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匡第十八
【题解】
大匡,即辅佐君主处理国家大事。该篇主要以公子小白出奔——即位——称霸为线索结构全篇,体现了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的杰出政治才能。开篇管仲劝说鲍叔辅佐小白,其从国家大义出发的君臣观在此已展露一隅。公子纠死后管仲辅佐桓公助齐国称霸,其独到的君臣观再度深化,向普遍存在的效死奉忠的观念提出了挑战。桓公即位,从放荡骄躁到收敛沉稳,在其性情的转变过程中,也见出了管仲的匡君之道。不论是在赋税征收、举荐人才、民生教化等内政方面,还是在送往迎来、会盟征伐等外交方面,都全方位地展现出了管仲治国理政的智慧,如攘外必先安内、厚往薄来、知人善用、不与民争利等思想都见于文中。此篇之外,记录管仲辅佐齐桓公事迹的,还有后面《中匡》《小匡》两篇,而《大匡》最全面。
齐僖公生公子诸儿、公子、公子小白[1]。使鲍叔傅小白[2],鲍叔辞,称疾不出。管仲与召忽往见之[3],曰:“何故不出?”鲍叔曰:“先人有言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君知臣之不肖也,是以使贱臣傅小白也,贱臣知弃矣[4]。”召忽曰:“子固辞无出[5],吾权任子以死亡[6],必免子。”鲍叔曰:“子如是,何不免之有乎[7]?”管仲曰:“不可。持社稷宗庙者[8],不让事[9],不广闲[10]。将有国者,未可知也。子其出乎!”召忽曰:“不可。吾三人者之于齐国也,譬之犹鼎之有足也,去一焉则必不立矣[11]。吾观小白必不为后矣[12]。”管仲曰:“不然也。夫国人憎恶之母,以及之身,而怜小白之无母也。诸儿长而贱,事未可知也。夫所以定齐国者,非此二公子者,将无已也[13]。小白之为人,无小智,惕而有大虑[14]。非夷吾莫容小白,天不幸降祸加殃于齐,虽得立,事将不济。非子定社稷,其将谁也?”召忽曰:“百岁之后,吾君卜世[15],犯吾君命而废吾所立,夺吾也,虽得天下,吾不生也,兄与我齐国之政也[16]? 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济[17],是吾义也。”管仲曰:“夷吾之为君臣也,将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岂死一哉! 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夷吾生则齐国利,夷吾死则齐国不利。”鲍叔曰:“然则奈何?”管子曰:“子出奉令则可。”鲍叔许诺,乃出奉令,遂傅小白。
【注释】
[1]齐僖公:东周初期齐国君主。诸儿:即齐襄公,与公子、小白为兄弟。公子:春秋早期齐国公子,因与齐桓公小白争君位而丧命。,《左传》等作“纠”。小白:齐桓公之名,春秋五霸之一,在位四十余年。
[2]鲍叔:即鲍叔牙,曾辅佐公子小白,后又推荐管仲任齐国相。《史记》有传。傅:辅佐,辅弼。
[3]管仲:即管子,春秋早期政治家,辅佐齐桓公尊王攘夷、仁执天下。其事主要见于《国语》《左传》和《史记》。《论语》中孔子曾以“如其仁”称赞他。召忽:春秋早期人,与管仲同时辅佐公子,公子丧命,召忽也随之而死。
[4]弃:厌弃,嫌弃。
[5]固:执意,坚决地。
[6]吾权任子以死亡:我且以死进谏来保你。即在鲍叔拒绝君主任命时,召忽将冒死保护鲍叔。权,姑且,暂且。任,保。
[7]何不免之有乎:即“有何不免乎”。
[8]持:主持,掌管。
[9]让事:推让政事,指辞傅。让,通“攘”。排斥。
[10]广闲:指称疾。广,通“旷”。空闲,安适。
[11]去一焉则必不立矣:言三人辅政,缺一不可。
[12]为后:即继任君主。
[13]已:同“以”。用。
[14]惕:即“愓”。通“荡”。放荡,放得开。
[15]卜世:即指立新君。君主在位期毕为一世,国家册立君主,每一世都要占卜。
[16]兄:有两说,一则训“兄”为“况”。二则认为召忽称管仲为兄。
[17]济:沮丧。《方言》:“济,忧也。”郭璞注:“失意潜沮之名。”
【译文】
齐僖公生有公子诸儿、公子和公子小白。齐僖公委任鲍叔辅佐公子小白,鲍叔推辞不受,称病不出。管仲和召忽去看望他,问:“为什么不出来任职呢?”鲍叔说:“先人有句话说:‘没有人能比父亲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能比君上更了解自己的臣下。’如今君上深知我无才无能,所以派我辅佐小白,我自知已被君上厌弃了。”召忽说:“既然你执意辞却,就不要出来,我且去劝说君主改主意,以死来保你,君上一定会免去你的新任命。”鲍叔说:“你如果这样做,君上哪里会不答应免我的新任命呢?”管仲说:“不可以。主持国家社稷宗庙大事,不能推让政务,不能安闲自适。将来谁继位,还不知道呢。你还是出来任职吧!”召忽说:“不可以。我们三人对齐国而言,就如同一鼎有三足,去掉一足就立不住了。依我看来公子小白必定不能继承大统。”管仲说:“不对。全国的人都讨厌公子的母亲,进而也厌恶公子本人,却同情公子小白没有母亲。公子诸儿年长却卑贱,前途渺茫。能安定齐国社稷的,若不是这两位公子,其他的就无所可用了。公子小白的品性为人,没有小聪明,放荡不羁却胸怀远虑。除了我没有人能使小白存容于世,不幸上天降祸老君主死,公子即使继位了,也无济于事。如果没有你来安定社稷,还能有谁呢?”召忽说:“君上百年之后立新君,如果违犯君命废黜了我拥立的人,夺走了公子的君位,即使他赢得了天下,我也不苟活,何况委任我齐国的政务呢。接受了军令就不会改变,受命辅佐我所立之人,即使未能即位也不会沮丧,这是我所秉承的大义。”管仲说:“我做君上的臣子,就听受君上的命令,主持掌管国家政务,怎会为了一个公子而送死? 值得我为之牺牲的是社稷,社稷破败,宗庙毁坏,祭祀断绝,我会为此而死。如果不是这三项,那我还会活着。我活着对齐国有利,我死了对齐国不利。”鲍叔说:“那我该怎么办呢?”管子说:“你出来接受任命就可以了。”鲍叔答应了,于是出来受命,辅佐公子小白。
鲍叔谓管仲曰:“何行?”管仲曰:“为人臣者,不尽力于君,则不亲信。不亲信,则言不听。言不听,则社稷不定。夫事君者无二心。”鲍叔许诺。
僖公之母弟夷仲年生公孙无知[1],有宠于僖公,衣服礼秩如适[2]。僖公卒,以诸儿长得为君,是为襄公。襄公立后,绌无知[3]。无知怒。公令连称、管至父戍葵丘[4],曰:“瓜时而往[5],及瓜时而来[6]。”期戍,公问不至[7],请代不许,故二人因公孙无知以作乱。
鲁桓公夫人文姜,齐女也。公将如齐[8],与夫人皆行[9]。申俞谏曰[10]:“不可。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11],谓之有礼。”公不听,遂以文姜会齐侯于泺[12]。文姜通于齐侯[13],桓公闻,责文姜。文姜告齐侯,齐侯怒,飨公,使公子彭生乘鲁侯,胁之[14],公薨于车。竖曼曰[15]:“贤者死忠以振疑[16],百姓寓焉。智者究理而长虑,身得免焉。今彭生二于君[17],无尽言而谀行,以戏我君,使我君失亲戚之礼命[18]。又力成吾君之祸,以构二国之怨,彭生其得免乎,祸理属焉[19]! 夫君以怒遂祸,不畏恶,亲闻容昏,生无丑也。岂及彭生而能止之哉!鲁若有诛,必以彭生为说[20]。”
