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观第十三

字数:9311

【题解】

所谓“八观”,就是从八个方面考察一个国家的情况,文章首先论述统治者应当落实各项管理措施,营造一个让百姓循规蹈矩的生活环境,从而创造安宁的统治局面。其次,它从八个方面分析了一个国家是治是乱的衡量标准,概括起来即:一是从田地耕耘来考察土地开垦和农业生产,以了解国家的饥饱情况;二是从山林湖泽来考察桑麻种植和六畜饲养,以了解国家的贫富情况;三是考察城市建筑和车马衣服,以了解国家的侈俭情况;四是从灾荒劳役来考察军队兵役和财政开支,以了解国家的虚实状况;五是考察社会风俗和民俗教化,以了解国家的治乱情况;六是从朝廷君臣、上下贵贱来考察君主好恶和百官所为,以了解国力的强弱;七是从置法出令、制度效力和奖惩实施来考察律令行赏和威严宽惠,以了解国家的盛衰兴废;八是考察敌国盟友、国本民产和百姓日用,以了解国家的存亡情况。这些是作者为统治者指引的强国之道,有纲有目,体现了作者的现实精神和治国才能。

八观,其实也是对君主治国、富国强兵的八项要求。因此,这既是一篇卓有见地的关于调查研究的论文,又是一篇甚有建树的治理人民的文字。尤为可贵的是,本篇还提出了治理官吏腐败的关键在于禁止官员收受贿赂,并严厉打击请托之风,这对当下的吏治具有借鉴意义。石一参对此篇文章极为推崇,曾有深刻评论:“右《八观》,纯为觇国之术。国计民情,一览而洞然无遗。管子之于国事,良如聚米画沙,政治家之眼光胸次,与空谈文墨不同,字字从民产、民俗、民情、民力,实际上体量而出。其琐细处不遗针芒,其深刻处洞入奥妙。当国者,人手此一篇而警省之,于兴亡、得丧、利害之因果,思过半矣。”(《管子今诠·八观》)

大城不可以不完[1],郭周不可以外通[2],里域不可以横通[3],闾闬不可以毋阖[4],宫垣、关闭不可以不修[5]。故大城不完,则乱贼之人谋;郭周外通,则奸遁逾越者作;里域横通,则攘夺窃盗者不止[6];闾闬无阖,外内交通,则男女无别;宫垣不备,关闭不固,虽有良货,不能守也。故形势不得为非[7],则奸邪之人悫愿[8];禁罚威严,则简慢之人整齐[9];宪令著明[10],则蛮夷之人不敢犯[11];赏庆信必[12],则有功者劝[13];教训习俗者众,则君民化变而不自知也[14]。是故明君在上位,刑省罚寡,非可刑而不刑,非可罪而不罪也。明君者,闭其门,塞其途[15],弇其迹[16],使民毋由接于淫非之地[17]。是以民之道正行善也,若性然[18]。故罪罚寡而民以治矣。

