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第二十六
【题解】
《管子》第二十五篇,题为《谋失》,其文已亡,今仅存目。此为第二十六篇,题名为《戒》。戒指劝诫、戒除,即进言以告诫君主所应戒除之事。本篇记述管子等人对桓公数次劝诫之语,共分四节:第一节记述桓公出游前管子劝诫他要“有游夕之业于人,无荒亡之行于身”,并要加强自身修养,注重仁义、孝悌、忠信。第二节记述桓公游猎中管子劝诫他要使民以时、薄赋敛、宽刑法、近有德而远有色。第三节记述桓公外舍时中妇诸子劝诫他要处理好与各国诸侯的关系。第四节记述管子临终前劝诫桓公正确看待臣子的长处、短处,坚决除去奸佞之臣,以及桓公最终不听遗嘱,终至身败国乱。
全篇所叙皆管仲劝诫桓公慎于执政之事,如游乐不可忘怀百姓疾苦,不可酿成荒亡之行;治民不可役使无时,苛刑重敛;治政不可不善处各国关系,不可不识忠奸贤愚、亲小人而远贤臣;此皆可谓执政“宝法”。然管仲虽谆谆劝诫,桓公初皆听从,及管仲、隰朋相继别世,忠言不至乎前,易牙、竖刁及卫公子开方复得亲近,使桓公沉湎酒色,内不量力,外不量交,侵伐四邻,结怨诸侯,贻害无穷;假使桓公坚守劝诫不移,则易牙群小不得复进,公子无亏亦不得立,又何至宋襄公率诸侯兵伐齐,齐师又何至于败?管仲作为杰出政治家其高明之处不仅止此,中妇诸子所论“致诸侯之道”,管仲竟盛赞为“圣人之言”,劝桓公务必遵行;管仲不以地位论贤愚,极其知人善任。
本文行文颇具特色:全文围绕一个“戒”字开展故事,铺陈情节,笔墨生动。运用对比手法尤具表现力:管仲生前,桓公信任其人,可谓同心一德,言无不售;管仲死后,桓公尽违其言,遂为群小所害;可见管仲在时,宵小无可逞其奸,然而桓公信善不终,则无法自善其后;两相对照,管仲之智,桓公之庸,立现无遗。
此篇当非管仲自作,似后世追记成文,所载多道家语,亦有儒家语。本文首先记述管仲进言告诫桓公的几件史实,其次又记述管仲临终遗嘱、托人于桓公,然而桓公并未照办,终落可悲下场。管仲寝疾一段,《列子》《庄子》《吕氏春秋》亦俱载。末段又迭称“管子曰”,实乃后世指称管仲之词。此篇重在描述管仲与桓公行为,非其言论,也极具史笔特点。
桓公将东游,问于管仲曰:“我游犹轴转斛[1],南至琅邪[2]。司马曰[3]:亦先王之游已。何谓也?”管仲对曰:“先王之游也,春出,原农事之不本者[4],谓之游。秋出,补人之不足者,谓之夕[5]。夫师行而粮食其民者[6],谓之亡。从乐而不反者[7],谓之荒[8]。先王有游夕之业于人,无荒亡之行于身。”桓公退,再拜[9],命曰宝法也。管仲复于桓公曰:“无翼而飞者,声也[10];无根而固者[11],情也;无方而富者[12],生也。公亦固情谨声,以严尊生[13],此谓道之荣。”桓公退,再拜:“请若此言[14]。”管仲复于桓公曰:“任之重者莫如身[15],涂之畏者莫如口[16],期而远者莫如年[17]。以重任行畏途,至远期,唯君子乃能矣。”桓公退,再拜之曰:“夫子数以此言者教寡人[18]。”
【注释】
[1]犹:欲。王引之云:“犹”读为“欲”,古字“犹”与“欲” 通。轴:由,经由。王引之:“轴”当为“由”。转斛:地名,亦作“转附”。《孟子·梁惠王下》:“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其地为今山东烟台北的芝罘山。
[2]琅邪:亦作“琅玡”。地名,在今山东胶南。
[3]司马:官名。此似指大司马王子城父。《小匡》载管仲曾向桓公推荐王子城父为大司马。
[4]原:推原,考察。不本:即“无本”。指务农无本钱、无种子。
[5]夕:巡游,游乐。
