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称第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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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此为《管子》第三十二篇,题为《小称》。所谓“小称”,“小”当指其篇幅较短;“称”,尹注曰:“称,举也。小举其过,则当权而改之。”则文章属于劝谏君主改变自身过错的文字。本篇分为两部分,前面是管子正面论说,分三小节论述君主的修身之道:第一节谓众人誉毁只是随一己善恶而来,为人君者不可不畏民罪己,并强调“身不善之患,毋患人莫己知”;第二节谓明君治民之道,在于能用自己的善行影响民众,所谓垂范以正民风,要求君主“有过反之于身,有善归之于民”;第三节谓 “恭逊敬爱之道”,可以改造名物, 努力倡导其作用简直“如天如地”。通观这三小节内容,并无“小称”之意,全为修养之言,其思想倾向与儒家相近。本篇后半部分是叙事,第一节记述管子劝谏桓公应疏远小人,如易牙、竖刁、堂巫、公子开方之辈,而桓公不听忠言,终至亡国,此小节内容当属切合题意;第二节记述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人患难之时的共勉,鲍叔牙举杯祝愿桓公“居安思危”,也是当面忠告。此文所言,如众民可畏、唯政在人、居安思危等经验相当宝贵,有益后世掌权者借鉴。本文虽然前面是道理,后面是事实,然而二者间并非论点与论据的关系,显然有拼凑的痕迹。又此篇结尾言齐桓公之死,与《管子》其他相关文献以及《左传》等的记载明显不合,或另有所本。

管子曰:“身不善之患,毋患人莫己知[1]。丹青在山[2],民知而取之;美珠在渊,民知而取之。是以我有过为[3],而民毋过命[4]。民之观也察矣[5],不可遁逃,以为不善。故我有善,则立誉我;我有过,则立毁我。当民之毁誉也,则莫归问于家矣[6],故先王畏民[7]。操名从人[8],无不强也;操名去人[9],无不弱也。虽有天子诸侯,民皆操名而去之[10],则捐其地而走矣[11],故先王畏民。在于身者孰为利[12]? 气与目为利[13]。圣人得利而托焉[14],故民重而名遂[15]。我亦托焉,圣人托可好[16],我托可恶。我托可恶,以来美名[17],又可得乎? 爱且不能为我能也[18]。毛嫱、西施[19],天下之美人也,盛怨气于面[20],不能以为可好。我且恶面而盛怨气焉。怨气见于面,恶言出于口,去恶充以求美名[21],又可得乎? 甚矣,百姓之恶人之有余忌也[22]! 是以长者断之,短者续之,满者洫之[23],虚者实之。”

【注释】

[1]身不善之患,毋患人莫己知:应该忧虑的是自身修养不完善,而不必忧虑别人不了解自己。人莫己知,即“人莫知己”,别人不了解自己。《论语·里仁》:“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与此语意谓相近。

[2]丹青:指丹砂、青雘。红黑两种染料矿石。

[3]过为:错误行为,做错事。

[4]过命:超出实际的称谓,即错误的评价。命,命名,这里有评价、评论之意。此言“我”可以有错误行为,而民众却没有错误评价。

[5]观:指观察力。察:明察,昭著,详审。《新书·道术》:“纤微皆审谓之察。”

[6]家:指家人。此句意谓民之毁誉无可怀疑,不需问家人。

[7]畏民:敬畏民众。此指尊重舆论。

[8]操名从人:保持好名声而且听民众意见,顺从民意。

[9]去人:远离民意。

[10]去之:离开他。

[11]捐:抛弃。

[12]在于身:观察我之身。指别人看我。利:便利。

[13]气与目为利:指人的精神状态与眼光神色最能显示人的意态。

[14]托:借助。此句是说有德智的人,会借“气”与“目”来向人展示好的一面,以此获得好名声。

[15]重:推重。遂:成功,成就。

[16]可好:指可爱的“气”与“目”,亦即借助好的神气眼神展示自我。下句中“恶”指作恶。

[17]来:招至,招来。又,王念孙云:“来”当为“求”。

[18]爱:指亲近的人。张佩纶云:“爱”谓亲爱我者。且:尚且。我能:我善。此一“能”字,意思是“善”。

[19]毛嫱、西施:春秋时代越国的两个美女,毛嫱为越王爱姬,西施为春秋末年越王勾践时人,被献给吴王夫差。由于毛嫱、西施均在春秋末年,其时管仲已死,故研究者往往以此作为《管子》非管仲所作的例证之一。