【注释】

[1]大城:指内城。完:坚固,完好无缺。

[2]郭周:一说作“周郭”,指外城城郭。周,环绕。外通:指郭墙有缺,与外界相通。

[3]里域:指里巷的围墙。域,边界。横通:横行。

[4]闾闬(hàn):里巷的大门。毋阖:没有门扇。毋,没有。阖,扉。一说作关闭、闭合。

[5]宫垣、关闭:指院墙与门闩。宫,房屋的通称。垣,指院墙。关闭,指门闩。修:修整。

[6]攘夺:窃取,夺取。攘,偷窃。

[7]形势:指社会环境、管理情况。

[8]悫(què)愿:忠诚老实,安分恭谨。悫,恭谨,朴实。

[9]简慢:轻忽怠慢。整齐:犹言严肃认真,意谓守法。

[10]宪令:法令。

[11]蛮夷之人:对居处边远、尚未开发的民族的贱称。

[12]庆:赏。信必:高度可信。信,信用。

[13]劝:自勉,上进。

[14]则君民化变而不自知也:谓百姓在潜移默化之中走向正道。化变,意谓潜移默化。

[15]涂:道路。

[16]弇(yǎn):遮掩,遮蔽。

[17]毋由:即“无由”。没有因缘,没有机会。

[18]性:本性,人性。

【译文】

大的城池建设不可不完善,外城的城墙四周不可以有任何缺口或与外相通的空隙,里巷的围墙边界也不可以左右旁通,里巷的大门不可以整日敞开不注意关闭,院墙与门闩不可不注意修固完备。内大城若不完整坚固,乱臣逆贼就会图谋不轨;外城有缺口空隙,奸人逃窜、翻墙作恶之徒就可以行事犯案;里巷的边界旁通侧达,抢夺盗窃的人就会作恶不止;里巷的大门整日不关,内外相通,男女之间就没有了界限和区别;院墙不完备,门闩不牢固,虽有宝贵的财货,也是无法守护保管好的。所以,只有客观环境和社会形势使人们无法为非作歹,奸刁邪恶的人才会变得忠诚老实、安分守法;只有禁律与刑罚威严,轻忽怠慢、无视法纪者才能够规矩守法;只有法令严明,四方的蛮夷之人才不敢侵犯;只有兑现奖赏信实可靠,有功者才能受到鼓舞勉励;受训教守习俗的人确实增多了,民众才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移风易俗。因此,圣贤英明的君主执政,总是很少动用刑罚,这并不是必须动用刑罚的时候不用刑,该治罪的时候不治罪。英明君主能关闭了犯罪的门户,堵塞了犯罪的道路,消灭了犯罪的影响,使民众无法接触为非作歹的环境而去作奸犯科。因而民众走正道、做好事,就好像是出自本性一样。如此,很少动用刑罚而百姓已经得到了治理。

行其田野,视其耕芸[1],计其农事,而饥饱之国可以知也[2]。其耕之不深,芸之不谨[3],地宜不任[4],草田多秽[5],耕者不必肥,荒者不必[6],以人猥计其野[7],草田多而辟田少者[8],虽不水旱,饥国之野也。若是而民寡,则不足以守其地;若是而民众,则国贫民饥;以此遇水旱,则众散而不收。彼民不足以守者,其城不固;民饥者,不可以使战;众散而不收,则国为丘墟[9]。故曰,有地君国而不务耕芸,寄生之君也[10]。故曰:行其田野,视其耕芸,计其农事,而饥饱之国可知也。

【注释】

[1]芸:通“耘”。除草。下同。

[2]饥饱之国:倒装,指国之饥饱。下同。

[3]谨:小心,经心。一说通“勤”。

[4]地宜不任:意谓土地种植不适宜,土地没有得到很好的使用。任,使用,利用。

[5]草田:荒芜的土地。

6:又作“硗”。土地坚硬而瘠薄。

[7]猥(wěi)计:总计,累计。猥,积累。引申为凡、总。猥,本义为杂乱聚集,此用引申义。

[8]辟田:已开垦的土地,耕地,熟地。

[9]丘墟:废墟。

[10]寄生之君:依附别国生存的君主。

【译文】

走在一个国家的田野上,看看它的耕耘情况,统计核算一下它的农业生产,这个国家的饥饱状况就可以了解了。耕地不深,锄草不尽力用心,宜种植的土地没有种,未开垦的土地长满野草,已耕种的土地又不见得肥沃,荒芜的土地也不见得贫瘠,若按人口的多少核计土地的总数,荒地多而熟地少,即使没有水旱天灾,这也是一个有饥荒的国家。像这样的国家,如果人口稀少则不能保其国土;如果人口众多,则国家贫困,百姓挨饿;要是再遇上水旱灾害,老百姓就将流离失所、四处逃散而无法聚拢。百姓无力保卫国土,城防就不巩固;民众处于饥饿状态,就不能发动他们从事战争;老百姓四处流浪离家弃国而不愿回来,国家就要成为一片废墟了。所以说,拥有土地的君主治理国家,如果不注重农业生产,就只能成为依附别国生存的寄生国君。所以说,走在一个国家的田野上,看看它的耕耘状况,统计核算它的农业生产,该国的温饱状况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行其山泽,观其桑麻,计其六畜之产[1],而贫富之国可知也。夫山泽广大,则草木易多也;壤地肥饶,则桑麻易殖也;荐草多衍[2],则六畜易繁也。山泽虽广,草木毋禁;壤地虽肥,桑麻毋数[3];荐草虽多,六畜有征[4],闭货之门也[5]。故曰,时货不遂[6],金玉虽多,谓之贫国也。故曰:行其山泽,观其桑麻,计其六畜之产,而贫富之国可知也。