二月,鲁人告齐曰:“寡君畏君之威,不敢宁居,来修旧好,礼成而不反,无所归死[21],请以彭生除之[22]。”齐人为杀彭生,以谢于鲁。
五月[23],襄公田于贝丘[24],见豕彘[25]。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公子彭生安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于车下,伤足亡屦。反,诛屦于徒人费[26],不得也,鞭之见血。费走而出,遇贼于门,胁而束之。费袒而示之背,贼信之,使费先入,伏公而出[27],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孟阳代君寝于床,贼杀之,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杀公,而立公孙无知也。
【注释】
[1]弟:同一母亲所生兄弟。古代贵族一夫多妻,故重同母所生。夷仲年:人名。其人亦见《左传》,其他事迹不详。
[2]适:同“嫡”。
[3]绌:通“黜”。贬斥。罢消。无知:人名。曾发动叛乱,杀死齐襄公诸儿,旋即被杀。
[4]管至父:齐襄公两位大臣,因不满齐襄公而叛乱。葵丘:齐国之葵丘,在今山东淄博。此葵丘与齐桓公“葵丘之合”之葵丘,非一地。
[5]瓜时:瓜熟时。下一个“瓜时”,表一周年后的同一时间。
[6]来:回来。
[7]问:体恤慰问。
[8]公:指鲁桓公,文姜之夫,鲁庄公之父,在位十八年。
[9]皆:偕,一起。
[10]申俞:鲁大夫,《左传》作申(xū rú)。
[11]渎:轻慢,不敬。
[12]泺(luò):地名,今山东济南西北之洛口。
[13]通:通奸。齐君兄妹有此等事,或与齐地远古风俗遗留有关。
[14]胁:折断肋骨。
[15]竖曼:人名,齐国大臣。《春秋事语》记此事作“医宁”。
[16]振:通“挋(zhèn)”。擦拭。
[17]二:为“贰”之误。
[18]礼命:合乎身份的礼法。
[19]彭生其得免乎,祸理属焉:意思是彭生必受祸。属,属于。
[20]“夫君以怒遂祸”七句:亲,指鲁。《春秋事语》记此段文字,此处作“君以怒遂祸,不畏恶也。亲间容昏,生□无匿(慝)也……”此处文字标点,即以此为据。亲闻,即“亲间”。亲戚关系破裂。容昏,容纳了昏乱之事。生无丑,即从未有过的坏事。丑,同类为丑。诛,追究责任。
[21]无所归死:鲁桓公之死的原由无所归处。
[22]除之:除去鼓生。
[23]五月:《左传》论齐襄公之死,在鲁庄公八年(前686),即桓公死后第八年,据此,此“五月”与上文“二月”非同年。
[24]贝丘:《史记·齐世家》作“沛丘”,在今山东博兴南。
[25]豕彘:野猪。一说“彘”为衍文。
[26]徒人费:人名,《史记·齐世家》言其为齐襄“主履者”,即君主管理鞋子的近侍。故学者认为“徒人”当作“侍人”,即寺人,表其职事,“费”为其名。下文石之纷如、孟阳,应都是齐襄公的近侍之臣。
[27]伏:藏起来。
【译文】
鲍叔对管仲说:“我该怎么做?”管仲说:“做臣子的,对待君上不尽心竭力,就不会得到信赖。得不到信赖,就不会听取你的意见。不理睬你的进言,社稷就不会安定。为君王做事不能有二心。”鲍叔答应了。
齐僖公一母同胞的弟弟夷仲年生有公孙无知,颇得僖公宠爱,衣着及各方面的待遇等同于嫡子。僖公死后,公子诸儿因为年长得以继位,这就是齐襄公。襄公即位后,废除了公孙无知的特殊优待,无知很恼怒。僖公命令连称、管至父戍守葵丘,说:“你们瓜熟的时候去,等到下次瓜熟就回来。”戍守期限满一年了,还没有收到僖公的恤问;请求派人来接替,没被允准,因此两人投靠公孙无知来发动叛乱。
鲁桓公的夫人文姜是齐侯之女。桓公要和夫人同行去齐国。申俞进谏说:“不可以。女有夫家,男有妻室,这样的规矩不可以轻慢,这才符合礼法的要求。”桓公不听,就同文姜在泺会见了齐襄公。文姜与齐侯私通,桓公得知后,斥责了文姜。文姜告知了齐侯,齐侯很生气,宴请桓公,派公子彭生扶桓公上车,公子彭生弄断了桓公肋骨,桓公死于车中。竖曼说:“贤能的人尽死奉忠去除疑惑,百姓才会托命于这样的人。明智的人穷究物理以长远为虑,自身就得以免于祸乱。今公子彭生是您的辅助大臣,没有尽忠献言反而阿谀奉迎来戏弄您,使得您在亲戚礼数上有缺失。又着力造成了您的祸事,导致齐鲁两国生怨,公子彭生难辞其咎,是罪魁祸首!您因一时之怒而造成祸事,没有顾及恶事发生,致使亲戚关系破裂,昏乱难堪,没有再比这更糟的事了。这件事哪是用一个彭生就能了事的!可是,鲁国如果来问责,还是得要推到公子彭生身上。”
二月,鲁人告知齐国说:“我们君上敬畏您的威仪,不敢在家安居,来重修旧好,完成了外交之礼却没有返回鲁国,在事情明了之前,请不要将我君上的尸体归葬鲁国,请杀掉公子彭生。”齐人就杀了公子彭生来向鲁国谢罪。
五月,齐襄公在贝丘田猎,看到一头野猪。随从说:“是公子彭生。”襄公生气地说:“公子彭生怎么敢来见我!”向它射箭,野猪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哭泣。襄公很害怕,摔到了车下,脚受伤了,又弄丢了鞋子。回来见鞋子丢了,就追究一个叫费的责任。费找不到鞋子,就用鞭子把费打出了血。费跑出来,在大门口遇到了叛贼,被挟持捆绑起来。费脱下衣服让他们看被鞭打的后背,叛贼相信了他,让费先进去。费把襄公藏好出来,与叛贼搏斗死在门内。石之纷如也死在阶下。孟阳假冒襄公在床上睡觉,叛贼就把他杀了。叛臣觉得不对劲,说:“不是齐侯,不像。”在窗户下发现了襄公的脚,于是杀了襄公,拥立公孙无知为君。
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1],管夷吾、召忽奉公子奔鲁[2]。九年[3],公孙无知虐于雍廪[4],雍廪杀无知也。桓公自莒先入,鲁人伐齐,纳公子,战于乾时[5],管仲射桓公中钩。鲁师败绩[3]。桓公践位,于是劫鲁[6],使鲁杀公子。
【注释】
[1]莒:地名,在今山东莒县。
[2]奉:侍候,侍奉。
[3]九年:鲁庄公九年,齐襄公十二年(齐桓公元年),即公元前685年。
[4]雍禀:人名,齐国大夫。据《史记·齐世家》,则为地名。
[5]乾(gān)时:河流名,在齐国境内,其支流时而干涸,故名。此战具体地点在齐都临淄不远处。
[6]劫:兴兵威胁。
【译文】
鲍叔牙侍奉公子小白逃奔莒地,管夷吾和召忽侍奉公子逃奔鲁国。鲁庄公九年,公孙无知残害雍廪,雍廪杀了公孙无知。齐桓公从莒邑率先回到齐国,鲁人讨伐齐国,要迎立公子为君,齐鲁在乾时交战,管仲向桓公射箭射中了他的衣带钩。鲁国军队战败。齐桓公即位,兴兵威胁鲁国,让鲁国杀死了公子。