[6]师行:人马出行。或指百官随从田猎。师,众人。粮食其民:耗费百姓粮食。粮食,此作动词,即空费粮食。
[7]从:同“纵”。反:同“返”。
[8]荒:过分贪恋享乐。
[9]再拜:敬拜两次,以示礼节隆重。
[10]声:声音。此指言语。
[11]根:根基,根底。固:牢固,稳固。
[12]无方:不须办法、方法。富:备,完全。
[13]严:严肃端守。
[14]若:顺从,听从。
[15]任:担荷,负担。
[16]涂:本为道路,此指经历。畏:艰险可惧。
[17]期而远者:王念孙云:本作“期之远者”,与上二句文同一例。《治要》《北齐书·魏收传》与《文选》陆机《长歌行》“注”引此并作“期之远者”。
[18]数:急,快。引申为及时。
【译文】
桓公准备东游,就向管仲问道:“我这次出游,想要由芝罘南至琅邪。司马却提出意见说:也应该同先王的出游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管仲回答说:“先王的出游,春天外出,是为了调查农事上经营有困难、农耕资本不够或缺乏本钱务农的百姓,称作‘游’;秋天外出,是为了补助居民生活日用中有衣食不足的贫困者,称作‘夕’。那种率众田猎、人马同行、前呼后拥,徒然吃喝老百姓的粮食、耗费其日用的,则称作‘亡’;放纵游乐而不思回返的,则称作‘荒’。先王常有游、夕的事业,而没有荒、亡的行径。”桓公退后,两次拜谢管仲,称赞管仲的话是至宝贵的法度之言。管仲又对桓公说:“没有双羽而能飞行的,是声音;没有根基能够巩固而牢靠的,是人的情感;不用什么方法就能全备的,是人的生命。您应当巩固情义,谨慎言谈,以端肃的态度养护生命,这就叫作顺道的荣耀。”桓公退后,再次拜谢管仲所言,并表示说:“情愿遵从这番教导。”管仲又对桓公说:“负担再重莫如身体沉重,经历再险莫如口舌之险,时间再长莫如年代久远。能够肩负重任,行经险途并长久坚持的,唯有君子才能做到。”桓公退后,再次拜谢后说:“请夫子快把关于这方面的言论道理教给我。”
管仲对曰:“滋味动静[1],生之养也;好恶、喜怒、哀乐,生之变也;聪明当物[2],生之德也[3]。是故圣人齐滋味而时动静[4],御正六气之变[5],禁止声色之淫[6],邪行亡乎体[7],违言不存口[8],静然定生[9],圣也。仁从中出[10],义从外作[11]。仁,故不以天下为利;义,故不以天下为名[12]。仁,故不代王[13];义,故七十而致政[14]。是故圣人上德而下功,尊道而贱物[15]。道德当身[16],故不以物惑。是故身在草茅之中,而无慑意[17];南面听天下[18],而无骄色。如此,而后可以为天下王。所以谓德者,不动而疾[19],不相告而知,不为而成,不召而至[20],是德也。故天不动,四时云下而万物化[21]。君不动,政令陈,下而万功成[22];心不动,使四肢耳目,而万物情[23]。寡交多亲[24],谓之知人。寡事成功[25],谓之知用。闻一言以贯万物[26],谓之知道。多言而不当,不如其寡也;博学而不自反[27],必有邪。孝弟者[28],仁之祖也[29];忠信者,交之庆也[30]。内不考孝弟[31],外不正忠信,泽其四经而诵学者[32],是亡其身者也。”
【注释】
[1]滋味:指饮食。动静:指作息。
[2]当物:对待事物。当,承担,对待。
[3]生之德:心性的德能体现。生,通“性”。德,德能,道德。
[4]齐:同“剂”。调剂,调节。时动静:按时作息。
[5]御正:驾驭,控制。六气:指上文所述:好、恶、喜、怒、哀、乐。
[6]淫:浸淫逸乐。
[7]亡乎体:即不存在于自身。亡,通“无”。乎,于。
[8]违言:悖理之言。即不合情理、违背事理的话。
[9]定生:即定性。
[10]中出:发乎本性。