【注释】

[1]六畜:指马、牛、羊、猪、狗、鸡六种家畜。

[2]荐草:牧草,牛羊可食之草。衍:盛多。

[3]数:技术,方法。

[4]征:征取赋税。

[5]闭货之门:关闭了财源门路。

[6]时货:按时节出产的财货,指上文的草木、桑麻、六畜等农副产品。遂:成。

【译文】

走在一个国家的山林湖泽,看看它的桑麻的种植生长情况,统计核算一下它的畜牧业生产,这个国家的贫富状况就可以了解了。山林湖泽广阔,草木就容易茂盛;土地肥沃,桑麻就容易种植生长;牧草繁茂,六畜牧业就容易兴旺。如果山林湖泽虽广大,但草木的采伐却没有封期禁令;土地虽然肥沃,但桑麻的种植却不得其法;牧草虽然繁茂,但饲养六畜却要征收赋税,这都等于在堵塞财货的门路。所以说,农副业的日常物产不充足,就算金玉宝物很多,也只能叫作贫穷国家。所以说,走在一个国家的山林湖泽,观察它的桑麻生长情况,统计核算它的六畜牧业生产,这个国家的贫富状况就可以了解了。

入国邑[1],视宫室,观车马衣服,而侈俭之国可知也。夫国城大而田野浅狭者[2],其野不足以养其民;城域大而人民寡者,其民不足以守其城;宫营大而室屋寡者[3],其室不足以实其宫;室屋众而人徒寡者,其人不足以处其室;囷仓寡而台榭繁者[4],其藏不足以共其费[5]。故曰,主上无积而宫室美,氓家无积而衣服修[6],乘车者饰观望[7],步行者杂文采,本资少而末用多者[8],侈国之俗也。国侈则用费[9],用费则民贫,民贫则奸智生,奸智生则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匮不足;匮不足之所生,生于侈;侈之所生,生于毋度。故曰,审度量,节衣服,俭财用,禁侈泰[10],为国之急也。不通于若计者[11],不可使用国[12]。故曰:入国邑,视宫室,观车马衣服,而侈俭之国可知也。