桓公问于鲍叔曰:“将何以定社稷?”鲍叔曰:“得管仲与召忽,则社稷定矣。”公曰:“夷吾与召忽,吾贼也。”鲍叔乃告公其故图[1]。公曰:“然则可得乎?”鲍叔曰:“若亟召则可得也[2]。不亟,不可得也。夫鲁施伯知夷吾为人之有慧也[3],其谋必将令鲁致政于夷吾。夷吾受之,则彼知能弱齐矣。夷吾不受,彼知其将反于齐也,必将杀之。”公曰:“然则夷吾将受鲁之政乎,其否也?”鲍叔对曰:“不受。夫夷吾之不死也,为欲定齐国之社稷也。今受鲁之政,是弱齐也。夷吾之事君无二心,虽知死,必不受也。”公曰:“其于我也曾若是乎?”鲍叔对曰:“非为君也,为先君也。其于君不如亲也,之不死[4],而况君乎!君若欲定齐之社稷,则亟迎之。”公曰:“恐不及,奈何?”鲍叔曰:“夫施伯之为人也,敏而多畏。公若先反,恐注怨焉,必不杀也。”公曰:“诺。”
施伯进对鲁君曰:“管仲有急,其事不济。今在鲁,君其致鲁之政焉。若受之,则齐可弱也。若不受,则杀之;杀之以说于齐也。与同怒,尚贤于已。”君曰:“诺。”鲁未及致政,而齐之使至,曰:“夷吾与召忽也,寡人之贼也。今在鲁,寡人愿生得之。若不得也,是君与寡人贼比也。”鲁君问施伯,施伯曰:“君与之。臣闻齐君惕而亟骄[5],虽得贤,庸必能用之乎[6]?及齐君之能用之也,管子之事济也。夫管仲,天下之大圣也。今彼反齐,天下皆乡之,岂独鲁乎!今若杀之,此鲍叔之友也,鲍叔因此以作难,君必不能待也[7],不如与之。”鲁君乃遂束缚管仲与召忽。
管仲谓召忽曰:“子惧乎?”召忽曰:“何惧乎?吾不蚤死,将胥有所定也[8]。今既定矣,令子相齐之左[9],必令召忽相齐之右。虽然,杀君而用吾身,是再辱我也。子为生臣,忽为死臣。忽也知得万乘之政而死,公子可谓有死臣矣。子生而霸诸侯,公子可谓有生臣矣。死者成行,生者成名。名不两立,行不虚至。子其勉之,死生有分矣。”乃行,入齐境,自刎而死,管仲遂入。君子闻之曰:“召忽之死也,贤其生也。管仲之生也,贤其死也[10]。”
【注释】
[1]故图:过去曾有的谋划。图,谋。指上文管仲劝鲍叔佐小白所言。
[2]亟(jí):急切,赶紧。
[3]施伯:鲁国大夫,其事主要为劝鲁庄公杀管仲。此事亦见《国语·齐语》等。
[4]之不死:即不为公子而去死。
[5]亟骄:屡骄。在此有容易骄傲的意思。
[6]庸:怎能。
[7]待:御,抵挡。
[8]胥:待,等待机会。
[9]左:齐国承继殷商旧俗以左为上。
[10]“君子闻之曰”五句:此为当时士大夫的舆论。
【译文】
齐桓公问鲍叔:“怎样做才能安定社稷?”鲍叔说:“得到管仲和召忽,社稷就能安稳了。”桓公说:“管仲和召忽,是我的仇人。”鲍叔于是把过去管仲劝其出仕的言论想法诉了桓公。桓公说:“那能得到他们吗?”鲍叔说:“如果立即召回就可以得到。迟了就得不到了。鲁国的施伯了解管仲为人有大智慧,他一定谋划让鲁国把国政交予管仲。管仲接受了鲁国的任命,鲁国就能削弱齐国了。管仲不接受鲁国的任命,鲁国知道了他要返回齐国,就一定会杀了他。”桓公说:“那管仲会接受鲁国的政命,还是不接受呢?”鲍叔回答说:“不接受。管仲不为公子而死,是为了安定齐国的社稷。现在接受鲁国政务,这会削弱齐国。管仲侍奉君上没有二心,即使知道会死,也一定不会接受。”桓公说:“他为了我也可以这样做吗?”鲍叔说:“不是为您,而是为先君。他对您不如对公子更亲近,公子尚且不能让他赴死,更何况是您呢!君上您如果想安定齐国社稷,就赶快接他回来。”桓公说:“我怕来不及,怎么办?”鲍叔说:“施伯的为人思想敏锐却畏首畏尾。您如果先将管仲召返,施伯会担心与齐国结怨,一定不会杀管仲。”桓公说:“好。”
施伯对鲁君进谏:“管仲有急难之事,辅佐公子与公子小白争位却没有成功。现在他在鲁国,您还是把鲁国的政务交给他吧。如果他接受了,那么齐国的势力就可以削弱。如果不接受,就杀了他;杀了他可以取悦齐国新君。因为这表现出与齐国同怒的姿态,要好于不杀他。”鲁君说:“好。”鲁国还没来得及把政务委派给管仲,齐国的使臣到了,说:“管仲和召忽是我的仇人。他们现在鲁国,我想要得到两个活口。如果得不到,那么您就是与我的仇人为伍。”鲁君询问施伯,施伯说:“您给他吧。我听说齐君放荡而容易骄傲,即使得到贤才,怎可能一定妥善任用呢?等到齐君起用了他,管仲的事功就达成了。管仲是天下极为圣贤的人。如今他返回齐国,天下都因得益而顺应他,岂止咱们鲁国!现在如果杀了他,他是鲍叔的挚友,鲍叔会借此闹事,您一定招架不住,不如交给齐国。”鲁君于是把管仲和召忽捆绑起来遣返。
管仲对召忽说:“你害怕吗?”召忽说:“有什么可怕的?我没有早死,是要等着齐国能被安定,现在齐国政局已经安定了,任命你当齐国的左相,一定会任命我当齐国的右相。即使这样,杀了我所辅佐的公子,而要任用我,这是又一次侮辱我。你是生臣,我是死臣。我知道了会接管万乘之国的政务而去死,公子可以说是有死臣了。你活着让齐国称霸诸侯,公子就可以说是有生臣了。死臣成就德行,生臣成就功名。声名不能两边保全,德行仅靠虚张声势不能达成。你好好努力吧,生臣死臣有别了。”于是上路。召忽进入齐国地界,刎颈自杀,管仲回到了齐国。君子听说这件事说:“召忽自杀,比他活着要好。管仲活着,比他死了好。”
或曰[1]:明年襄公逐小白[2],小白走莒。三年,襄公薨,公子践位,国人召小白。鲍叔曰:“胡不行矣?”小白曰:“不可。夫管仲知,召忽强武,虽国人召我,我犹不得入也。”鲍叔曰:“管仲得行其知于国,国可谓乱乎?召忽强武,岂能独图我哉?”小白曰:“夫虽不得行其知,岂且不有焉乎[3]?召忽虽不得众,其及岂不足以图我哉[4]?”鲍叔对曰:“夫国之乱也,智人不得作内事,朋友不能相合摎[5],而国乃可图也。”乃命车驾,鲍叔御,小白乘而出于莒。
小白曰:“夫二人者奉君令,吾不可以试也[6]。”乃将下。鲍叔履其足曰:“事之济也在此时,事若不济,老臣死之,公子犹之免也[7]。”乃行,至于邑郊,鲍叔令车二十乘先,十乘后。鲍叔乃告小白曰:“夫国之疑二三子,莫忍老臣[8],事之未济也,老臣是以塞道[9]。”鲍叔乃誓曰:“事之济也,听我令。事之不济也,免公子者为上,死者为下。吾以五乘之实距路[10]。”鲍叔乃为前驱,遂入国,逐公子,管仲射小白中钩。管仲与公子、召忽遂走鲁。桓公践位,鲁伐齐,纳公子而不能。
【注释】
[1]或曰:结集此书的人听说的其他说法。
[2]明年:有三说:一为齐襄公即位的第二年,二为小白出奔莒国的第二年,三为齐襄公驱逐小白的第二年。
[3]岂且不有焉乎:此句是说,难道管仲还不能帮助其亲近的公子吗?岂且,岂将。不有,不有所亲。
[4]及:能力所及。
[5]摎:同“勠”。合力,并力。
[6]试:碰霉头的意思。
[7]犹之免也:同“犹免之也”。
[8]忍:假借为“认”。
[9]塞道:堵塞道路缓其来攻之路。
[10]实:实力。
【译文】