[11]外作:依据情况采取确当的言行。作,发生,表现。
[12]不以天下为名:不凭借天下猎取私名。
[13]不代王:不取代天下自己为王。代王,即取代君主。
[14]致政:交还政务,交出政权。《礼记·王制》:“七十致政。”郑注:“致政,还君事。”
[15]贱物:轻视名利。
[16]当身:在身。当,在,值。
[17]无慑意:无畏惧之意。慑,忧惧。
[18]南面听天下:意谓已成帝王之业。南面,古时以面向南为尊位,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故称居帝位为“南面”。听,处理,治理。
[19]疾:迅速。
[20]不召而至:指百姓踊跃前来聚集。召,召唤。至,到来。
[21]云下而万物化:王引之云:“云”即“运”字,言四时运而万物化也。
[22]功:事。
[23]万物情:万物各得其情,亦即万物各按其真实状态存在。
[24]寡交多亲:交游少而亲附的多。
[25]寡事成功:办事用力少而能成功。
[26]贯:贯通,运用。
[27]自反:自我反思,实即“消化吸收”。孟子谓学习“由博反约”之“反”,义同。
[28]弟:通“悌”。顺从、友爱兄长。
[29]祖:始。
[30]庆:赏,回报。
[31]考:考求。
[32]泽:释。王念孙云:“泽”读为“舍”。舍、释、泽三字,古同声而通用。即舍弃、放弃、抛弃。四经:四条根木,即四项根本原则,指上文所述孝、悌、忠、信。
【译文】
管仲回答说:“饮食和作息,是对生命的滋养;好、恶、喜、怒、哀、乐,是生命的变化;明理遵礼聪慧地处事待物,是生命的德性。因此,圣人总是注意调节饮食和合理依时作息,正确掌握六气的变化,严格禁止声色淫逸的侵蚀,邪僻的行为从不存于身,悖理的言论从不出于口,欲望贞洁清静,心性安宁淡定,这就是所谓的圣人。仁,是从内心由衷地发出;义,是外在行为的适宜表现。因为心仁,所以从不利用天下去谋求私利;因为行义,所以从不利用天下来猎取私名。因为有仁,所以依道辅君而不肯取代天下自立为王;因为守义,所以年老至七十才交还政务。因此,圣人总是以仁德为上,而以功业为次,尊重道义,而轻视名利。因为身存道德,所以不被名利外物所诱惑。因此,即使身在茅舍陋室之中,也毫无忧惧之色;面南而坐身居帝位,手握天下重权,也没有骄傲之态。只有做到这样,而后才可成为天下能够成就王业的君主。之所以称其为有德性,是因为不需要动员,百姓也知道奋发努力勤勉而行;不必用言语召告,子民们也能够自动领会;不需要着力所为,事情也能成功;不必去呼唤号召,民众也能踊跃到来,这就是德性所体现出的作用和力量。所以,上天不必有所行动,春夏秋冬已经依四时自行运转,下面的万物就自然得到化育;仁君不用行动,经过政令发布,下面就能万事成功;心识意念不用起动,通过四肢耳目的作用,万事万物都能感知其心念情意。交往少而能亲附者多的,叫作善知人意。费力少而能成效好的,叫作善于处事。听一言就能够贯通万物的,叫作善于闻道。言多而不得体,不如少言;博学多闻而不懂得自我反省和过滤,必然容易产生邪心恶念。孝与悌,是仁爱的基础和根本;忠与信,是游历交友的依托和凭证。内心不能用孝悌来自我反省,外行不能用忠信来自我端正,离开孝、悌、忠、信这四条做人原则,而只懂得死记学问、空谈道理,必定会迷失自身的。”