【注释】

[1]邑:国都,京城。

[2]浅狭:狭窄,狭小。

[3]宫营:房舍周围,院落。

[4]囷(qūn)仓:贮藏粮食的仓库。圆形的称“囷”,方形的称“仓”。

[5]藏:指囷仓中积藏的粮食。共:通“供”。供给。

[6]氓家:百姓之家,民家。氓,民。

[7]观望:犹观瞻。即外观、外表。

[8]本资:指生活必需品。一说农业产品。末用:指奢侈品。

[9]费:花费,耗损。

[10]侈泰:奢侈浪费。泰,过分。

[11]若计:这些谋略,这类措施。若,这些。

[12]用国:用事于国,掌管国事。即治国。

【译文】

进入一个国家的京邑都城,观察它的宫室房屋的建筑,看看它的车马服饰,这个国家的奢侈和节俭程度就可以了解了。国家的都城广阔而农田狭小,农田就养活不了那么多的百姓;城区大而居民少,居民就不能防守好这个城市;宫院规模过大而房屋稀少,房屋就不能布满那个空阔的宫院;房屋多而居民少的,居民也住不满那么多屋室;储粮仓库少而亭台楼阁多,粮食贮备就供应不了那么多的消费。所以说,君主没有积蓄储备而宫室却很华丽,百姓没有积蓄贮藏而衣着服饰却很讲究,乘坐车子的人讲究装饰车马外观和出行派头,步行走路的人讲究穿着艳丽多彩的衣服,农业产品少而奢侈物品多,生产少而消费巨,这是奢侈国家的风俗习惯。国家奢侈则开支浪费,财用耗费大则民众贫困,百姓贫困则萌生邪念、产生作恶思想,产生邪恶意念则会出现奸诈欺瞒的行为。所以,奸诈虚伪和邪恶念头的产生,是由于贫困和衣食不足;而贫困的根源,则来自国家的奢侈之风;而奢侈习俗的产生,则是由于没有节俭的制度。所以说,明确财用制度和消费标准,节约衣着服饰,俭省财政用度,禁止奢侈浪费,这是治理国家的紧急要务。不懂得这个俭省道理、不精通这些核算措施的人,是不能让他管理国家的。所以说,进入一个国家的都城,观察它的宫室房屋建筑,看看它的车马和服饰,这个国家的奢侈或节俭状况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课凶饥[1],计师役[2],观台榭,量国费,而实虚之国可知也。凡田野万家之众,可食之地,方五十里,可以为足矣。万家以下,则就山泽可矣;万家以上,则去山泽可矣[3]。彼野悉辟而民无积者,国地小而食地浅也[4];田半垦而民有余食而粟米多者,国地大而食地博也。国地大而野不辟者,君好货而臣好利者也[5];辟地广而民不足者,上赋重,流其藏者也[6]。故曰,粟行于三百里[7],则国毋一年之积;粟行于四百里,则国毋二年之积;粟行于五百里,则众有饥色。其稼亡三之一者,命曰小凶;小凶三年而大凶[8],大凶则众有大遗苞矣[9]。什一之师,什三毋事[10],则稼亡三之一。稼亡三之一,而非有故盖积也[11],则道有损瘠矣[12]。什一之师,三年不解[13],非有余食也,则民有鬻子矣[14]。故曰:山林虽近,草木虽美,宫室必有度,禁发必有时,是何也? 曰:大木不可独伐也,大木不可独举也,大木不可独运也,大木不可加之薄墙之上[15]。故曰,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国虽充盈,金玉虽多,宫室必有度;江海虽广,池泽虽博,鱼鳖虽多,罔罟必有正[16],船网不可一财而成也[17]。非私草木爱鱼鳖也,恶废民于生谷也。故曰,先王之禁山泽之作者,博民于生谷也[18]。彼民非谷不食,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19],民非作力,毋以致财。天下之所生,生于用力,用力之所生[20],生于劳身。是故主上用财毋已[21],是民用力毋休也[22]。故曰,台榭相望者,其上下相怨也[23]。民毋余积者,其禁不必止;众有遗苞者,其战不必胜;道有损瘠者,其守不必固。故令不必行,禁不必止,战不必胜,守不必固,则危亡随其后矣。故曰:课凶饥,计师役,观台榭,量国费,实虚之国可知也。

【注释】

[1]课凶饥:即核查灾年饥馑的情况。课,核查,考核。

[2]师役:兵役。从军役者多,务农者少,国家财政必然支绌。

[3]“万家以下”四句:谓万家以下之国,人口较少,“方五十里”中,可计算山泽在内,此即“就山泽”。万家以上之国,人口既多,“方五十里”中,则当除去山泽的面积,此即下文所谓“去山泽”。就,在此为归入、纳入之意,与“去”为对文。

[4]食地:产粮地。浅:狭小,少。

[5]货:财物,奢侈品。

[6]上赋重,流其藏者也:指朝廷对百姓征收的货币税过重,百姓只好变卖贮备粮交税,致使粮食外流。赋,赋税,此处指货币税。藏,此处指储藏的谷物。注家颇不一致,难以确说:陶鸿庆认为“上赋重”为一事,“流其藏”为一事。尹桐阳以为“流其藏”是运输军粮。还有人以为“上赋钱币”,故农民贱买粮食,等等。

[7]行:此处指运输。

[8]而:吴汝纶云:“而”如“同”字,言小凶三年与大凶等。

[9]大遗苞(piǎo):很多的饿死路旁的人。大,众多。遗苞,即“遗莩”。遗,抛弃,在此即“抛尸”的意思。古字苞、莩通用。莩,又通“殍”,指流浪中饿死的人。

[10]“什一之师”两句:谓十人中有一人服兵役,则另需二人提供军需及其他劳役,所以,等于十人中有三人不能参加农业生产。什一之师,即十分之一的兵役。什,即“十”。师,兵役。毋事,指不参与农事。