[20]盛怨气:即大的怒气。盛,大,旺。

[21]去:通“弆”。蓄藏、包藏、收藏。姚永概云:“去”即“弆”之缺字,弆,藏也。恶充:即恶之实。指坏的神气的实际。去恶充,指包藏恶的实际(内容)。

[22]余忌:指更多的或更严重的缺陷。忌,忌讳,这里为缺点之意。下文“长者断之,短者续之”等等,即补偿缺陷之意。

[23]洫:放水的渠,引申为疏泄、排泻。“满者洫之”,言过满成为缺点时,则加以疏泄。此处“长者断之,短者续之,满者洫之,虚者实之”四语,用意皆在纠正严重的缺点。

【译文】

管子说:“做人当首先忧虑的是自身修养的不完善,而不是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丹青虽埋在高山深处,人们发觉它的用途后,就去把它们开采出来;美玉珍珠虽藏在大渊深处,人们知道它的价值后,就去把它们取出来。所以,我自身可能有过错行为,民众的评价却不会有错误。民众的观察力是精确的,谁也逃不脱他们的眼睛,而去做坏事。所以,我们做了好事,他们就会表扬我们;我们有了过错,他们就会批评我们。面对民众的批评与赞誉,就不需要再回去询问自己的家人了,所以先王总是很敬畏民众。持有善名而且听从民众意愿行事的国家,没有不走向强盛的;持有恶名而且违背民众意愿行事的国家,没有不步入衰弱的。即使是天子诸侯,如果民众都因其持有恶名而离去,那么他也只好捐弃其领地而出走,所以先王总是很敬畏民众。人观察我自身最便利的是什么?是神气与目光。圣人借用这个便利而倚重它,因而得到民众的尊重,从而名声远扬。我们也都很倚重它,但是圣人倚重它们表现自己善的一面,我们则倚重它展示坏的一面。我们倚重它展现自己的糟糕,却想招来美名,那怎么可能得到呢?即使是爱戴亲近我们的人,也不会说我们好。毛嫱和西施是天下皆知的美人,如果她们脸上总是满含怨怒之气,也就不能算作是美了。何况我们相貌不好而又满脸怨气呢?满脸怨气,满口恶言,以如此全盘的糟糕去求得美名,这怎能办得到?很严重啊,百姓憎恶那些缺陷多的人。所以,我们应当慎重对待自身的言论修为,过长的就要截短它,过短的就要续长它,过满的就要加以疏导宣泄,空虚了就要加以充实满足。”

管子曰:“善罪身者[1],民不得罪也;不能罪身者,民罪之。故称身之过者[2],强也;治身之节者[3],惠也[4];不以不善归人者[5],仁也。故明王有过则反之于身,有善则归之于民。有过而反之身,则身惧。有善而归之民,则民喜。往喜民[6],来惧身[7],此明王之所以治民也。今夫桀纣不然,有善则反之于身,有过则归之于民。归之于民则民怒,反之于身则身骄。往怒民,来骄身,此其所以失身也。故明王惧声以感耳[8],惧气以感目[9]。以此二者有天下矣,可毋慎乎? 匠人有以感斤欘[10],故绳可得料也[11]。羿有以感弓矢[12],故彀可得中也[13]。造父有以感辔策[14],故遫兽可及[15],远道可致。天下者,无常乱,无常治。不善人在则乱,善人在则治,在于既善[16],所以感之也。”