桓公明日弋在廪[1],管仲、隰朋朝。公望二子,弛弓脱而迎之曰[2]:“今夫鸿鹄[3],春北而秋南,而不失其时,夫唯有羽翼以通其意于天下乎? 今孤之不得意于天下,非皆二子之忧也[4]?”桓公再言,二子不对。桓公曰:“孤既言矣,二子何不对乎?”管仲对曰:“今夫人患劳[5],而上使不时[6];人患饥,而上重敛焉;人患死,而上急刑焉[7]。如此,而又近有色而远有德[8],虽鸿鹄之有翼[9],济大水之有舟楫也,其将若君何[10]?”桓公蹴然逡遁[11]。管仲曰:“昔先王之理人也[12],盖人有患劳而上使之以时,则人不患劳也;人患饥而上薄敛焉,则人不患饥矣;人患死而上宽刑焉,则人不患死矣。如此,而近有德而远有色,则四封之内视君其犹父母邪! 四方之外归君其犹流水乎!”公辍射,援绥而乘[13]。自御,管仲为左,隰朋参乘[14]。
【注释】
[1]弋:用绳系在箭上射猎。廪:粮仓。
[2]弛:松开。(hàn):臂上的铠甲。
[3]鸿鹄:天鹅。候鸟。
[4]二子之忧:以二子(管仲、隰朋)不能成为羽翼而忧。一说(桓公不能畅意于天下)二子(管仲、隰朋)当也皆以此为忧。
[5]患:担心,害怕。在此为“苦于”“害于”之意。
[6]使:役使。不时:不分农闲农忙。
[7]急刑:加紧用刑。
[8]有色:女色。有德:贤德的人。
[9]虽:即使。
[10]若君何:对君主你有什么用。
[11]蹴(cù)然:不安貌。逡遁:迟疑徘徊。亦作“逡巡”。欲进不前,迟疑不决的样子。
[12]理人:即治民,治理民众。唐人钞书,往往避讳“治”“民”二字。
[13]绥:车上的绳索,登车时拉手所用。
[14]参乘:亦作“骖乘”。陪乘。
【译文】
第二天,桓公在米仓附近射鸟,管仲、隰朋一同前来朝见。桓公看到两人后,就收起弓弩、脱下臂铠,迎上前去说:“你们看眼前这些鸿鹄,春天北飞、秋天南去,从来不误时令,还不是因为有两只羽翼的帮助,才能在天下畅意翱翔吗?现如今我不能够畅意于天下,难道这不也是你们两位的忧虑吗?”桓公又重复说了一遍,两人仍然没有回答。桓公说:“我既然都说了两遍了,两位怎么还不回答我呢?”管仲回答说:“现在民众正在忧虑劳役之苦,而国君仍旧没有时间限制地役使他们;百姓正在忧虑饥荒挨饿,而国君仍旧在加重收取他们的赋税;臣民正在忧虑死亡,而国君仍然加紧施用酷刑。不但这样,还加上国君亲近女色,疏远贤德之人,就算您能像鸿鹄那样有双翼,过大河时有舟桨,又将对国君您起什么作用呢?”桓公闻言顿时不安起来,显得不知所措。管仲说:“从前先王治理民众,看到民众忧虑劳役之苦,国君就限定农闲时间派遣他们来服役,人们就不再忧虑劳役之苦了;见到子民忧虑饥荒时挨饿,国君就减轻收取其赋税,国民就不再忧虑忍饥挨饿了;见到臣民忧虑死亡,国君就宽刑缓用,民众就不再忧虑死亡了。做到这些后,再加上国君又亲近有贤德义行之人,疏远女色,因而四方之内的百姓,对待君主就像对待父母一样啊!四方之外其他诸侯国的民众,前来归顺和亲附君主的百姓,就像那些流水奔向大海一般踊跃了!”桓公马上停止了打猎,拉着车绳上了车。亲自驾车,他请管仲居左边尊位,请隰朋为右边陪乘,一起回宫。
朔月三日[1],进二子于里官[2],再拜顿首曰[3]:“孤之闻二子之言也,耳加聪而视加明,于孤不敢独听之,荐之先祖[4]。”管仲、隰朋再拜顿首曰:“如君之王也[5],此非臣之言也,君之教也。”于是管仲与桓公盟誓为令曰:“老弱勿刑,参宥而后弊[6]。关几而不正[7],市正而不布[8]。山林梁泽[9],以时禁发,而不正也。”草封泽盐者之归之也[10],譬若市人。三年教人,四年选贤以为长,五年始兴车践乘。遂南伐楚,门傅施城[11]。北伐山戎,出冬葱与戎叔[12],布之天下。果三匡天子而九合诸侯[13]。
【注释】
[1]朔月三日:犹言“月初三号”。朔,月初,月始。
[2]里官:祖庙。张佩纶云:“里官”当作“祖宫”。何如璋云:当作“里宫”。里宫,即里中先君之庙。
[3]顿首:叩首,叩头。头叩地而拜,九拜之一,通常用作下对上的敬礼。《周礼·春官·大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