[11]盖积:此处指积蓄、储存的粮食。盖,覆,压。

[12]损瘠:因饥饿而瘦弱的人。一说,损,当为“捐”字之误,即舍弃之意。瘠,通“胔”。没有完全腐烂的尸体。

[13]解:缓解。

[14]鬻(yù)子:出卖儿女。鬻,卖。

[15]大木不可加之薄墙之上:谓大木材不能安放在单薄的墙壁上,只能用作高大建筑。此句意思是说,伐举大木必定与大事兴建相关。

[16]罔罟:即捕鱼的网。罔,即“网”。罟,网的总名。正:标准。即网眼大小有规定。

[17]船网不可一财而成:意谓船网之民不能仅靠捕捞为生财之道,尚需兼务农事。一财,即一种生财之道。

[18]博:即“搏”。致使。据王念孙说。

[19]动,作。此处即耕种的意思。

[20]用:使用,花费。一说为衍文,当删。

[21]用财毋已:用财没有止息。毋已,即“无已”。没有止息。

[22]毋休:即“毋已”。止休。

[23]上下相怨:朝廷与百姓互相埋怨。尹注曰:上怨下不供,下怨上多税。

【译文】

经由考察灾年饥馑的情况,计算从军服役的人数,观察楼台亭阁的修建,核算财政开支的用度,一个国家是实力雄厚还是徒有其表就可以了解了。大凡拥有万户人口的农村,所需可种粮食的耕地,有方圆五十里就够了。万户人口以下的村庄,可以把山泽之地也算进去;万户人口以上的村庄,则要把山泽之地的面积除去。那种土地田野均已开垦而民众仍无积蓄的国家,是因为国土小而耕地少;而那种土地田野只开垦了一半而百姓却有余食、粟米丰饶富裕的国家,是因为国土大而耕地多。国土广大而田野土地得不到开垦,是因为君主追求宝货而臣民贪图利益的缘故;田野土地开垦虽然相当广阔,但百姓黎民却仍然贫困、粮食不充足,那是因为朝廷征收赋税繁重,民众要卖掉存粮才能完税。所以说,粟米粮食运行三百里,这个国家一年的存粮就没有了;粟米粮食运行远达四百里,这个国家两年的存粮就丧失了;粟米粮食运行远达五百里,这个国家的民众就会挨饿了。一个国家,庄稼年成歉收三分之一,这年就叫作小灾年;三个小灾年就等于一个大灾年,大灾年就会有不少百姓要饿死在路上了。一个国家若有十分之一的人从军服役,就将有十分之三的人脱离农业生产,庄稼年成也就要歉收三分之一。庄稼年成歉收三分之一,而百姓又没有旧年的存粮,路上就有瘦弱的人了。若十分之一的人去从军服役,又连续三年不解除兵役,百姓家中没有余粮,就会有卖儿卖女的了。所以说:山林虽然近便,草木虽然繁茂,兴建宫室还必须要有限度,采伐树木与封禁山林还必须要有定时,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木料不可凭一人之力采伐,大木料也不可凭一人之力扛举,大木料更不能仅凭一人之力所能搬运;大木料也不可能安置在单薄的墙体上。所以说,山林虽广阔,草木虽繁茂,封禁和开放必须要有定时;国库虽充裕,金玉虽富足,宫室兴建必须要有限度;江海虽宽广,池泽虽众多,鱼鳖虽丰盛,捕捞之业必须要有管理定规;船网之民,不可只有单一的生财之路。这并非偏爱草木、独爱鱼鳖,而是害怕民众荒废了粮食的生产。所以说,先代圣王限制上山采伐、下水捕捞之类的活动,为的就是引导民众,从事粮食生产。民众不种粮食没有饭吃、不能养活自己,粮食不靠土地不能生长,土地没有民力不能耕种,民众不卖力气耕种,国家就得不到财富。普天之下谷物的生长,都是出于使用民力,财富的产生也是出于使用民力,民力的产生则是出于劳动者的身体辛劳。所以,君主耗用财力毫无限度,就等于使民众劳累用力永无休止。所以说,楼台亭阁远近相望的国家,必然是君民之间彼此怨恨的。民众手中没有储蓄的粮食,朝廷的禁令就不可能一定生效;黎民百姓还有饿死的,国家对外作战就不可能一定取胜;道路上还有弃置的死尸,城池的防守就不可能一定坚固。而法令不能必然施行,禁令不能必然生效,出战不能必然取胜,防守不能必然牢固,那么,国家的危亡也就跟随在后面了。所以说,经由考察灾年饥馑的情况,计算从军服役的人数,观察楼台亭阁的修建,核算财政开支的用度,一个国家的虚实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入州里[1],观习俗,听民之所以化其上[2],而治乱之国可知也。州里不鬲[3],闾闬不设,出入毋时,早晏不禁[4],则攘夺窃盗,攻击残贼之民,毋自胜矣[5]。食谷水[6],巷凿井[7],场圃接[8],树木茂[9],宫墙毁坏,门户不闭,外内交通,则男女之别,毋自正矣。乡毋长游[10],里毋士舍[11],时无会同[12],丧烝不聚[13],禁罚不严,则齿长辑睦[14],毋自生矣。故昏礼不谨[15],则民不修廉;论贤不乡举,则士不及行[16];货财行于国,则法令毁于官;请谒得于上,则党与成于下[17];乡官毋法制[18],百姓群徒不从,此亡国弑君之所自生也。故曰:入州里,观习俗,听民之所以化其上者,而治乱之国可知也。