还有另一种说法是:第二年齐襄公驱逐公子小白,小白出走莒国。三年,齐襄公去世,公子即位,齐国人召公子小白回国。鲍叔说:“为什么不起行回国呢?”公子小白说:“不可行。管仲有智谋,召忽强硬好武,即使国人召唤我,我也回不了国。”鲍叔说:“管仲若能用他的智谋管理国家,国家还会乱吗?召忽强硬,又怎能只对付我们呢?”公子小白说:“管仲即使不能让他的智谋得以实行,难道他心中还没个亲疏远近吗?召忽即使不能收服民心,难道他就没有能力来对我吗?”鲍叔回答说:“国家动乱,谋士无法推行内政,朋友无法勠力同心,国家夺权就有机可图。”于是,命令车驾起行。鲍叔驾车,公子小白乘车,离开莒国。
公子小白说:“他二人是遵行国君的命令行事,我不要去冒险。”于是要下车。鲍叔用鞋子踩住公子小白的脚,说:“成事在今朝。如果不能成事,我一人送死,公子您仍然可以脱身。”于是继续前行,来到了城郊,鲍叔命令二十乘车在前,十乘在后。鲍叔告诉小白:“齐国人会认为我们这几位可疑,他们不承认我,谋事就不成,这样的话,老臣就在前面阻碍国人的进攻路线掩护你撤退。”鲍叔发誓道:“事成了,要听从我的号令。如果不成,公子您能免于一难最好,最不济便要送死。我会用五乘兵车抵挡进攻。”鲍叔于是作为前驱,攻入齐国,赶走了公子,管仲用箭射公子小白却射中了带钩。管仲和公子、召忽于是出走鲁国。齐桓公即位,鲁国讨伐齐国,想拥立公子为君而没有成功。
桓公二年,践位召管仲。管仲至,公问曰:“社稷可定乎?”管仲对曰:“君霸王[1],社稷定。君不霸王,社稷不定。”公曰:“吾不敢至于此其大也,定社稷而已。”管仲又请,君曰:“不能。”管仲辞于君曰:“君免臣于死,臣之幸也。然臣之不死也,为欲定社稷也。社稷不定,臣禄齐国之政而不死也[2],臣不敢。”乃走出。至门,公召管仲。管仲反,公汗出曰:“勿已[3],其勉霸乎!”管仲再拜稽首而起,曰:“今日君成霸,臣贪承命[4]。”趋立于相位,乃令五官行事。
【注释】
[1]霸王:称王称霸。
[2]禄:总领。
[3]勿已:不然,要不然。
[4]贪:谦辞,称自己不才。
【译文】
桓公即位之后第二年召见管仲。管仲到了,桓公问:“社稷可以安定下来吗?”管仲回答说:“您称霸诸侯,社稷就会安定。您不称霸,社稷就不会安定。”桓公说:“我不敢有这么宏大的志向,只求齐国社稷安定就可以了。”管仲再次请求,桓公说:“做不到。”管仲向桓公辞别,说:“您免除了我的死罪,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不为公子而死,是为了安定社稷。社稷不安定,我徒有总领齐国政事的名头,又没有为公子而牺牲,我不敢这样做。”说罢快步离去。到了大门,桓公召回管仲。管仲回来,桓公流着汗说:“不然的话,我还是努力图霸业吧!”管仲拜了两拜,叩首,起身说:“今天您要成就霸业,我不才,但敬承君命。”管仲走上相位,开始命令五官办理政务。
异日,公告管仲曰:“欲以诸侯之间无事也,小修兵革。”管仲曰:“不可。百姓病,公先与百姓而藏其兵[1]。与其厚于兵,不如厚于人。齐国之社稷未定,公未始于人而始于兵,外不亲于诸侯,内不亲于民。”公曰:“诺。”政未能有行也,二年,桓公弥乱,又告管仲曰:“欲缮兵。”管仲又曰:“不可。”公不听,果为兵。
桓公与宋夫人饮船中[2],夫人荡船而惧公,公怒出之。宋受而嫁之蔡侯。明年,公怒告管仲曰:“欲伐宋。”管仲曰:“不可。臣闻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公不听,果伐宋。诸侯兴兵而救宋,大败齐师。公怒,归告管仲曰:“请修革。吾士不练,吾兵不实,诸侯故敢救吾雠内修兵。”管仲曰:“不可。齐国危矣。内夺民用,士劝于勇外,乱之本也。外犯诸侯,民多怨也。为义之士,不入齐国,安得无危?”鲍叔曰:“公必用夷吾之言。”公不听,乃令四封之内修兵,关市之征侈之。公乃遂用以勇授禄[3]。
鲍叔谓管仲曰:“异日者,公许子霸,今国弥乱,子将何如?”管仲曰:“吾君惕,其智多诲[4]。姑少胥[5],其自及也。”鲍叔曰:“比其自及也,国无阙亡乎?”管仲曰:“未也。国中之政,夷吾尚微为[6],焉乱乎?尚可以待。外诸侯之佐[7],既无有吾二人者,未有敢犯我者。”
明年,朝之争禄相刺[8],裚领而刎颈者不绝[9]。鲍叔谓管仲曰:“国死者众矣,毋乃害乎?”管仲曰:“安得已然!此皆其贪民也。夷吾之所患者,诸侯之为义者莫肯入齐,齐之为义者莫肯仕,此夷吾之所患也。若夫死者,吾安用而爱之?”公又内修兵。
【注释】
[1]与:给予,即在经济上先富民。藏:收藏不用。
[2]宋夫人:《左传》记载此事称夫人为蔡国之女。
[3]以勇授禄:授禄位据勇敢与否。
[4]诲:通“悔”。反思悔改。
[5]胥:等待。
[6]微为:暗地里做事。
[7]外诸侯之佐:其他外邦的辅政者。
[8]相刺:相互攻击,争夺。
[9]裚:“折”的俗字。断。
【译文】
后来的某一天,桓公对管仲说:“我想趁着诸侯之间没有战事,小规模地扩充军备。”管仲说:“不可行。百姓困病,您要先让利于民,收敛用兵之事。与其厚备军需,不若厚待民众。齐国社稷还不安定,您不把民众放在首位却重视兵事,于国外不与诸侯亲近,在国内不广泽万民。”桓公说:“好。”管仲的政事设想还没有有效推行,二年,国家更加动乱,桓公再次告诉管仲:“我想修缮兵事。”管仲再次说道:“不可行。”桓公不听,果然准备军需之事。
桓公和宋夫人在船里饮酒,宋夫人摇晃起船来吓唬桓公,桓公很愤怒,把宋夫人逐出了齐国。宋国接纳了宋夫人,并把她嫁给了蔡侯。第二年,桓公生气地告知管仲:“我要讨伐宋国。”管仲说:“不可以。我听说国内的政事不好好治理,在国外行事就不能成功。”桓公不听,果然讨伐宋国。诸侯起兵救援宋国,齐国军队惨败。桓公恼怒,回来告诉管仲说:“请加强军备。我们的战士不训练,兵备不充实,所以诸侯才敢援救我们的敌国。国内要修习军事。”管仲说:“不可以。齐国危亡了。国内剥夺民众的财用,劝勉士兵追求勇以外的东西,这是国家动乱的根本所在。在外侵犯诸侯,人们多怨言。秉行正义的士,不肯到齐国来,怎么可能没有隐患?”鲍叔说:“您一定要听用管仲的进言。”桓公不听,于是让齐国封地之内修习兵事,增加了通关与营市的税收,桓公就用此充当赏禄授予练兵勇敢的人。
鲍叔对管仲说:“先前桓公准许了你的称霸大计,现在国家日渐动乱,你接下来要怎么做?”管仲说:“君上放荡,但有智慧善于反思悔改。姑且稍加等待,他自己会醒悟的。”鲍叔说:“等到他醒悟了,国家难道没有损失吗?”管仲说:“不会的。国内的政务,我尚且可以暗中处理,怎么会动乱呢?还是有时间等待桓公觉悟的。国外诸侯的辅佐之士,既然没有像我们二人这样的,就没有敢侵犯我们的。”
下一年,朝廷之中争夺俸禄相互残害,断领割颈的事情屡屡发生。鲍叔对管仲说:“国中死的人太多了,岂不是祸事?”管仲说:“怎能如此!这些都是贪财的人。我所忧虑的是,诸侯各国坚守正义的人不肯来齐国,齐国秉行正义的人不肯出仕,这是我所担忧的。像那些死去的人,我何必去怜悯他们呢?”桓公继续在国内兴修军备。
三年[1],桓公将伐鲁,曰:“鲁与寡人近[2],于是其救宋也疾[3],寡人且诛焉。”管仲曰:“不可。臣闻有土之君,不勤于兵,不忌于辱,不辅其过,则社稷安。勤于兵,忌于辱,辅其过,则社稷危。”公不听,兴师伐鲁。造于长勺,鲁庄公兴师逆之,大败之。桓公曰:“吾兵犹尚少,吾参围之,安能圉我[4]?”
