出,分别代表静止与行动。
[10]桀、舜是也:桀和舜就是在正反两面相比较之下,才显出其优劣的。
[11]最重:谓把事物聚集起来加以比较看得很重要。最,通“聚”。聚合,聚集。
[12]无:气。郭沫若云:“无”殆“炁”字之误……《释文》“炁本亦作气”“炁”与“无”字相似,故误为“无”也。上文云“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故郭说可从。
[13]孝己:人名,乃殷高宗的太子,以孝闻名天下。
[14]斯:尽,皆。
[15]比:好比,等于。
[16]畴类:同类。畴,同“俦”。
【译文】
先王不凭借勇猛武力来处理边境问题,这样边境自然就会安宁;边境安宁,邻国就会来亲善;邻国能来亲善归附,什么问题都好办了。人与人之间本来是相互厌恶憎恨的,因而人心凶悍,因而就要颁布法律来治理百姓。法律出于礼,礼出于合乎人情的道理。因此,道理和礼仪都属于道。万事万物都根据理和礼来确定。宇宙万物,都由阴阳两者交互作用而出现的。先王依据阴阳参合的道理,很慎重地采取各种举措行动。以卑下比照卑下,卑下就无法显出;以崇高比照崇高,崇高也永远显不出来。夏桀、虞舜相比较,他们之间的差异就区别明显了。这是先王最重视的。得到它必定能生存,失去它必定要死亡,它是指什么东西呢?唯有气。得到它的,有尧、舜、禹、汤、文、武和孝己,全是依靠它才能成就功业声名;天下的人也必须依靠它才可以生存。所以,先王很重视它。一天断粮,就等于年景歉收之年;三天断粮没有吃的,就等于饥荒之年;五天断粮没有吃的,就等于大灾之年,七天断粮没有吃的,就无国士了;十天断粮没有吃的,人就全都死去了。
先王贵诚信;诚信者,天下之结也[1]。贤大夫不恃宗[2],至士不恃外权[3]。坦坦之利不以功[4],坦坦之备不为用[5]。故存国家,定社稷,在卒谋之间耳[6]。圣人用其心,沌沌乎博而圜[7],豚豚乎莫得其门[8],纷纷乎若乱丝,遗遗乎若有从治[9]。故曰,欲知者知之,欲利者利之,欲勇者勇之,欲贵者贵之。彼欲贵,我贵之,人谓我有礼[10];彼欲勇,我勇之,人谓我恭[11];彼欲利,我利之,人谓我仁;彼欲知,我知之,人谓我慜[12]。戒之,戒之,微而异之[13];动作必思之,无令人识之,卒来者必备之。信之者,仁也;不可欺者,智也;既智且仁,是谓成人[14]。
【注释】
[1]天下之结:即“结天下”,固结天下人心。
[2]宗:宗亲门第。
[3]至士:德才、修养等已达到最高境界的人。“至士”与“贤大夫”为对文。外权:来自外部的权力。
[4]坦坦:平常,普通。
[5]备:贮备。或谓富足。
[6]卒谋:仓促之间的谋略。卒,突然。
[7]沌沌:浑沌无知貌。博而圜:圆转的意思。博,丁士涵云:当作“抟”,圆。一说,即“博而圆”,广博而周到。
[8]豚豚乎:言隐隐约约的样子。豚,丁士涵云:“遯”之借字。《广雅》:“遯,隐也。”
[9]遗遗:弯曲延续貌。遗遗,与“委蛇”通。从:同“踪”。踪迹。治:治理,整理。
[10]礼:礼法。
[11]恭:谦恭。
[12]慜(mǐn):聪敏,敏锐。
[13]微而异之:以细微的态度分别对待之。异,分别。
[14]成人:成熟、完美无缺的人。
【译文】
先王最重视忠诚信实;因为忠诚信实是固结天下人心的纽带。真正贤良的大夫不依靠亲缘门第,最好的士人不借助他国势力谋权。不把平常的为民兴利视为自己的大功;不把平常的贮备的作用看得特别大。保卫国家,安定社稷的大事,要看顷刻间的谋划。圣人在运用其心思考虑问题时,混混茫茫圆满而周到;隐隐约约使人找不到其门径;纷纷扰扰混乱得像一团乱丝,然而婉转曲折,也能找到治乱的踪迹。所以说,人们希望求得知识的,就应使他们求得知识;想要求得实惠利益的,就让他求得实惠利益;想要求得勇气武功的,就让他求得勇气武功;想要求得地位尊贵的,就让他求得地位尊贵。他想要地位尊贵我就使他地位尊贵,人们就会认为我懂得礼让;他想要勇气我就使他有勇气,人们就会说我恭敬谦和;他想要利益实惠我就让他得到利益实惠,人们就会说我仁爱;他想要知识我就使他有知识,人们就会说我聪敏。谨慎而又谨慎地去做啊,要以小心细致的用心,去分别对待欲求不同的人;有举动要深思,不要让人知道你的心思,突然到来的事件,也有办法应对。待人有诚信叫作仁爱,不被欺瞒叫作智慧;既智慧,又仁爱,就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人了。