【注释】

[1]州里:州、里均为地方编制。此处借指百姓居住的地方。本书《立政》曰:分国以为五乡……分乡以为五州……分州以为十里。

[2]化其上:随上变化习俗。

[3]鬲:通“隔”。阻隔,间隔。

[4]晏:晚。

[5]自:从。胜:制服。

[6]食谷水:即同喝一条山谷的水。

[7]凿井:掘井。

[8]场圃接:场院菜圃相连。场圃,犹“圃场”。《诗经·豳风·七月》:“九月筑场圃。”毛传:“春夏为圃,秋冬为场。”尹注曰:邻家子女,易得交通。

[9]树木茂:指屋舍周围树木茂密。尹注曰:淫非者易为。

[10]长游:指伍长、什长及游宗,是地方乡里的基层官吏。

[11]士舍:乡里的学堂。一说里尉的居所。

[12]会同:此处指集会。

[13]丧烝:古代的祭礼。丧为凶礼,烝为吉礼。一说烝,古代的冬祭。

[14]齿长:犹言长幼。指依年齿确定长幼。齿,年龄。辑睦:和睦。

[15]昏礼:即“婚礼”,指婚姻制度。昏,同“婚”。谨:严肃,严格。

[16]及行:急于修行品格。及,汲汲,急切的意思。

[17]党与:朋党。

[18]毋法制:没有法律制度,即不守法制。

【译文】

进入一个国家百姓聚居的州里,观察当地的风俗和习惯,了解它的黎民百姓是怎样接受上面朝廷教化的,这个国家的安定或动乱就可以了解了。州里之间没有围墙加以间隔,闾里不设大门,居民出入没有定时,或早或晚没有禁限加以管理,那么,对于抢劫、盗窃、斗殴、残害他人的作恶分子就无法加以管控了。吃同一条山谷里的水,在同一个巷子里打井,家家户户的场圃相连,房屋周围的树木茂密,院墙破损毁坏,门户敞开不关,里里外外都随便往来,那么,男女之间的界限也就无法规范了。乡没有官吏,不设伍长、什长、游宗,里不设学堂,一年四季四时节日也不按时举行集会,丧葬祭吉之礼人们也不相聚,禁斥处罚又不严格,那么,重贤敬长、尊老爱幼、团结友好的和睦风尚,也就无从产生了。所以,婚礼制度不严肃,人们就不会注重廉耻;选拔贤才不通过乡里举荐,士子就不会注重品行修养;贿赂财货风行于国内朝中,法律政令就败坏于政府官吏;拜谒请托办事之风通行于上层社会,那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之事就在下边暗自形成;乡里官吏不如实推行法制,百姓就不会听从命令、服从指挥,这些就是亡国弑君现象发生的缘由。所以说,进入一个国家百姓聚居的州里,观察当地的风俗习惯,了解它的民众接受上面朝廷教化的情况,这个国家是安定还是动乱就可以从中判断出来了。

入朝廷,观左右,本求朝之臣[1],论上下之所贵贱者,而强弱之国可知也。功多为上,禄赏为下,则积劳之臣不务尽力[2];治行为上[3],爵列为下,则豪桀材臣不务竭能[4]。便辟左右[5],不论功能而有爵禄,则百姓疾怨非上,贱爵轻禄;金玉货财商贾之人,不论而在爵禄也[6],则上令轻,法制毁。权重之人,不论才能而得尊位,则民倍本行而求外势[7]。彼积劳之人不务尽力,则兵士不战矣;豪桀材人不务竭能[8],则内治不别矣[9];百姓疾怨非上,贱爵轻禄,则上毋以劝众矣;上令轻,法制毁,则君毋以使臣,臣毋以事君矣;民倍本行而求外势,则国之情伪竭在敌国矣[10]。故曰:入朝廷,观左右本朝之臣,论上下之所贵贱者,而强弱之国可知也。