【注释】
[1]三年:齐桓公在位三年,鲁庄公十一年。公元前683年。
[2]鲁与寡人近:齐、鲁两国比邻。
[3]疾:快速。指比其他诸侯先到。
[4]圉:抵挡,防御。
【译文】
三年,齐桓公将要攻伐鲁国,说:“鲁国与齐国比邻,因此他援救宋国比其他诸侯先到,我将要讨伐它。”管仲说:“不可以。我听说一国之君,不频繁起兵,不忌恨耻辱,不错上加错,社稷就能安稳。频繁用兵,忌恨羞辱,重复犯错,社稷就会危亡。”桓公不听,起兵讨伐鲁国。行军到了长勺,鲁庄公发兵进攻,齐国惨败。桓公说:“我的军队数量还太少,我用三倍的兵力把他们包围起来,怎么可能抵挡得了我?”
四年,修兵,同甲十万[1],车五千乘。谓管仲曰:“吾士既练,吾兵既多,寡人欲服鲁。”管仲喟然叹曰:“齐国危矣,君不兢于德,而兢于兵!天下之国,带甲十万者不鲜矣。吾欲发小兵以服大兵,内失吾众。诸侯设备,吾人设诈[2],国欲无危,得已乎?”公不听,果伐鲁。鲁不敢战,去国五十里而为之关。鲁请比于关内[3],以从于齐,齐亦毋复侵鲁。桓公许诺。
鲁人请盟,曰:“鲁,小国也,固不带剑。今而带剑,是交兵闻于诸侯。君不如已,请去兵。”桓公曰:“诺。”乃令从者毋以兵。管仲曰:“不可。诸侯加忌于君[4],君如是以退,可。君果弱鲁君,诸侯又加贪于君,后有事,小国弥坚,大国设备,非齐国之利也。”桓公不听。管仲又谏曰:“君必不去鲁[5],胡不用兵?曹刿之为人也[6],坚强以忌,不可以约取也。”桓公不听,果与之遇。庄公自怀剑,曹刿亦怀剑。践坛,庄公抽剑其怀,曰:“鲁之境,去国五十里,亦无不死而已。”左椹桓公[7],右自承曰[8]:“均之死也,戮死于君前。”管仲走君,曹刿抽剑当两阶之间,曰:“二君将改图,无有进者。”管仲曰:“君与地,以汶为竟。”桓公许诺,以汶为竟而归。桓公归而修于政,不修于兵革,自圉辟人[9],以过弭师[10]。
【注释】
[1]同甲:完全之甲。王绍兰说:本应作“仝甲”,“仝”即全。后人以为“仝”为“同”俗体字,改为“同”。
[2]设诈:即谋划诈战。春秋时期列国打仗,一般要约定时间、地点,称偏战。猝然攻击他国,称诈战。不合当时的道义。
[3]关内:关内侯,即臣属于齐国的意思。“关内侯”见于《吕氏春秋》,先秦即有此说。
[4]忌:恨。
[5]去鲁:在此即“放过鲁国”的意思。
[6]曹刿:春秋鲁庄公大臣,关于此人先秦记载大体有两种情况,一记其为贤臣,如《左传》《国语》,一记其为刺客,如此文及《史记·刺客列传》等。
[7]椹:通“戡”。击刺。在此即用剑指向齐桓公,作击刺之状。
[8]右自承:右手比划着自杀的动作。
[9]自圉:自己戍守边陲。辟人:即“避人”。不与人冲突。
[10]弭师:停止了军事上的作为。弭,消。
【译文】
四年,加强军备,齐整穿戴铠甲的士兵有十万人,战车五千乘。齐桓公对管仲说:“我的士兵训练得当,兵力也增多了,我想征服鲁国。”管仲深深叹气道:“齐国要危险了,您不致力于修德,却勤于发展军备!天下的诸侯国,有十万甲士兵力的并不少见。我们要发动如此少的兵力去征服天下诸侯的强大兵力,国内会失去民心。诸侯设置防备,我们仓促应战,齐国想不陷入危亡之中,可能吗?”桓公不听,果然讨伐鲁国。鲁国不敢应战,在离鲁国五十里的地方设置了关隘防守。鲁国请求像关内侯一样,顺从于齐国,齐国也不要再次侵犯鲁国。桓公答应了。
鲁人请求会盟,说:“鲁国是小国,本来就不佩剑。如今带剑,这是要让诸侯知道您好战的名声。不如不这样,请您也不带兵器相见。”桓公说:“好。”于是让随行的人不要带兵器。管仲说:“不可以。诸侯已对您增加了忌恨,您在这时退避,是可以的。若您果真削弱鲁国,诸侯会给你加上贪婪的名声,以后有战事,小国更加坚守,大国设置防备,都对齐国不利。”桓公不听。管仲再次劝谏道:“若您一定不放过鲁国,怎么可以不带兵器去会盟?曹刿为人,坚强狠毒,不能够用盟约的方式来取信。”桓公不听,果然去齐国盟约了。鲁庄公自己怀里有剑,曹刿怀里也带着剑。走上盟坛,鲁庄公从怀里抽出剑,说:“鲁国的边境距离鲁国有五十里了,也难逃一死了。”庄公左手拿剑指着桓公,右手做着自杀动作说:“都是死,不如死在您面前。”管仲跑向桓公,曹刿拔剑挡在两个台阶中间,说:“两个国君将要改变计划,不要上前干预。”管仲说:“您交出土地,把汶水作为两国界限。”桓公答应了,把汶水作为国界后回国。桓公回国后治理政务,不再修习军事,自己戍守边防,不与人冲突,因为反省了先前的过错消歇了兵事。
五年,宋伐杞[1]。桓公谓管仲与鲍叔曰:“夫宋,寡人固欲伐之,无若诸侯何! 夫杞,明王之后也[2]。今宋伐之,予欲救之,其可乎?”管仲对曰:“不可。臣闻内政之不修,外举义不信。君将外举义,以行先之,则诸侯可令附[3]。”桓公曰:“于此不救,后无以伐宋。”管仲曰:“诸侯之君,不贪于土。贪于土必勤于兵,勤于兵必病于民,民病则多诈。夫诈,密而后动者胜[4],诈则不信于民。夫不信于民则乱内动,则危于身。是以古之人闻先王之道者,不兢于兵[5]。”桓公曰:“然则奚若?”管仲对曰:“以臣则不,而令人以重币使之。使之而不可,君受而封之[6]。”桓公问鲍叔曰:“奚若?”鲍叔曰:“公行夷吾之言。”公乃命曹孙宿使于宋。宋不听,果伐杞,桓公筑缘陵以封之[7],予车百乘,甲一千。明年,狄人伐邢,邢君出致于齐[8]。桓公筑夷仪以封之[9],予车百乘,卒千人。明年,狄人伐卫,卫君出致于虚[10]。桓公且封之,隰朋、宾胥无谏曰[11]:“不可。三国所以亡者,绝以小[12]。今君蕲封亡国[13],国尽若何?”桓公问管仲曰:“奚若?”管仲曰:“君有行之名,安得有其实。君其行也。”公又问鲍叔,鲍叔曰:“君行夷吾之言。”桓公筑楚丘以封之[14],与车三百乘,甲五千。
【注释】
[1]杞:春秋小国之名,据载为夏代之后裔。其地在今山东宁阳一带。距宋不远。
[2]明王:著名之王,即指杞为夏王后裔。
[3]附:亲近相随。
[4]密:静。
[5]兢:争强。
[6]封之:为之兴建城池安置之。
[7]缘陵:地名,在今山东昌乐东南。《左传》记载齐命缘陵迁杞之事,在鲁僖公十四年。迁移原因也与此篇说法不同。
[8]致于齐:至于齐。致、至古义可通。
[9]夷仪:地名,邢国迁居之地,在今山东聊城附近。其事据《左传》在鲁闵公元年、齐桓公二十五年(前661),与此记不同。
[10]虚:地名。《诗经·邶风·泉水》有“思须与曹”句,当与此“虚”所指同。其地在今河南濮阳附近。