【注释】

[1]罪:归罪,归咎。

[2]称:声言,公开说明。

[3]节:节操。

[4]惠:通“慧”。聪慧,聪明。

[5]归人:归罪于他人。

[6]往:归向,归于。此承上文“有善而归之于民则民喜”而言,指明王归善于民,故此“往”字,指善往于民。喜民:使民喜悦。

[7]来:到来。亦承上文“有过而反之身则身惧”而言,故其“来”字,指“过”来,即反过于身之意。惧身:使自身警戒。

[8]声以感耳:指自己发出的声响感动他人耳目。此句是说,圣人在说话声音达到的效果方面很警惕、戒惧。

[9]气以感目:即“以气感目”。自己的神气感动他人的眼目。

[10]有以:有办法用来。感:感应,得以应手。斤欘(zhú):斧子。斤指斧头,欘指斧柄。

[11]绳可得料:墨绳度量过的木材。此句语义含蓄曲折,其意是说,好匠人能良好地挥动手中的斧子,就像斧子能感应到匠人的心一样;如此,合乎尺度的材料才被砍削成功。

[12]羿:古代传说中善于射箭的人。

[13]彀(gòu):箭靶。得中:能够射中。

[14]造父:古代传说中善于驭马驾车的人。辔:缰绳。策:鞭。

[15]遫兽:跑得很快的野兽。遬,同“速”。

[16]既善:意同“尽善”。本书《形势》“抱蜀不言而庙堂既修”,既,亦训“尽”。

【译文】

管子说:“善于归罪于自身的人,民众就不会再归罪于他;只有从不肯归罪于自身的人,民众才会归罪于他。所以,勇于承认自身过错的人,是强大的;善于修养自身节操的人,是智慧的;不把过失或不善之事归罪于他人的人,是仁义的。所以,明君有了过失总是把错误归之于己身,有了善举则归功于民众。有了过失归咎于己,自身就会反省并修德自新。有了善行就归功于民众,民众则会因之喜悦。推让善行以取悦于民众,反省过失以警戒自身,这就是明君能治理好民众的原因。至于夏桀和商纣却不是这样,有了善举就归功于自己,有了过错则归咎于民众。将过错归罪于民众,民众就会愤怒;将善行成就归功于自己,自己就会骄矜。推脱过失以激怒民众,揽善居功以骄纵自身,这便是暴君身死国灭的原因。所以,明君总是戒惧自己发出的话语声音带给人耳朵的感觉,戒惧自己的意态神气给他人眼睛的观感。这两者有关天下得失,怎么能不谨慎呢?工匠有能力感应手中的斧子,因此有办法运用斤斧根据绳墨料理木材。后羿善于感应手中的弓箭,因此有办法运用弓弩射中目标。造父擅长感应手中的缰绳鞭子,因此有办法赶超快速的野兽,迅速走完远路。天下没有永恒的混乱,也没有永远的太平。坏人当道、恶君当政则混乱不堪,善人治世、仁君当政则长治久安,关键在于当政的贤善之人内外修为皆已尽善,有办法感化民众。”

管子曰:“修恭逊、敬爱、辞让,除怨、无争,以相逆也[1],则不失于人矣[2]。尝试多怨争利[3],相为不逊,则不得其身[4]。大哉! 恭逊敬爱之道。吉事可以入察[5],凶事可以居丧。大以理天下而不益也[6],小以治一人而不损也[7]。尝试往之中国、诸夏、蛮夷之国[8],以及禽兽、昆虫,皆待此而为治乱[9]。泽之身则荣[10],去之身则辱。审行之身毋怠[11],虽夷貉之民[12],可化而使之爱。审去之身,虽兄弟父母,可化而使之恶[13]。故之身者[14],使之爱恶;名者,使之荣辱。此其变名物也[15],如天如地,故先王曰道。”