【注释】

[1]本求朝之臣:依据聚集在朝廷之臣的情况。求,聚。《诗经·小雅·桑扈》:“万福来求。”求,即“聚”。

[2]不务尽力:不竭尽全力。

[3]治行:治绩,政绩。

[4]桀:杰。下同。

[5]便辟(pián bì):指善于逢迎谄媚地服侍君主的宠臣。辟,通“嬖”。宠爱,宠幸。

[6]不论而在爵禄:不加考察即赏以爵禄。不论,不加选择。在,本义为恤问,在此为奖赏、赏赐之意。一本“不论”后有“志行”二字。

[7]倍本行:指背离本国军行。倍,通“背”。背弃,背叛。行,指军行。郭沫若云:民离弃本国之军行而求外援,则内情外通,故在下文则承之以“国之情伪竭在敌国”也。

[8]材人:当依上文作“材臣”。竭能:竭尽全能,尽其所能。

[9]不别:不可条分类别。意谓紊乱不已。

[10]则国之情伪竭在敌国矣:国家的真假虚实状况全部为敌国所掌握。情伪,真假,虚实。

【译文】

来到一个国家的朝廷,观察君主身边的侍臣和聚集在朝廷的大臣,分析一下朝廷君臣上下都重视什么和轻视什么,这个国家是强是弱就可以了解了。功劳在上等,禄赏反而在下等,功多之臣就不肯尽心竭力;政绩在上等,官爵反而在下等,豪杰之士和贤才能臣就不肯竭尽所能。善于讨好逢迎君主的宠臣和侍从,不论其功劳能力而令其享有爵禄,百姓就会怨恨朝廷、非议君主,从而轻贱爵禄;贩运金玉经营财货的商贾之流,不加以考察就赏以爵禄,那么君主的政令就会不受重视,法律制度也会被破毁。握有大权的人,不论才能而窃居高位,那么本国老百姓就要背弃本国军队而投靠外国势力去了。那些多劳功高之臣不愿尽心竭力,士兵就不肯作战;豪杰能臣不竭尽所能,内政就不会清明;百姓怨恨朝廷非议君主而轻贱爵禄,君主就无法劝勉民众为国效力;君主的政令不受重视,法律制度被损毁破坏,君主就无法命令指挥臣下,臣下也无法效忠君主;黎民百姓背弃本国军队而投靠外国势力,国家的真假虚实情况就全被敌国掌握了。所以说,来到一个国家的朝廷,观察君主左右的侍从和大臣,了解一下本朝百官爵禄的情况,分析一下朝廷君臣上下都重视什么和轻视什么,国家的强弱程度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置法出令,临众用民[1],计其威严宽惠[2],行于其民与不行于其民,可知也[3]。法虚立而害疏远[4],令一布而不听者存[5],贱爵禄而毋功者富[6],然则众必轻令而上位危[7]。故曰;良田不在战士[8],三年而兵弱[9];赏罚不信,五年而破;上卖官爵,十年而亡;倍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战不胜,弱也;地四削,入诸侯,破也;离本国、徙都邑,亡也;有者异姓,灭也[10]。故曰:置法出令,临众用民,计威严宽惠而行于其民不行于其民[11],可知也[12]。

【注释】

[1]临众:管理民众。

[2]威严宽惠:代指刑罚奖赏政策。威严,指刑罚。宽惠,指奖赏。

[3]可知也:依张佩纶云:上脱五字,按解当作“而兴灭之国可知也”。本段末句同此。

[4]法虚立:指司法不公正。害疏远:指法令只危害那些无权无势者。

[5]不听者存:指不听信、不理睬的情况存在。

[6]毋功者:即“无功者”,指上文所谓“便辟左右”及“金玉财货商贾之人”。

[7]上位危:指君主地位不稳固。尹注曰:轻令则有无君之心,故上位危。

[8]在:恤问,酬劳。

[9]兵弱:指军事力量削弱。

[10]有者异姓,灭也:有者异姓,指拥有政权者被异姓人夺取或占有。灭,此处指宗庙覆灭。尹注曰:有其国者异姓之人,则宗庙灭也。

[11]而:疑为衍文。一说当为“之”字。

[12]可知也:本句当与前文一致,是重复句,故应作:“而兴灭之国可知也。”