[11]隰(xí)朋、宾胥无:两位齐国大夫名,与管仲同时。
[12]绝:止。
[13]蕲封:求封,主动地封。所以下文说这是齐桓公自求“国尽”即国力衰微的做法。
[14]楚丘:地名。卫遭北狄入侵后。将都城迁此,其地在今河南濮阳。
【译文】
五年,宋国讨伐杞国。齐桓公对管仲和鲍叔说:“宋国,我本来就想讨伐它,无奈诸侯救援宋国!杞国,是圣明君王的后代。现在宋国讨伐杞国,我想去援救杞国,这样做可以吗?”管仲回答说:“不可以。我听说国内的政务治理不好,在国外兴兵行义就不会被信服。您要在国外高举正义,要先内修国政,这样诸侯就会亲附。”桓公说:“在这个时候不做,以后就没有机会讨伐宋国了。”管仲说:“诸侯国的君主,不要贪图土地。贪图土地一定会致力于用兵,致力于用兵一定会让民众疲敝,百姓疲敝就会多权诈。在谋略方面,先静后动就会胜利,重权诈就不会取信于民。不能取信于民,动乱就会从国内产生,就会危及自身。因此古人听过先王之道的人,不会在用兵上竞争的。”桓公说:“这该怎么办呢?”管仲回答说:“如果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做,而是会派人用重礼出使宋国。如果出使宋国行不通,您就接纳杞国国君另给他建都城。”桓公问鲍叔:“怎么样?”鲍叔说:“您按管仲说的做。”桓公于是命令曹孙宿出使宋国,宋国不听,果然攻伐杞国。桓公修筑缘陵封赐给了杞国,授予一百乘车,一千甲士。下一年,狄人讨伐邢国,邢国的国君出逃到了齐国。桓公修筑夷仪来封赏邢君,赠一百乘车,一千步卒。下一年,狄人攻伐卫国,卫君出奔到了虚。桓公将要封赏卫君,隰朋、宾胥无进谏:“不可以。三个国家之所以会灭亡,只不过是因为它们小。如今您封赏这些亡国,国力用尽了怎么办?”桓公问管仲说:“怎么办?”管仲说:“您有了奉行正义的名义,就要有行义的实际行动。您还是继续做吧。”桓公又问鲍叔,鲍叔说:“您按管仲说的去做。”桓公修建楚丘封赏给了卫君,赏赐了三百乘车,五千甲士。
既以封卫,明年,桓公问管仲:“将何行?”管仲对曰:“公内修政而劝民,可以信于诸侯矣。”君许诺。乃轻税,弛关市之征[1],为赋禄之制[2]。既已,管仲又请曰:“问病臣[3],愿赏而无罚,五年诸侯可令傅[4]。”公曰:“诺。”既行之,管仲又请曰:“诸侯之礼,令齐以豹皮往,小侯以鹿皮报[5]。齐以马往,小侯以犬报。”桓公许诺,行之。管仲又请赏于国,以及诸侯。君曰:“诺。”行之。管仲赏于国中,君赏于诸侯。诸侯之君,有行事善者,以重币贺之。从列士以下有善者,衣裳贺之。凡诸侯之臣,有谏其君而善者,以玺问之[6],以信其言。公既行之,又问管仲曰:“何行?”管仲曰:“隰朋聪明捷给,可令为东国。宾胥无坚强以良,可以为西土。卫国之教,危傅以利[7]。公子开方之为人也,慧以给[8],不能久而乐始[9],可游于卫[10]。鲁邑之教,好迩而训于礼[11];季友之为人也[12],恭以精,博于粮[13];多小信,可游于鲁。楚国之教,巧文以利,不好立大义,而好立小信。蒙孙博于教[14],而文巧于辞,不好立大义,而好结小信,可游于楚。小侯既服,大侯既附,夫如是,则始可以施政矣。”君曰:“诺。”乃游公子开方于卫,游季友于鲁,游蒙孙于楚。
【注释】
[1]弛:松缓,即降低关市征收额度。
[2]为赋禄之制:即整顿税赋征收与俸禄发放的各项规章。
[3]问病臣:慰问身体不佳的大臣。
[4]傅:附,亲附。
[5]令齐以豹皮往,小侯以鹿皮报:古代诸侯往来以“皮币”为礼物。豹皮贵,鹿皮贱。这两句是说管仲争取诸侯的手段。下文“以马往”“以犬报”也是此意。
[6]以玺问:即以加盖了齐君印章的信件问候。玺,玉玺,君主印章。
[7]危傅以利:此句是说卫国教化诡诈而趋利。危,通“诡”。奸猾。
[8]慧以给:聪慧而敏捷。给,速。
[9]乐始:乐于开头。即不能善始善终。
[10]游于卫:即令其到卫游说。游,游说。
[11]迩:近,无远见的意思。此外有三说:一则以为“迩”为“学”的误字。二则以为“迩”为“逊”的误字。三则以为“迩”当读为“尔”,取《说文》“尔,丽尔”之说,释为靡丽。
[12]季友:春秋早期鲁国大臣。《小匡》作“季劳”,当以此为是。下文“游季友于鲁”之“季友”同。
[13]粮:《周礼·地官·廪人》注:“行道曰粮。”即远近有量。
[14]蒙孙博:人名,齐大臣。《小匡》作“曹孙宿”。
【译文】
封卫国之后的下一年,桓公问管仲:“接下来怎么做?”管仲回答道:“公在国内勤修政务,勉励百姓,就可以得到诸侯的信任了。”桓公同意了。于是减轻税率,放缓了通关税和市场税的征收,整顿赋税与封赏的制度。已经推行之后,管仲又请求道:“慰问生病的大臣,希望要行赏赐而不要惩罚,这样做五年就能让诸侯亲附。”桓公说:“好。”已经推行这项政令,管仲又请求道:“对待诸侯之间送往迎来的礼数,齐国送出豹皮,让小诸侯国回报鹿皮。齐国送马,让小诸侯国回报狗。”桓公答应并实行了。管仲又请求在国内外大行赏赐。桓公说:“好。”推行了奖赏制度。管仲在国内行赏,桓公在诸侯国间行赏。诸侯国的君主,如果做了好事,就用厚重的礼品去恭贺。诸侯国列士以下有做好事的,就送衣服恭贺。凡是诸侯国的臣子进谏劝君行善的,就用玺书慰问他,以肯定其言论的可信。桓公已经照做了,又问管仲:“还要做什么?”管仲说:“隰朋聪慧敏捷,可以让他管理齐国东部事务。宾胥无坚强贤良,可以派他主持齐国西部事务。卫国的教化诡附亲利。公子开方的为人,聪慧而轻率,不能持久而喜欢尝试,可以派他出使卫国。鲁国的教化,无大目标并安守礼法。季劳的为人,恭敬而纯良,博闻而有度,多能小事守信,可以派他出使鲁国。楚国的教化,言辞动听而趋利,不喜欢树立大义,而喜欢兑现小的信用。蒙孙博闻政教,言辞工巧,不喜好树立大义,而喜欢坚守信用,可以派他去楚国游说。小诸侯国已经信服,大诸侯国已经亲附,能做到这样,就可以开始给他们施加政令了。”桓公说:“好。”于是派公子开方游说卫国,派季劳游说鲁国,派蒙游说问楚国。
五年,诸侯附,狄人伐[1]。桓公告诸侯曰:“请救伐。”诸侯许诺。大侯车二百乘,卒二千人;小侯车百乘,卒千人,诸侯皆许诺。齐车千乘,卒可致缘陵[2],战于后故[3],败狄。其车甲与货,小侯受之。大侯近者,以其县分之[4],不践其国[5]。北州侯莫来[6],桓公遇南州侯于召陵[7],曰:“狄为无道,犯天子令,以伐小国[8]。以天子之故,敬天之命,令以救伐。北州侯莫至,上不听天子令,下无礼诸侯,寡人请诛于北州之侯。”诸侯许诺。