【注释】

[1]逆:迎接,对待。

[2]不失于人:不失去民心。一说,对别人不会有过失。

[3]尝试:试行。

[4]不得其身:自身难保。

[5]可以入察:可以用它(指恭逊敬爱之道)主持祭祀礼仪。察,祭。《春秋繁露·祭义》:“祭者,察也,以善逮鬼神之谓也。”

[6]益:增加。

[7]损:减少。

[8]中国:这里指京师、京都。《诗经·大雅·民劳》:“惠此中国。”毛传:“中国,京师也。”诸夏:指中原之地。或指全中国。蛮夷:指边境各少数民族聚居地。本文中国、诸夏、蛮夷,是由近及远。

[9]待此而为治乱:由此决定治乱。

[10]泽之身:润泽到身上。泽,润。

[11]审:果真,确实。此处“审行之身”,指确实执行。下文“审去之身”,指确实抛弃。毋怠:不懈怠。

[12]夷貉:泛指少数民族。

[13]恶:互相憎恶。

[14]之身者:此身者,即身体力行了恭逊敬爱。之,是,此。“身者使之爱恶”与下文“名者使之荣辱”为对文。此言是否实行恭逊敬爱之道,在身上可以决定人们的爱与恶,在名上可以决定人们的荣与辱。一说,“之”为衍文。

[15]此其变名物:指恭逊爱敬具有强大的改变作用。名物,皆指上文爱与恶、荣与辱、中国与蛮夷等对立的名物而言。

【译文】

管子说:“修养恭顺谦逊、忠敬仁爱、推辞谦让,摒除怨气、与人无争,以此待人,就不会失去人心。相反,如果自身行为狭隘多怨、争名逐利,相互之间不讲恭逊谦让,可能就自身难保。恭逊敬爱的品行,真是太重要了。遇吉事有恭逊敬爱之道可主持祭礼,遇凶事时可借以居丧。大到可以用它治理天下而不必增益其他的什么,小到可以用它修治自身而无需减损些什么。若将其行于京都、全中国,再扩展到四方蛮夷之国,以至于禽兽昆虫,都可以靠它来决定治乱。身上浸润了这种品德则会带来荣誉,身上缺失了这种品德则会带来耻辱。如果认真躬行这种品德而不懈怠,即使不开化的偏远各族人民,也可以被感化而相互关爱。如果真正抛弃了这种品德,即使是兄弟父母,也可能变得互相憎恶。所以,恭逊爱敬对于人的生命本体来说,有则可使之爱,无则令其恨;恭逊爱敬对人的名誉来说,有可使其荣,无则令其辱。其变化事物本质和名声的作用,简直如同天地一样大,所以先代圣王把它叫作‘道’。”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1],若不可讳而不起此病也[2],仲父亦将何以诏寡人[3]?”管仲对曰:“微君之命臣也[4],故臣且谒之[5],虽然,君犹不能行也。”公曰:“仲父命寡人东,寡人东;令寡人西,寡人西。仲父之命于寡人,寡人敢不从乎?”管仲摄衣冠起[6],对曰:“臣愿君之远易牙、竖刁、堂巫、公子开方。夫易牙以调和事公[7],公曰:‘惟烝婴儿之未尝[8]。’于是烝其首子而献之公。人情非不爱其子也,于子之不爱,将何有于公? 公喜宫而妒[9],竖刁自刑而为公治内[10]。人情非不爱其身也,于身之不爱,将何有于公? 公子开方事公,十五年不归视其亲,齐卫之间,不容数日之行。臣闻之,务为不久[11],盖虚不长[12]。其生不长者[13],其死必不终。”桓公曰:“善。”

【注释】

[1]仲父之病病:仲父之病很严重。戴望云:当作“仲父之疾病矣”。疾,生病;病,病重。《仪礼·既夕礼》:“疾病,外内皆埽。”郑玄注:“疾甚曰病。”