贱固事贵,不肖固事贤。贵之所以能成其贵者,以其贵而事贱也;贤之所以能成其贤者,以其贤而事不肖也。恶者,美之充也[1];卑者,尊之充也;贱者,贵之充也。故先王贵之。天以时使[2],地以材使[3],人以德使,鬼神以祥使[4],禽兽以力使。所谓德者,先之之谓也[5]。故德莫如先,应适莫如后[6]。先王用一阴二阳者,霸[7];尽以阳者,王;以一阳二阴者,削;尽以阴者,亡。量之不以少多,称之不以轻重,度之不以短长。不审此三者,不可举大事。能戒乎? 能敕乎[8]? 能隐而伏乎? 能而稷乎[9]? 能而麦乎? 春不生而夏无得乎? 众人之用其心也,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唯贤者不然[10]。先王事以合交[11],德以合人。二者不合,则无成矣[12],无亲矣。
【注释】
[1]恶者,美之充也:恶的东西,是使美显得充分的东西。美恶是相较而言的,无恶,自然美之为美亦无法显得充分。充,变得充分。
[2]使:起作用,发挥功能。
[3]材:材料,资源。使:使用,行事。引申为发挥作用。
[4]祥:吉凶预兆。
[5]先之之谓:即先于他人,率先示范。
[6]适:通“敌”。敌人。
[7]先王用一阴二阳者,霸:这是说治国明多暗少可以称霸。一阴二阳,一明二暗。阴,暗。阳,明。
[8]敕:整饬,整顿。或谓谨饬、谨慎。
[9]能而稷乎:能像种稷而得稷那样吗。而,如。《吕氏春秋·用民》:“夫种麦而得麦,种稷而得稷,人不怪也。用民亦有种,不审其种而祈民用,惑莫大焉。”稷,高粱。
[10]“能而麦乎”六句:王念孙云:“此六句,皆涉下文而衍”。译文仍译此六句,供参考。
[11]事以合交:即“以事合交”,用事奉、做好事联合交与之国。
[12]二者不合,则无成矣:二者,指“事以合交”和“德以合人”。不合,无所合,指二者若合不上,则无所成就。
【译文】
地位卑贱者,本来应当事奉尊贵之人;不肖之人,本来应当侍奉贤明之人。高贵者之所以能成为高贵之人,是因为他们能够做到以高贵的身份去侍奉卑贱之人;贤良者之所以能够成为贤良之人,是因为他们能够做到以贤良的身份去侍奉不肖之人。恶的,可使美的充分显示;卑下,可使崇高充分显示;微贱,可使高贵充分显示。所以,先代圣王很重视它们。上天凭借时令发挥作用,大地凭借物材资源发挥作用,人们通过推行道德发挥作用,鬼神通过预兆吉凶和赐福于人发挥作用,禽兽凭借力气发挥其作用。所谓德行,说的就是要率先示范的意思。所以,行德最好的是走在前头,它不像应敌打仗那样,以后发制人为好。先王为政,做事光明的行为多,阴谋行为少,可以成就霸业;能完全光明磊落,可以成就王业;多阴谋而少光明行事的,国力必然要被削弱;全用阴谋手段的,国家就要走向败亡。不经量度以后,不能以多少计量,不经称量以后,不能以轻重估量;不经衡度之后,不能以长短计算。不能明悉这三个道理的人,不可以举办大事。能够保持戒惧吗?能够保持谨慎吗?能够注意低头隐伏自己而不锋芒外露吗?能像种高粱得高粱、种小麦得小麦那样自然吗?能像到春日不事生长、夏日也就无所收获吗?一般普通众人的心思其常理,爱到尽头就是憎恨的开始,而恩德用尽则成为怨恨的发端。只有贤良的人不是这样。先王用事情做得好来争取与邻国的亲善,用德来凝聚国民,这两点做不好,不能有所合,则什么也做不成,因为没有亲附他人的力量。
