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术上第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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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心术,即道术,亦即以道处世的原则。文章认为“心”与“九窍”等感知器官的关系,是“心”无为,以便使各种感知器官各司其职,充分发挥各自的功能。同时,无为之“心”要处“静”,因而可以不被干扰,有效地统驭各种官能。古人以“心”为思维器官,并认为它是人体的主宰,以心比君。本文的基本内容在于论述心的功能,进而讨论修养身心、为人处世乃至自然、宇宙等问题。其中涉及的一些概念,范畴如“心”“道”“智”“虚”“无为”等等,表现的是道家的思维方式。《心术》有上下篇,此为上篇。本文前经后传,经与传各有六段文字,传文是对经文的说明和阐发。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1],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见色,耳不闻声。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毋代马走,使尽其力;毋代鸟飞,使弊其羽翼[2]。毋先物动,以观其则。动则失位,静乃自得。

【注释】

[1]九窍:口、鼻、耳、目等人体器官的九个孔穴。泛指人体各感觉器官。

[2]弊:废弃。此处为退化之意。

【译文】

心脏在人体中,犹如一国之君的地位;各种感觉器官均有职能分工,犹如百官的不同职分。心脏运转正常,各器官就能合理运作;如果心中充满欲望,人的眼睛就分不清颜色,耳朵就听不清声音。所以说:上面背离正道,下面就会丧失职事。不要代马行走,而要让其竭尽全力;不要替鸟飞翔,使其翅膀退化。不要先于事物行动,要观察其规律。躁动就会失掉本位,沉静才能得其规律。

道,不远而难极也,与人并处而难得也。虚其欲,神将入舍[1];扫除不洁[2],神乃留处[3]。人皆欲智,而莫索其所以智乎[4]。智乎,智乎,投之海外无自夺[5],求之者不得处之者[6]。夫正人无求之也[7],故能虚无。

【注释】

[1]神:正确认识道的精神。

[2]不洁:此处喻指情欲。

[3]处:停留。

[4]乎:一说,此“乎”字为衍。

[5]投之海外无自夺:意思是有了智慧无论到了那里,智慧都不会被夺取。

[6]求之者不得处之者:指追求智慧的人不知道如何拥有智慧。求之者,也是有“欲”者,所以求不到。

[7]正人:能得道之人。

【译文】

道在不远的地方却难以企及,与人共处却难以领悟。荡涤欲望,神智就会来临;扫除欲念,神智才会停驻。人们都想获得智慧,却没有探究过怎么获得智慧。智慧啊,智慧啊,有了你走到天涯海角别人都夺不走,追求你的人却不知道如何拥有你。得道的人正是没有追求的欲望,所以能够达到虚静。

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1],简物小未一道[2],杀僇禁诛谓之法。

【注释】

[1]登降:上下台阶。古代典礼,登阶升堂,讲究谦让,故“登降”代表“礼”。

[2]简:分别,挑选。未:末。古代两字可通用。此句似有脱误,大意即过分注意对事物分别、挑选,不合道的要求。

【译文】

虚无没有形状的称之为道,孕育万物的称之为德,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称之为义,升降礼让、贵贱等差、亲疏远近的关系称之为礼,过分强调分别注意于小事不合道,而禁令杀戮的章程则称之为法。

大道可安而不可说。直人之言[1],不义不顾[2],不出于口,不见于色,四海之人,又孰知其则?

【注释】

[1]直:一说当为“真”。真人即得道之人。

[2]义:当为“俄”,意为偏斜。顾:当为“颇”,偏颇。

【译文】

大道只可安然处之而不可言说。真人之言不偏不倚,道说不出口,也不表现在形色上,四海之内有谁知道它的规律呢?

天曰虚,地曰静,乃不伐[1]。洁其宫[2],开其门[3],去私毋言,神明若存。纷乎其若乱,静之而自治。强不能遍立,智不能尽谋。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故必知不言无为之事[4],然后知道之纪。殊形异埶[5],不与万物异理,故可以为天下始。