[2]不可讳:死亡的含蓄说法。起:病愈。

[3]诏:意同“告”。示告,教导。

[4]微:若非。

[5]故臣且谒之:王引之云:当作“臣故且谒之”。故,通“固”。本来,理当。谒,说明,陈述。固且谒之,即也要说的意思。

[6]摄衣冠起:整肃衣冠,叫人扶起。

[7]调和:烹调,调味。

[8]烝:同“蒸”。蒸煮。

[9]喜宫:王引之云:“喜宫”当作“喜内”。意谓好色。

[10]自刑:自宫。指自愿受宫刑成为寺人。

[11]务为:弄虚作假。王引之云:“为”即“伪”字也。“务为(伪)不久”,言作假不能持久,与下文“盖虚不长”,含义略同。

[12]盖虚不长:覆盖虚妄,不得长久。

[13]不长:陶鸿庆说:字当作“所长”。即见长,擅长。“其生不长者,其死必不终”,意谓上述四个人,平生所长,都是“务伪”“盖虚”,所以,他们都不会有善终。

【译文】

管仲得了病,齐桓公前去探望。齐桓公说:“仲父您的病很重了,假如不讳言而此病不能康复,仲父还有什么话要教导我呢?”管仲回答说:“您就是不来问我,我也会把话讲给您的。不过,只怕我讲得再明白,您也还是做不到啊!”桓公说:“仲父您要我往东就往东,要我往西就往西。仲父对我的教诲,怎敢不听从呢?”管仲整整衣冠,叫人扶他起来,回答说:“臣希望您远离易牙、竖刁、堂巫和公子开方这四个人。易牙用烹调技术伺候您,您说:‘只有蒸煮的婴儿味道没有品尝过。’于是易牙就蒸了他第一个儿子献给您。人之常情,没有不爱惜自己儿女的,他对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能对您有真爱呢?您喜爱女色而又忌妒防范他人,竖刁就自施宫刑进宫为您管理内宫女眷。人之常情,没有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他对自己身体尚且不能爱惜,又怎能真心爱惜您呢?公子开方侍奉您,十五年不回家看望父母,齐国与卫国之间,走不了几天行程就能到。我听说过,伪善不可能长久,掩盖虚谎的行径也不可能长远。生平擅长做虚伪的坏事,死时也一定不得善终。”桓公说:“说得好。”

管仲死,已葬。公憎四子者,废之官。逐堂巫而苛病起兵[1],逐易牙而味不至,逐竖刁而宫中乱,逐公子开方而朝不治。桓公曰:“嗟! 圣人固有悖乎[2]!”乃复四子者。处期年[3],四子作难,围公一室不得出。有一妇人,遂从窦入[4],得至公所[5]。公曰:“吾饥而欲食,渴而欲饮,不可得,其故何也?”妇人对曰:“易牙、竖刁、堂巫、公子开方四人分齐国,涂十日不通矣[6]。公子开方以书社七百下卫矣[7],食将不得矣。”公曰:“嗟兹乎[8]! 圣人之言长乎哉[9]! 死者无知则已,若有知,吾何面目以见仲父于地下!”乃援素幭以裹首而绝[10]。死十一日,虫出于户,乃知桓公之死也。葬以杨门之扇[11]。桓公之所以身死十一日,虫出户而不收者,以不终用贤也。

【注释】

[1]苛病起兵:指精神错乱、言语恍惚的病态发作。王念孙云:《群书治要》《吕氏春秋》皆无“兵”字。《吕氏春秋·知接》高诱注曰:“苛病,鬼魂下人病也。”林圃云:今山东方言谓人精神错乱、言语恍惚者为“苛”,亦曰“撞苛”。此句难点在“兵”字,按王念孙等人的看法是衍文,然而《管子》各本皆有此字。故黎翔凤《管子校注》以为,“苛病”当作“笴病”,笴为箭,据《金匮》记载,周武王克商,丁侯不朝,姜太公以箭射丁侯之像,致使丁侯生病,因而臣服。可见古人相信,笴箭射人的巫术可以致疾。正与《吕氏春秋》高注“苛病,鬼魂下人病”相合。因而“兵”非衍文,而是指笴箭,笴正为兵器。