凡国之亡也,以其长者也[1];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2]。故善游者死于梁池[3],善射者死于中野[4]。命属于食,治属于事。无善事而有善治者,自古及今,未尝之有也。众胜寡,疾胜徐,勇胜怯,智胜愚,善胜恶,有义胜无义,有天道胜无天道[5]。凡此七胜者,贵众[6];用之终身者众矣。人主好佚欲,亡其身失其国者[7],殆;其德不足以怀其民者[8],殆;明其刑而贱其士者[9],殆;诸侯假之威久而不知极已者[10],殆;身弥老不知敬其适子者[11],殆;蓄藏积,陈朽腐,不以与人者[12],殆。
【注释】
[1]以其长者:安井衡云:以下句例上句,“长”上当有“所”字。
[2]所长者:长处,专长。
[3]梁池:即有梁之池。此处即指水池、水塘。
[4]中野:即“野中”。亦即荒野之中。
[5]有天道:指合于上天的意旨。
[6]贵众:贵多,地位贵的意思。
[7]亡其身失其国者:姚永概云:“亡”读为“忘”,“失”与“及”相近而讹。忘,忘记。
[8]怀其民:使其民众感德怀恩。
[9]明:盛,重。贱:古本等作“残”。
[10]极:通“亟”。急,危急。
[11]適子:即嫡子,此处指太子。適,通“嫡”。
[12]与:援助,救助。
【译文】
但凡一个国家的败亡,原因往往是由于自恃其国的优越条件;一个人自毁于失误,也常常在于他所具有的特长上。所以,善于游泳的人多死于梁池,善于射猎的人往往死在荒野之中。生命靠食物,治世靠做事。没有完善的政事而欲有好的政治,自古至今从来没有过。众多能胜寡少,快捷能胜迟缓,勇敢能胜怯懦,明智能胜愚蠢,善良能胜邪恶,有义能胜无义,有天道能胜无天道。凡有此七个致胜条件的,就享受的尊贵多:君主能享用终身的,就在这众多条件了。人君好放荡纵欲,忘身逸乐而贻误国政者,危殆;其德行声望不足以使民众感恩戴德者,危险;重用刑罚而残害其士民生命者,危殆;长期假借诸侯给予的权威,自身毫无建树而不知急起直追者,危殆;自身渐老而不知亲重嫡子者,危殆;财货物资贮蓄积压,粮食因陈积而腐烂变质,却不肯用来救助民众施与他人者,危殆。
凡人之名三:有治也者,有耻也者[1],有事也者。事之名二:正之,察之;五者而天下治矣[2]。名正则治,名倚则乱[3],无名则死[4]。故先王贵名。先王取天下,远者以礼,近者以体[5]。体、礼者,所以取天下;远、近者,所以殊天下之际[6]。日益之而患少者[7],惟忠;日损之而患多者[8],惟欲。多忠少欲,智也,为人臣者之广道也。为人臣者,非有功劳于国也,家富而国贫,为人臣者之大罪也;为人臣者,非有功劳于国也,爵尊而主卑,为人臣者之大罪也。无功劳于国而贵富者,其唯尚贤乎[9]!
【注释】
[1]有治也者,有耻也者:治,正面的治理。此“治”与下一句“耻”相对。“耻”为反面的激励。耻,励耻,用激励之法使之有耻。即督促之意。
[2]而:能,能者善也。
[3]倚:偏斜,偏于一边。
[4]死:指万事俱废。
[5]体:亲近。
[6]殊:不同,区分。际:边际。
[7]患:忧虑,担心。
[8]损:减少。
[9]其唯:岂,难道。又,郭沫若云:“唯”读为“谁”。亦通。
【译文】
关乎人的名分有三方面:有正面的治理,有反向的励耻督促,还有事功上的督察。事功的名分又分为两种:有事前加以指导纠正的,有事后加以考察辨明的。这五方面都能完善,天下就得到治理而安定了。名分正当,则国家得治而安定;名分偏斜不正,则国家就得不到治理而混乱;若没有名分、万事俱废就是死局了。所以,先王很注重名分。先王取得天下,对于远方的国家采用礼遇的手段;对于近邻的国家则用亲善的办法。所谓亲善和礼遇,都是用来谋取天下的手段方式;所谓远方和邻近,是就区分不同国家的边界而言的。每天都在加多增长,而仍然担心缺少的,是忠心;每天都想让它减少,而唯恐太多的,是欲望。增加忠心,减少私欲,是明智的表现,也是作为臣子通向宽敞广阔的道路。作为臣子,对于国家没有贡献,却使得自家富有而造成国家贫弱的局面,就是臣子莫大的罪孽;作为臣子,对于国家没有功劳,却使得自己的爵位尊贵而造成人君国主的地位卑微的局面,也是臣子莫大的罪孽。对国家没有功劳,而臣子却能爵尊家富,难道这是崇尚贤才应有的情况吗?