【注释】

[1]伐:当为“忒”,差错。

[2]宫:这里指心。

[3]门:人的感觉器官,如耳、目等。

[4]不言:一说当为“不言之言”。

[5]埶:同“势”。形态,姿势。

【译文】

天是虚空的,地是沉静的,遵循虚静原则,就不会有差错。洁净内心,开放感官,去除私欲,不用言说,神奇的领悟仿佛存乎于心。万事万物纷纭烦乱,以虚静待之就能使其自然得治。再强大也不能解决所有事情,再聪明也难以考虑得尽善尽美。事物有其本来的形状,其形状自有本来的名称,能使名称得当的就是圣人。所以,一定要领会不可言说和自然无为的事情,才能知晓道的纲纪。了解万物的千差万别,不违背万物的自然生理和规律,才能治理好天下。

人之可杀,以其恶死也;其可不利[1],以其好利也。是以君子不怵乎好[2],不迫乎恶,恬愉无为,去智与故[3]。其应也,非所设也[4];其动也,非所取也。过在自用,罪在变化[5]。是故有道之君[6],其处也若无知,其应物也若偶之[7]。静因之道也[8]。

【注释】

[1]其可不利:可以用不利对待之。以上两句是说人性的短处,可以被利用。

[2]怵(xù):通“”。诱惑。怵,原作“休”,据下文经解部分改。

[3]故:世故、伪诈之心。

[4]设:设想,谋求。

[5]变化:随外在情况而变化。是不了解“道”的表现。

[6]有道之君:即了悟了道的人。据后文当为“有道之君子”。

[7]偶:偶然,无意。

[8]静因之道:言排除主观的嗜欲成见,完全依照客观事物自身的规律行事。静因,虚静与因依。

【译文】

有些人可以用杀戮来胁迫,因为他们贪生怕死;有些人可以用不利来胁迫他,因为他们贪图私利。所以,君子不为喜好所诱惑,不为邪恶所威胁,恬淡无为,远离巧智与伪诈。他应对处事,不是为了有所谋求;他行动处事,并非为了有所获取。人的过失在于过于自负,人的罪过在于随风而变。所以有道的君子居处的时候无知无识,应对外物的时候好像是在出于无心地应和、配合。这是虚静因循之道。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耳目者,视听之官也,心而无与于视听之事[1],则官得守其分矣。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故曰“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故曰: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2],故曰“君”。“毋代马走”,“毋代鸟飞”,此言不夺能能[3],不与下诚也[4]。“毋先物动”者,摇者不定,趮者不静[5],言动之不可以观也。“位”者,谓其所立也。人主者立于阴,阴者静,故曰“动则失位”。阴则能制阳矣,静则能制动矣,故曰“静乃自得”。

【注释】

[1]无与于视听之事:不干预看和听的事。

[2]无为而制窍:通过无为来控制九窍。

[3]不夺能能:不限制有能力的人发挥才能。

[4]与:参与。诚:审也。此句是说不参与下面的各种计算谋划行为。又,据张文虎说,“诚”当作“试”,即不与臣下比试能力。

[5]趮:“躁”的异体字。

【译文】

“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这是说耳目是管视听的器官,心不去干预视听的职守,耳目等器官就得以恪守其职了。如果心里有了嗜欲杂念,事物出现也会视而不见,声音传来也会充耳不闻。所以说“上离其道,下失其事”。所以说:心的功能,就是用虚静无为来控制九窍的,所以把它称作“君”。“毋代马走”,“毋代鸟飞”,这是说不要剥夺能者的才华,不参与下级智谋活动。所谓“毋先物动”,是因为动摇的人不能镇定,急躁的人就不能冷静,就是说“先物而动”就无法准确地观察事物了。“位”,指所处的地位。人君应处在阴的地位,阴的性质是静,所以说“动则失位”。阴能制阳,静能制动,所以说“静乃自得”。

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虚之与人也无间[1],唯圣人得虚道,故曰“并处而难得”。世人之所职者精也,去欲则宣,宣则静矣。静则精,精则独立矣。独则明,明则神矣。神者至贵也,故馆不辟除,则贵人不舍焉[2]。故曰“不洁则神不处”。“人皆欲知,而莫索之”。其所知[3],彼也;其所以知,此也。不修之此,焉能知彼?修之此,莫能虚矣。虚者无藏也[4],故曰去知则奚率求矣[5],无藏则奚设矣。无求无设则无虑,无虑则反复虚矣[6]。