【译文】

根据一个国家君主设置的法律、发出的政令及其管理民众、指挥百姓的情况,考察其刑罚奖赏的政策,是否在百姓当中得到贯彻,这个国家的兴旺或衰灭就可以了解了。法律形同虚设,而且只加害疏远的人;君主的命令虽已公布,不听令者却能安然无恙;随便封爵赐禄,反使没有功劳者因而致富;那么,人们一定轻视法令而君主地位也就危险了。所以说,良田不赏给战士,三年就兵力衰弱;赏罚不如实兑现,五年就国家衰败;君主卖官鬻爵,十年就国家危亡;悖逆伦常道德,干禽兽的行为,十年国家就会覆灭。出战不胜,是因为兵力衰弱;土地被瓜分,是因为国家衰败;百姓要逃离本国,朝廷要迁移国都,是因为国家面临危亡;政权被异姓人占有,是因为宗庙已经倾覆、国家步入灭亡。所以说,根据一个国家君主设置法律、发布政令及其管理民众、指挥百姓的情况,考察其刑罚奖赏政策是否在百姓当中得到贯彻,这个国家的兴衰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计敌与[1],量上意[2],察国本[3],观民产之所有余不足,而存亡之国可知也。敌国强而与国弱,谏臣死而谀臣尊;私情行而公法毁,然则与国不恃其亲[4],而敌国不畏其强[5];豪杰不安其位,而积劳之人不怀其禄[6]。悦商贩而不务本货,则民偷处而不事积聚。豪杰不安其位,则良臣出[7];积劳之人不怀其禄,则兵士不用[8];民偷处而不事积聚,则囷仓空虚。如是而君不为变[9],然则攘夺、窃盗、残贼、进取之人起矣[10]。内者廷无良臣,兵士不用,囷仓空虚,而外有强敌之忧,则国居而自毁矣[11]。故曰:计敌与,量上意,察国本,观民产之所有余不足,而存亡之国可知也。

故以此八者,观人主之国,而人主毋所匿其情矣[12]。

【注释】

[1]敌与:敌国与盟国。与,相亲。

[2]上意:指君主的思想状态、精神风貌。

[3]国本:国家的根本事业,即农业。

[4]与国不恃其亲:指盟国不再依靠与本国的亲和关系,本国地位无足轻重。

[5]敌国不畏其强:敌国不会畏惧本国的强大,实已不强。

[6]怀:顾念,安心。

[7]出:出走。

[8]不用:不愿效力。

[9]不为变:不思变革。

[10]进取:犹言进攻。

[11]居而自毁:即坐而自毁。

[12]匿其情:掩盖真实情况。情,实情。

【译文】

估量一个国家的敌国和盟国的力量状况,估计君主的思想意图,考察国内农业生产的状况,观察百姓的产业是有余还是不足,这个国家存亡趋向就可以了解了。敌国强大而盟国弱小,仗义执言的谏臣被杀而阿谀逢迎的佞臣得享尊荣骄宠;私人请托盛行而公法毁坏;盟国就不依赖该国的同盟关系,敌国也不会畏惧它的强大;才华出众的能臣将不安心于他的职位,功高多劳之重臣或豪杰将士也不再恋惜爵禄赏赐了。君主喜欢商贾而不努力发展农业,百姓就苟且偷安而不致力于积蓄农产品了。才华出众的能臣不安于其位,则国家的大将良臣就会出走;功高多劳之重臣、身经百战的猛将不满足于他们的爵禄赏赐,则国家的士兵不肯效力;百姓苟且偷安而不致力于积蓄粮食生产,则国家的粮仓空虚不实。像这样君主还不肯思过改革,那么,抢夺、盗窃、残害民众、谋取政权的人就会崛起了。在国内,朝廷中没有良臣,士兵不肯效力,粮仓又空虚,而在国外却有强敌的忧患,那么,国家就只有坐而待亡了。所以说,估量敌国和盟国的状况,了解君主的意向,考察农业生产的状况,调查百姓财产是有余或是不足;国家的生死存亡,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因此,从这八个方面去考察一个国家、调查一个君主治理国家的状况,这个国家的君主就无法隐藏他的真实状况了。


枢言第十二法禁第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