众人之用其心也,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其事亲也,妻子具则孝衰矣[1];其事君也,有好业、家室富足,则行衰矣;爵禄满,则忠衰矣。唯贤者不然。故先王不满也[2]。人主操逆[3],人臣操顺[4]。先王重荣辱,荣辱在为。天下无私爱也[5],无私憎也,为善者有福,为不善者有祸;祸福在为。故先王重为。明赏不费[6],明刑不暴[7]。赏罚明,则德之至者也,故先王贵明。天道大而帝王者用,爱恶爱恶[8],天下可秘[9],爱恶重闭,必固[10]。釜鼓满[11],则人概之[12];人满,则天概之。故先王不满也。先王之书,心之敬执也[13],而众人不知也。故有事[14],事也;毋事[15],亦事也。吾畏事,不欲为事;吾畏言,不欲为言。故行年六十而老吃也[16]。
【注释】
[1]妻子:妻子与儿女。
[2]不满:不使其满盈。指先王用人,先不满足人的官位,以待以后的升迁。
[3]操逆:即逆向操作。即不要顺着臣子求爵禄的心思一味满足。
[4]操顺:君主逆向操作,臣子就顺从了。
[5]天下:指先王对待天下人们的态度。
[6]费:浪费。即过当的赏赐。
[7]暴:猝,突然。
[8]爱恶爱恶:郭沫若云:当为“爱爱恶恶”,言帝王者,能本天道无私,好人之所好,恶人之所恶,则天下可长保而勿失也。
[9]天下可秘:言帝王应把天下所有的好恶情感都隐而不露。秘,藏,藏在心里。
[10]爱恶重闭,必固:言能隐蔽情感,地位就必定稳固。固,稳固。
[11]釜鼓:古代量器。釜,春秋战国时期流行于齐国,春秋时以六斗四升为釜,后田氏以十斗为釜。鼓,相当于一斛。
[12]概:古代量米麦时刮平釜、鼓、斗、斛的器具。此处用作动词,刮平,削平。
[13]敬执:恒常地保持虔敬之心。
[14]事:指事故、重大变化。
[15]毋:没有。
[16]老吃:年老口讷。吃,《说文》:“言蹇难。”不善言辞的意思。
【译文】
一般人的心思,爱到尽头就是憎恨,恩德用尽则怨恨发生。他们侍奉父母双亲,等有了妻室儿女,孝心顺从就会衰减;侍奉人主国君,等有了美满的产业,家室趋于富足,行为就会减色;官爵俸禄达到满足丰盈,忠心就会衰减了。只有贤明的人不会这样。所以,先王不让人臣的爵秩俸禄一下子达到满盈。君主坚持不用爵尊禄厚的政策,臣子反而坚持忠心耿耿的态度。先王重视荣辱,荣辱取决于人们的行动。先王对待天下人的态度既没有偏私之爱,也没有私心之恨;行动上做善事之人得福,行为作恶之人有祸;是祸是福都在各自的行为。所以,先王看重的是行为。彰明奖赏而不过度,明定刑律而不突兀。赏罚彰明是德政的最高体现,所以,先王重视彰明赏罚。天道宏伟广大无爱恶情绪,成就帝王事业的人应当善用爱恶的情感,应有把所有爱恶之情深藏不露的本领,能严密地深藏不露,政治就稳固。釜、鼓之类的量器装得太满了,人们就要用概来刮平;人欲太满了,上天就要来刮平。所以,先王行事举止不使之过于盈满。先王留下的典籍,内心应总是保持着敬爱的,然而一般的人并不知道敬重它们。所以,有事发生的时候,要去拜读它们;没有事发生的时候,我也要去拜读它们。我怯于发起什么事,也不敢去有心做成什么事;我害怕发言有失, 也不敢立下什么言论。这就是我已经行年六十、年老口吃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