桓公乃北伐令支[9],下凫之山[10],斩孤竹[11],遇山戎[12]。顾问管仲曰:“将何行?”管仲对曰:“君教诸侯为民聚食,诸侯之兵不足者,君助之发,如此则始可以加政矣[13]。”桓公乃告诸侯,必足三年之食安,以其余修兵革。兵革不足以引其事[14],告齐,齐助之发。既行之,公又问管仲曰:“何行?”管仲对曰:“君会其君臣父子,则可以加政矣。”公曰:“会之道奈何?”曰:“诸侯无专立妾以为妻,毋专杀大臣,无国劳[15],毋专予禄。士庶人毋专弃妻,毋曲堤[16],毋贮粟,毋禁材。行此卒岁,则始可以罚矣。君乃布之于诸侯。”诸侯许诺,受而行之。卒岁,吴人伐榖[17]。桓公告诸侯未遍,诸侯之师竭至,以待桓公。桓公以车千乘会诸侯于竟[18],都师未至[19],吴人逃,诸侯皆罢。
桓公归,问管仲曰:“将何行?”管仲曰:“可以加政矣。”曰:“从今以往二年,適子不闻孝,不闻爱其弟,不闻敬老国良[20],三者无一焉,可诛也。诸侯之臣及国事,三年不闻善,可罚也。君有过,大夫不谏;士庶人有善,而大夫不进,可罚也。士庶人闻之吏,贤孝悌可赏也。”桓公受而行之,近侯莫不请事。兵车之会六[21],乘车之会三[22],飨国四十有二年[23]。
【注释】
[1]狄人伐:即“狄人伐我”。我,指齐国。
[2]卒可致缘陵:仓促之间到达缘陵。
[3]后故:地名。所在不详。
[4]大侯近者,以其县分之:此句谓齐赏诸侯以县。县,地方行政单位。
[5]不践其国:始终不侵犯的意思。践,践踏,侵伐。
[6]北州侯:古代地分九州,北州侯当指北方州之诸侯,其地应在下文“令支”“孤竹”等北方之地。
[7]南州侯:指九州中处南方州的诸侯,尤指楚。召陵:地名,在今河南漯河市。
[8]小国:齐国的谦称。一说指杞国。
[9]令支:即上文所指“北州侯”,其地应在燕国东北地区。
[10]凫(fú)之山:形状如凫的山。凫,大雁之类的鸟。
[11]孤竹:古国名,其地应在今河北北部卢龙、秦皇岛市抚宁区一带。这里曾出土过带有“孤竹”字样的铜器。
[12]遇:遭遇。山戎:古族群名,生活地区应去孤竹不远。似为山地人群。
[13]加政:施加政令。
[14]引其事:意指武器装备不足以承担。引,益。在此有承担得起的意思。
[15]无国劳:不给国家出力。
[16]曲堤:故意曲折防洪堤坝,把洪水导向邻国。上述这些规定据《穀梁传》及《孟子》,为齐桓公在葵丘之会上发布。
[17]榖(gǔ):齐都邑名。齐桓公曾将此地封赐管仲。
[18]竟:通“境”。
[19]都师:都城之师,即主力军队。
[20]敬老:恭敬。敬、老,皆为动词,属并列关系。《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吾”之“老”与此同义,敬的意思。
[21]兵车之会:坐着兵车来会盟,即有军事准备的会盟。
[22]乘车:诸侯坐的车。意思是和平会盟。
[23]飨国:在位,即享有国家君权。
【译文】
五年之后,诸侯亲附,狄人进攻齐国。齐桓公通知诸侯:“请求救援应对狄人的讨伐。”诸侯答应了。大诸侯国派出战车二百乘,步卒两千人;小诸侯国派出战车一百乘,步卒一千人,诸侯都答应了。齐国战车一千乘,仓促之间到达缘陵,在后故之地,打败了狄国。狄国军队的战车、铠甲和财货,分给了小诸侯国。靠近狄国的大诸侯国,分到了狄国的县邑,既分给他们,齐国再也不踏进那里的土地。北州侯没有来救援,齐桓公在召陵会见了南州侯,说:“狄人无道,违犯了天子的命令,来讨伐杞国。因为天子的缘故,敬承上天的命令,号令诸侯来救援被伐之国。北州侯没有到,上不听从天子的命令,下对待诸侯无礼,我请求讨伐北州侯。”诸侯答应了。
齐桓公于是北伐令支,攻下凫之山,斩杀了孤竹国君,阻挡了山戎。桓公回头看着管仲问:“接下来要怎么做?”管仲回答说:“您让诸侯给百姓储存粮食,诸侯有兵力不足的,您就发兵协助,这样才能向诸侯施加政令。”桓公于是告知诸侯,一定要保证三年的粮食充足,用剩余的国力兴办军备。兵器铠甲不足以支撑军事行动的,就告诉齐国,齐国就拨出财力帮助他。政令已经实行了,桓公又问管仲说:“怎么做?”管仲回答道:“您融洽一下他们的君臣父子间的情况,就可以施加政令了。”桓公问:“考核的办法是什么?”曰:“诸侯不能擅自把妾室立为妻室,不能擅自诛杀大臣,没有为国做事不能擅自领取俸禄。士庶人不能擅自抛弃妻子,不能修堤拦截山谷,不能囤积粮食,不能禁止民众伐木,此令颁行满一年,就可以开始处罚了。”桓公便将这些政令公布于诸侯,诸侯同意了,接受并推行。实行满一年,吴人攻伐榖。桓公还没来得及通知到所有诸侯,诸侯的军队就全部赶到,等待桓公了。桓公派千乘战车到境与诸侯会师,齐国的军队还没到,吴人就逃跑了,诸侯就都散了。
桓公回国后,问管仲说:“接下来要做什么?”管仲说:“可以施加政令了。”又说:“从今以后两年内,诸侯的儿子不孝敬父母,不爱护兄弟,不尊敬长者和国家的贤良,三者如果缺少一个,就可以诛罚他。诸侯的臣子治理政务,三年没有做过好事,就可以惩罚他。国君有过错,大夫不进谏,士庶人做了好事,如果大夫不进言举贤,也可以责罚他。官吏如果听说士庶人贤能孝悌,就可以嘉奖他。”桓公接受并推行了这些政令,与齐国亲近的诸侯没有不前来请教政务的。桓公主持的诸侯会盟驾着战车举行的有六次,乘平时车马举办的会盟有三次,在位四十二年。
桓公践位十九年,弛关市之征[1],五十而取一,赋禄以粟,案田而税[2],二岁而税一。上年什取三,中年什取二,下年什取一,岁饥不税;岁饥弛而税。
桓公使鲍叔识君臣之有善者,晏子识不仕与耕者之有善者[3],高子识工贾之有善者[4]。国子为李[5],隰朋为东国,宾胥无为西土,弗郑为宅[6]。凡仕者近公[7],不仕与耕者近门,工贾近市,三十里置遽委焉[8],有司职之。从诸侯欲通,吏从行者,令一人为负以车[9],若宿者,令人养其马,食其委[10]。客与有司别契[11],至国八契,费义数而不当,有罪。凡庶人欲通,乡吏不通,七日囚。出欲通[12],吏不通,五日囚。贵人子欲通,吏不通,三日囚。凡县吏进诸侯士而有善,观其能之大小,以为之赏,有过无罪。
令鲍叔进大夫,劝国家[13],得之成而不悔为上举[14],从政治为次[15]。野为原[16],又多不发[17],起讼不骄[18],次之。劝国家,得之成而悔,从政虽治,而不能野原,又多发,起讼骄,行此三者为下[19]。