[4]荐:献给。
[5]如君之王:有您这样的君主。
[6]参宥:即“三宥”。三次宽赦。《礼记·王制》:“王三又然后制刑。”郑注:“又,当作宥。宥,宽也。一宥曰不识,再宥曰过失,三宥曰遗忘。” 弊:裁断,裁决。
[7]几:讥,盘问。不正:即“不征”。不收取赋税。下文“不正”亦同此例。
[8]市正而不布:市场只管理而不收费。正,指设官管理。不布,即不收税款。布,钱。郭沫若云:《霸形》作“关讥而不征,市书而不赋”……此“市正而不布”,“正”疑“书”字之误……“布”假为“赋”。
[9]梁泽:指有捕鱼设施的湿地。
[10]草封:指在草野中划定疆界。即开垦荒地。泽盐:指就泽煮盐。
[11]门傅:攻击城门。傅,附着,靠近,接近。春秋攻城之战,往往城门是焦点。此句即攻打方城之意。施城:洪颐煊云:当作“方城”。
[12]出:指山戎交出。冬葱:即大葱。戎叔:胡豆。叔,通“菽”。豆类。
[13]三匡天子:三次匡扶王室。考桓公九会中有三会与王室有关。匡,匡正,扶持。
【译文】
月初的第三日,桓公再将两人接进供俸祖先的里宫庙堂,顿首拜谢说:“我听了你们两位的话,耳更加聪、目更加明了,我不敢独自享用这番道理,要同时也推荐给先祖们听听。”管仲和隰朋也立刻顿首拜谢,并说道:“有像您这样的国君,就一定能成就王业;而您接受了这番道理,就不能再算是我们的言论,而应该归之于君上您的教导啊!”于是,管仲与桓公一起宣立誓言,并发布命令说:“年老体弱者犯法不施以刑,犯罪者经过三次宽宥后再犯才治罪。关隘哨卡只负责稽查而不征收关税,市场设官登记商户入册只负责管理而不征收钱赋。山林和水泽,只按时封禁和开放,也不征收赋税。”政令下达之后,那些垦荒封地、就泽煮盐的百姓,前来归附者,就像集市里一样热闹。桓公用三年时间教化训练本国子民,第四年,开始选拔贤能者以配备官吏,第五年开始预备兵车准备出征。于是,桓公南伐楚国,逼近方城。又北伐山戎,取得冬葱与胡豆等物,并将其播布于天下。最终,桓公三次匡扶周天子、九次召集各国诸侯盟会。
桓公外舍而不鼎馈[1],中妇诸子谓宫人[2]:“盍不出从乎[3]?君将有行[4]。”宫人皆出从。公怒曰:“孰谓我有行者?”宫人曰:“贱妾闻之中妇诸子。”公召中妇诸子曰:“女焉闻吾有行也[5]?”对曰:“妾人闻之,君外舍而不鼎馈,非有内忧,必有外患。今君外舍而不鼎馈,君非有内忧也,妾是以知君之将有行也。”公曰:“善。此非吾所与女及也[6],而言乃至焉,吾是以语女。吾欲致诸侯而不至[7],为之奈何?”中妇诸子曰:“自妾之身之不为人持接也,未尝得人之布织也,意者更容不审耶[8]?”明日,管仲朝,公告之。管仲曰:“此圣人之言也,君必行也[9]。”
【注释】
[1]舍:住宿。不鼎馈:不是以鼎进食。
[2]中妇诸子:宫中内官之名。宫人:即宫女。
[3]盍:何。
[4]行:巡狩,巡视。
[5]女:通“汝”。你。焉闻:怎么听说。
[6]及:说及。此指与之商量谋划。
[7]致:招致。
[8]“自妾之身之不为人持接之”三句:此句说由于自己不受君主接待,因而得不到他人织布,思起根源,还在于自己礼容礼貌不周全,故而失去君心,经济上也受损失。因此女子能反求诸己,所以下文管仲称许她。持接,接待。即服侍君主。布织,即指织。谓用染丝织成的锦或绸。意者,想想这事。更容,持续有礼貌。更,同“赓”持续。容,礼容,礼貌。不审,不恰当,不细心,不明悉。审,仔细,认真。刘绩云:此言己不事人,未尝得人布织而衣,犹君不下小国,故诸侯不至也。
[9]行:遵行。
【译文】