[2]固:原来。悖:谬误、错误。

[3]期年:周年。

[4]遂:于是。窦:孔穴、小洞,此指墙洞。

[5]所:处所,地方。

[6]涂:同“途”。道路。

[7]书社:古二十五家为一社,书写社人姓名于册籍,称为书社。此指七百个社的土地和人力。

[8]嗟兹乎:叹词。

[9]长:长远。

[10]幭(miè):巾布。尹注曰:幭所以覆也。

[11]杨门:尹桐阳云:“杨门”,《水经注》作阳门,谓南门也。

【译文】

管仲死了,安葬完毕。齐桓公憎恶这四人的作为,于是免去了他们的官职。但是,驱逐了堂巫后,桓公却生了鬼魂撞笴的怪病;驱逐了易牙后,却感到食味不佳;驱逐了竖刁后,内宫却混乱不堪;驱逐了公子开方后,朝政也大乱。桓公说:“唉!圣人原来也难免有犯错误的时候啊!”于是又重新起用四人。再过一年,四人发难作乱,把桓公围困在一个屋子里不让外出。有一个宫女,从墙洞里钻进去,来到桓公住的地方。桓公说:“我饥饿难耐想要吃东西,口渴难忍想要喝水,却都得不到,为什么呢?”宫女回答说:“易牙、竖刁、堂巫、公子开方,这四人瓜分了齐国,道路已有十天不通了。公子开方已把七百多社的土地和人口送给了卫国,所以,吃的东西将没办法得到了。”桓公说:“唉,原来如此啊!圣人的话实在是有远见啊!要是人死了没有知觉还好,若是地下有知,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的仲父呢!”于是拿过一块巾布,裹头蒙面而死。桓公死后十一天,尸体的蛆虫从门缝里爬了出来,人们才发现他死了。于是,用南门的门板掩盖了桓公的尸体,草草下葬。齐桓公之所以死去十一天,蛆虫爬出屋外而无人收尸入殓,就因他最终没能听从贤人忠告的原故。

桓公、管仲、鲍叔牙、甯戚四人饮,饮酣,桓公谓鲍叔牙曰:“阖不起为寡人寿乎[1]?”鲍叔牙奉杯而起[2],曰:“使公毋忘出如莒时也[3],使管子毋忘束缚在鲁也[4],使甯戚毋忘饭牛车下也[5]。”桓公辟席再拜[6],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国之社稷必不危矣。”

【注释】

[1]阖不:何不。《艺文类聚》卷七十三引“阖”作“盍”。寿:进酒祝颂。

[2]奉杯:捧杯,举杯。

[3]出如莒时:指齐襄公死,齐国内乱,公子小白随鲍叔牙出逃奔莒国时事。与下“束缚在鲁”均可参见本书《大匡》。

[4]束缚在鲁:指管仲奉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立为君,公子纠败,管仲为鲁国所抓,几乎被杀。

[5]饭牛车下:指甯戚曾车下喂牛,扣牛角而歌:“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遭尧与舜禅。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长夜曼曼何时旦?”齐桓公听见后,举用甯戚为卿。

[6]辟席:即“避席”。指离席,以示敬意。辟,同“避”。离开。

【译文】

桓公、管仲、鲍叔牙、甯戚四人曾在一起宴会喝酒,喝到畅快的时候,桓公对鲍叔牙说:“为什么不起来给我祝酒呢?”鲍叔牙捧起酒杯,走上前,说道:“祝您永远别忘记逃奔莒国的日子,希望管仲永远别忘记被捆绑关押在鲁国的日子,希望甯戚永远别忘记车下喂牛的日子。”桓公离座拜谢,说道:“我和两位大夫若能不忘记您这几句忠告,齐国就必定没有危险了。”


君臣下第三十一四称第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