令晏子进贵人之子,出不仕[20],处不华,而友有少长,为上举,得二为次,得一为下。士处靖[21],敬老与贵,交不失礼,行此三者为上举,得二为次,得一为下。耕者农农用力[22],应于父兄[23],事贤多,行此三者为上举,得二为次,得一为下。
令高子进工贾,应于父兄,事长养老,承事敬,行此三者为上举,得二者为次,得一者为下。令国子以情断狱。
三大夫既已选举,使县行之[24]。管仲进而举言[25],上而见之于君,以卒年君举[26]。
管仲告鲍叔曰:“劝国家不得成而悔,从政不治,不能野原,又多而发,讼骄,凡三者有罪无赦。”告晏子曰:“贵人子处华,下交,好饮食,行此三者,有罪无赦。士出入无常,不敬老而营富,行此三者,有罪无赦。耕者出入不应于父兄,用力不农,不事贤,行此三者,有罪无赦。”告国子曰[27]:“工贾出入不应父兄,承事不敬,而违老治危,行此三者,有罪无赦。”凡于父兄无过,州里称之,吏进之,君用之。有善无赏,有过无罚,吏不进,廉意[28]。于父兄无过,于州里莫称,吏进之,君用之。善,为上赏;不善,吏有罚。
君谓国子:“凡贵贱之义,入与父俱,出与师俱,上与君俱,凡三者遇贼不死,不知贼,则无赦。断狱情与义易[29],义与禄易[30],易禄可无敛[31],有可无赦。”
【注释】
[1]征:赋税。
[2]案田:按田地优劣征税。
[3]晏子:齐大夫,晏婴祖先。
[4]高子:齐国贵族 。齐有两大贵族之家即国氏、高氏。下文“国子”即其另一贵族之家代表。
[5]李:通“理”。办案的狱官。
[6]为宅:负责宅地管理。
[7]公:首都办公处。
[8]遽:邮驿。委:存放,储存。此处指存放之所。
[9]车:“连”的误字。连,一种人拉的车。
[10]委:委积、预备招待客人用品。
[11]有司:来客的主事者。别契:通关契文。所以称“别”,是因古代文契凭据往往一分为二,两方各持一半。
[12]出:“士”字之误。
[13]劝国家:助国家。
[14]得之:得这样的人。成而不悔:国事成就没有可后悔的。
[15]政治:在此即“理政”。即有行政能力。
[16]野为原:开垦荒野,变为良田。
[17]又多不发:又多而不废。不发,引申为获多利益多、无所废弃。发,古通“废”。
[18]起讼不骄:出了争端不骄慢。讼,事端。
[19]行此三者:衍文。一说为窜文,在“为上举”之上。
[20]仕:没有事先学好本领就从政。
[21]靖:静,沉稳。
[22]农农:努力貌。
[23]应:顺承。
[24]县:地方官。行之:此处是“试用”的意思。
[25]举:当为“与”。
[26]君举:君主举而任用之。
[27]国子:为“高子”之误。
[28]廉意:即考察是否出其真意。廉,察。
[29]情与义易:情理是非可以交换,即断案不能仅靠是非,还应考虑情理。
[30]义与禄易:错处若不是很重,可用禄位抵罪。
[31]易禄无可敛:只是因为有禄位而不问罪过轻重,是不可取的。敛,收,纳。在此指不能采纳的意思。
【译文】
齐桓公在位十九年,减轻了通关、市场的赋税,变为五十取一,考察粮食的多少以及田地的优劣征收粮食税,每两年交一次税。年成好税率为什取三,年成一般税率为什取二,年成不好税率为什取一,闹饥荒不收税;荒年考察有无交税能力而收税。
桓公让鲍叔鉴识群臣中表现突出的,让晏子鉴识记录没有出仕的人和农夫之中表现突出的,让高子鉴识百工商贾中表现突出的。国子管理狱讼,隰朋管理齐国东部事务,宾胥无管理齐国西部事务,弗郑管理宅地工事的事。凡是做官的人住在国都办公处所附近,不做官的和农夫住在城门附近,百工商贾住在集市附近,每三十里设置一个驿站储备食宿,有官员值守。追随的各诸侯国要想到齐国联络,会给那些随行的官吏派一人帮着拉装载行李的车,如果住宿,就派人给他喂马,提供饮食。来客把通关的别契交给主事者,到国都共有八张别契,如果浪费待客礼数不周或别契数量不对,就会降罪。凡是一般百姓想到乡里办事,乡吏扣押七天不办,就囚禁。士办事交接,官吏如果扣压五天不办,就囚禁。贵人之子办事交涉,官吏如果扣压三天不办,就囚禁。凡是县吏引荐各诸侯国的有识之士,考察他们才能大小来进行赏赐,引荐出了错也不加罪。
命鲍叔举荐大夫,辅助国家,有功劳而没有过失的,为上等的举荐。治理国事有政绩,次之。开垦荒野,使其变为田地,获利多无所荒废,起了争端不骄慢的,次之。处理政务有功,但不能开荒又多有废弃的土地,处理争端态度骄横,有此三种情况的就列入下品。
命令晏子举荐贵人之子,出来做官不是生手,在家不奢华,友爱长辈和晚辈,就推举为上等;做到两项的次之,只能做到一项的为下等。士处事沉稳,敬爱老者和上级,交往不失礼仪,能做到这三项的举为上等,做到两项的次之,只能做到一项的,列为下等。农夫勤劳卖力,敬待尊长赡养老人,做事恭敬,能做到这三项的举为上等,做到两项的次之,仅能做到一项的列为下等。
命高子推荐工商中有才德者,敬顺父亲兄长,尊敬奉养老人,办事认真,能行这三项的为上等,能行两项的为次等,能行一项的为下等。命国子结合案件原委判断案情。
三位做完了选拔举荐的工作,所推荐的人交由各县试用。管仲再同他们交谈考察,然后上报再拜见国君,年年如此,由国君最终起用。
管仲告诉鲍叔说:“处理国事无功有过也没有政绩,不能拓荒却多有废弃的田地,处理狱讼骄横,有这三种过失的,有罪无赦。”管仲告诉晏子说:“贵人之子在家奢华,交友不善,贪好酒食,凡有这三条的,有罪无赦。士出入变化无常,不尊敬老人而钻营富贵,做到这三条,有罪无赦。农夫出入不尊敬父兄,农事不勤勉,不尊敬贤者,做到这三条的,有罪无赦。”管仲告诉高子说:“百工商贾出入不尊敬父兄,处事不恭敬,不赡养老人而行事诡诈,做到这三条的,有罪无赦。”凡是对待父兄没有过失的,州里都称赞他,官吏举荐他,君主就任用他。做得好而没有得到嘉奖,有过错却没有得到惩罚,因此不愿进身的官吏,要访察他是否出于真心。对待父兄没有过失,但是州里没有称赞他的,官吏也要举荐他,国君也会起用他。做得好,会得到丰厚的赏赐;做不好,官吏就会受到惩罚。
桓公对国子说:“所有贵贱的准则,不过是在家父贵子贱,在外师贵徒贱,在上君贵臣贱,凡这三点遭到损害却不能以死捍卫,或受到损害却不知情的,就不能赦免他的罪责。断案可以用人情与法理是非交易,用是非与俸禄交易,不顾是非情理,只是用禄位抵罪的做法是不能接受的。有这样行为的,都不可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