桓公留宿在外而没有以鼎进食,内官中妇诸子就对宫女们说:“为何你们还不出来侍从呢?君主又将要外出巡行了。”宫女们纷纷前去侍从桓公。桓公发怒说:“谁说我要外出巡行的?”宫女们说:“我们都是从中妇诸子那里听到的。”桓公就把中妇诸子招来问话:“你怎么知道我将要外出巡行呢?”内官就回答说:“据我所知,但凡您留宿于外而不以鼎进食,不是有内忧,必定就是有了外患。现在您留宿外舍而不以鼎进食,既然现在您没有内忧,所以我推知您一定将要出外解除外患了。”桓公说:“好。这本来不是我要同你商量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到了这个问题,那么我就告诉你吧。我打算召集各国的诸侯王,但他们却不前去,对此应该怎么办呢?”中妇诸子回答:“自从我不被君主接待,别人也不给我织布了。想想这事,从根上说,还不是因为我不能持续地保持优雅的礼容吗?”第二天,管仲前来朝见,桓公就将此事告诉了他。管仲说:“这真是圣人的话啊!请您务必照着她的话去做。”
管仲寝疾[1],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讳也。不幸而不起此疾[2],彼政我将安移之?”管仲未对。桓公曰:“鲍叔之为人何如?”管子对曰:“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3],不受也。虽然,不可以为政。其为人也,好善而恶恶已甚[4],见一恶终身不忘。”桓公曰:“然则孰可?”管仲对曰:“隰朋可。朋之为人,好上识而下问[5]。臣闻之,以德予人者谓之仁,以财予人者谓之良。以善胜人者[6],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者[7],未有不服人者也。于国有所不知政,于家有所不知事,必则朋乎[8]!且朋之为人也,居其家不忘公门,居公门不忘其家,事君不二其心,亦不忘其身。举齐国之币,握路家五十室[9],其人不知也。大仁也哉,其朋乎!”
【注释】
[1]寝疾:卧病在床。疾,病。
[2]不起:不愈。起,医治好,治愈。
[3]不以其道予之:不通过正当的方式授给他。
[4]恶恶已甚:憎恶邪恶之人太甚。已,太,过。甚,过头。
[5]好上识:即好远识,爱作长远谋虑。
[6]以善胜人:用己之善行超过别人。
[7]以善养人:用善心感化别人。
[8]则:是,乃是。
[9]握:救济。宋翔凤云:“握”通“渥”,言沾溉之意,此处指救济。路家:穷困之家。王引之云:“路”读为“露”,“露家”,穷困之家也。
【译文】
管仲卧病不起,桓公前去探望,并慰问他说:“仲父的病看起来很严重了,这次无法再因忌讳而避言什么了。假设您不幸因此一病不愈,国家的辅国大政我将要转托给谁呢?”管仲没有回答。桓公又说:“鲍叔的为人怎么样呢?”管仲回答说:“鲍叔是个君子。即使是有千辆兵车的国家,如果不是按照他的做人原则送给他,他也是不会接受的。虽然这样,但是不方便以治国的大政托付给他。因为他为人好善,但过分憎恨恶人邪行,见人有一点恶行,便能够终身不忘。”桓公又问:“这样说来,那么谁人可以委以重任呢?”管仲回答说:“隰朋可以。隰朋的为人,好学博闻凡事爱做长远谋虑,而又能虚心下问。我听说,给人德泽恩惠叫作仁爱,给人财物救济叫作善良。用做好事行善来超越或压服他人,不能使人心中折服;而用仁义爱心的德泽来熏陶感化他人,就没有不使人心悦诚服的。对于治国,有其所不应管理的政务,对于治家,有其所不应过问的家事,必然是只有隰朋这样的为人才能做到。而且,隰朋的为人,居处家中能不忘国家大事,身在朝廷也能不忘家中细微;侍奉君主从来没有二心,也不曾遗忘过自身修养。他曾用自己的俸禄钱,救济那些路过的穷困难民五十多家,而受惠的人并不知道他是谁。能称得上大仁大义的人,恐怕也只有隰朋了吧!”
公又问曰:“不幸而失仲父也,二三大夫者,其犹能以国宁乎[1]?”管仲对曰:“君请矍已乎[2],鲍叔牙之为人也好直,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甯戚之为人也能事,孙在之为人也善言[3]。”公曰:“此四子者,其孰能一人之上也[4]? 寡人并而臣之,则其不以国宁何也[5]?”对曰:“鲍叔之为人好直,而不能以国诎[6];宾胥无之为人也好善,而不能以国诎;甯戚之为人,能事而不能以足息[7];孙在之为人,善言而不能以信默[8]。臣闻之,消息盈虚[9],与百姓诎信[10],然后能以国宁勿已者[11],朋其可乎? 朋之为人也,动必量力,举必量技[12]。”言终,喟然而叹曰:“天之生朋,以为夷吾舌也,其身死,舌焉得生哉!”管仲曰:“夫江、黄之国近于楚[13],为臣死乎[14],君必归之楚而寄之[15];君不归,楚必私之[16]。私之而不救也,则不可;救之,则乱自此始矣[17]。”桓公曰:“诺。”
【注释】
[1]以:使。
[2]君请矍已乎:此句是请桓公度量下述诸人的性格。矍, 通“蒦(huò)”。规度,度量,权衡。
[3]孙在:当为“孙宿”,即曹孙宿,又称蒙孙。刘师培云:孙在即《小匡》曹孙宿,“宿”讹为“在”,又上脱“曹”字。
[4]一人之上:这里是问四人谁能任最高职位。
[5]以国宁:保持国家安宁。
[6]以国诎:为国而屈。诎,收缩,弯曲。
[7]以足息:因积蓄足而停止。
[8]以信默:因已取信,以后便保持沉默不再多言。
[9]消息盈虚:即消长盈亏。指事物两相对立的形势。
[10]与百姓诎信:即与百姓共同进退、同屈同伸。诎信,即“屈伸”。引申为进退、得失。
[11]勿已,即“无已”。即长久不停息、没有终结。
[12]量技:考虑能力。
[13]江、黄:春秋时两个淮水沿岸的南方小国。江,在今河南息县,黄,在今河南潢川县。
[14]为:王念孙云:“为”犹如也。一说意谓如果、倘若。
[15]寄:寄托,存放。
[16]私:夺取而据为己有。之:指江、黄二国。
[17]乱自此始:祸乱就从此开始。
【译文】
桓公又问道:“假如我不幸失去了仲父,朝廷中的那几位大夫还能保持国家安宁稳定吗?”管仲回答:“请您权衡一下朝中几位大臣的情况就可以了!鲍叔牙的为人,刚直;宾胥无的为人,好善;甯戚的为人,能干;曹孙宿的为人,善言。”桓公说:“这四位大夫的才能都出类拔萃,四人中有谁最优?他们现在都为我所用,还不能使国家安宁,这又是什么原故呢?”管仲回答:“鲍叔牙虽为人刚直,但不能为国家利益忍辱负重而委屈自己的正直;宾胥无虽为人好善,但不能为国家大任委曲求全而有所舍弃自己的善良;甯戚虽为人务实能干,但不能知足而息、适可而止;曹孙宿虽为人能言善辩,但不能适时沉着静默。据我所知,能够按照事物的消长形势、盈亏规律而与百姓共屈同伸,而后能促使国家长治久安的,大概只有隰朋才能胜任吧?隰朋为人,行动一定预先估计实力量力而行,举事一定事先考虑能力量能而为。”管仲讲完这番话,深叹一口长气,说:“上天降下隰朋,本是为我作口舌的,我身子将死,这口舌还能活得长久吗!”管仲又说道:“江、黄两个国家,离楚国很近,如我死了,您一定要把这两个国家归还给楚国。您如若不归还,楚国一定要来吞并他们。楚国前来吞并而我们齐国不施以救援,那便不应该;倘若前去救援,那祸乱就将从此开始了。”桓公说:“好。”
管仲又言曰:“东郭有狗嘊嘊[1],旦暮欲啮我[2],豭而不使也[3]。今夫易牙[4],子之不能爱[5],将安能爱君[6]? 君必去之[7]。”公曰:“诺。”管子又言曰:“北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今夫竖刁[8],其身之不爱[9],焉能爱君? 君必去之。”公曰:“诺。”管子又言曰:“西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今夫卫公子开方[10],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事君[11],是所愿也,得于君者,是将欲过其千乘也[12]。君必去之。”桓公曰:“诺。”
【注释】
[1]东郭有狗:喻易牙。东郭,东城墙附近。嘊嘊(ái):狗欲咬时发出之声音。一说谓犬龇牙咧嘴欲咬人之状。
[2]啮:咬,啃。
[3]豭(jiā):用木枷夹起来。王引之云:“猳”当为“枷”。今世啮人之狗,系木于其颈,使任重难进,是也。
[4]易牙:名巫,厨师,古称此职为雍人,亦称雍巫,一作狄牙。长于调味,善于逢迎,曾烹其子为羹以献桓公食用,乃齐桓公的宠臣。故下句有“子之不能爱”之责。
[5]子之不能爱,指易牙烹子以为桓公食物的事情。
[6]安:怎么。
[7]去:抛弃,离开。
[8]竖刁:或作“竖刀”“竖貂”。自宫为寺人,为桓公执掌内人及女宫之戒令。故下句有“身之不爱”之讥。
[9]其身之不爱:指竖刁自宫为桓公治内的事情。
[10]开方:人名,卫国人。
[11]太子:在此为“长子”的意思。
[12]是:实,实在。
【译文】
管仲又说道:“东城有一只狗,动唇露齿,龇牙咧嘴,一天到晚都准备咬人,只好用木枷枷住它的颈部而使它没法得逞。如今那个易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么能爱君主您呢?您一定要除去他。”桓公说:“好的。”管仲又说道:“北城也有一只狗,动唇露齿,龇牙咧嘴,一天到晚都准备咬人,只好用木枷枷住它的颈部而使之没法得逞。如今那个竖刁,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又怎么能爱君主您呢?您一定要除去他。”桓公说:“好的。”管仲又说道:“西城也有一只狗,动唇露齿,龇牙咧嘴,一天到晚都准备咬人,只好用木枷枷住了它的颈部而使它没法得逞。如今那个卫公子开方,能舍弃千乘之国太子的尊位来称臣事奉您,这就说明他的欲望:是要从您身上得到的权力,将远超过一个千乘国家的大权。您一定要除去他。”桓公说:“好的。”
管子遂卒。卒十月,隰朋亦卒。桓公去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五味不至[1],于是乎复反易牙。宫中乱,复反竖刁。利言卑辞不在侧,复反卫公子开方。桓公内不量力,外不量交[2],而力伐四邻。公薨,六子皆求立。易牙与卫公子内与竖刁[3],因共杀群吏,而立公子无亏。故公死七日不殓[4],九月不葬。孝公奔宋,宋襄公率诸侯以伐齐,战于甗[5],大败齐师,杀公子无亏,立孝公而还。襄公立十三年,桓公立四十二年。
【注释】
[1]五味不至:即五味不能达到最美的程度。不至,不是极美,未臻极境。
[2]量交:考虑邦交。
[3]与:勾结。
[4]七日不敛:陶鸿庆云:“七日”当作“六十七日”。据《史记·齐世家》:“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不过此处“七日”以及下一句“九月不葬”,未必是传写讹误,或许是原文即有隐讳。
[5]甗(yǎn):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济南境内。《左传·僖公十七年》:“五月戊寅,宋师及齐师战于甗,齐师败绩。”
【译文】
管子死了。他死后十个月,隰朋也死了。桓公罢免了易牙、竖刁和卫公子开方。但是过不多久,由于吃东西觉得五味不佳,于是又把易牙召回了宫中。由于宫中诸事紊乱不堪,就又召回了竖刁。由于身边听不到甜言蜜语的称颂,又召回了卫公子开方。桓公对内不衡量国力,对外不顾虑邦交,而拼命征伐四邻盟国。桓公死后,其六个儿子都想继位共求立己为君。易牙和开方勾结宫内的竖刁,杀戮百官而拥立公子无亏继承君位。所以,桓公死后六十七天都没有入殓,九个月后还没有安葬。齐孝公出逃投奔宋国,宋襄公率领诸侯讨伐齐国,战于甗地,大败齐军,杀掉了公子无亏,拥立齐孝公回齐主政。宋襄公共立十三年,齐桓公共立四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