【注释】

[1]无间:没有距离。

[2]贵人:喻指神,即道。

[3]其所知:原作“其所以知”,据赵守正说改。

[4]藏:储藏,指所存在的成见和欲望。

[5]知:同“智”。智慧。奚率求:率,循也。循理而自求。

[6]无虑则反复虚:没有思虑就回到了虚空状态。反,同“返”。

【译文】

道在天地之间,大到无所不包,小到无可容纳,所以说“不远而难极也”。道虚空而又与人之间没有什么距离,但只有圣人能体悟这虚空的道,所以说它“并处而难得”。世人应当心意专一,清除欲念则能心意疏通,心意疏通则能保持虚静。保持虚静就可以心意专一,心意专一则独立于万物之上。神智独立于世则能明察万物,明察万物则神明降临。神明是最高贵的,内心的馆舍不加扫除,神智就不会驻足停留。所以说“不洁则神不处”。“人皆欲知,而莫索之”。人们所认知的对象,是彼物;人们用以认知事物的,是此心。不修养此心,怎么能认知彼物呢?修养自己身心的最好办法,莫如虚空静守。虚,就是排除欲念,无所残留,所以说摒弃智慧就能循理自求,排除欲念就能循理自谋。无刻意之求取且无刻意设计就能没有思虑,没有思虑就回到了虚空状态了。

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1]。无所位,故偏流万物而不变。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职道之精[2]。故德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3]。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4],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谓各处其宜也。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5]。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谕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6]。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僇禁诛以一之也[7]。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于道。

【注释】

[1]位(wǔ):抵触的意思。位,立。,逆也。

[2]职:通“识”。认识,了解。

[3]以:同“已”。

[4]间之理者:据王引之说,应作“无间者”,无间,没有差别。

[5]为之节文:为它制定礼仪制度。

[6]宜:适宜。又,据郭沫若说,“宜”应改为“道”字,句谓理产生于道。

[7]僇:通“戮”。一之:使之统一。

【译文】

天道,是虚而无形的。虚寂,就不受挫折;无形,就无所抵触。无所抵触,因此能流转于万物之间而不会随之改变。德,是道寄寓的馆舍,万物依赖它得以焕发生机,心智依赖它得以认识道的真谛。所以,“德”就是“得”。所谓得,那就等于说是所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虚静无为叫作道,体现它的就叫作德。所以道与德没有什么差别,人们谈论它们往往不加区别。说他们没有差别,是因为德就是道的体现。所谓义,说的是各行其宜。所谓礼,则是根据人的感情,按照义的道理,而设立的礼仪制度。因此,礼也可以说是合乎义理。理,通过明确事物的本分来表达义的内涵。所以,礼从理产生,理从义产生,义产生于行事所宜。法度是用来统一参差不齐的社会行动而不得不实行的,所以要运用杀戮禁诛来实现这种统一。所以事事都要用法律准绳来督察,法是通过权衡得失而产生的,而权衡的标准则是以道为根据的。

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1],故曰“可以安而不可说”也。“莫人”[2],言至也。“不宜”[3],言应也。应也者,非吾所设,故能无宜也。“不顾”,言因也。因也者,非吾所所顾[4],故无顾也。“不出于口,不见于色”,言无形也。“四海之人,孰知其则”,言深囿也[5]。

【注释】

[1]莫知其极:不知道它的究竟。

[2]莫人:上文作“直人”,王念孙谓“莫”为“直”之误,而“直人”即“真人”。

[3]宜:上文作“义”。这里是“有所义”,即有所偏重,偏取的意思。

[4]非吾所所顾:非我所处顾,即非我所顾的意思。第二个“所”,为“处”字假借。顾,还视、回望。

[5]深囿:深邃的园林,这里指蕴含很深。

【译文】

道,它运动时看不见它形状,它布施时看不到它的德惠,万物都是因为得到了道才得以生成,然而却没有谁能明白它的究竟,因此说“可以安而不可说”。“真人”,说的是修道境界极高的人。“不义”,是说应物而变。所谓应,即不是由自己主观筹划,所以能做到不固执。“不顾”,说的是因循。所谓因循,是说我们不主动作为,所以能做到无偏颇。“不出于口,不见于色”,是说道无形无象。“四海之人,孰知其则”,是说道深邃而包容。

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不变则无过,故曰“不伐”[1]。“洁其宫,阙其门”[2]。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故曰“宫”。洁之者,去好过也[3]。门者,谓耳目也。耳目者,所以闻见也。“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4]。姑形以形[5],以形务名[6],督言正名,故曰“圣人”。“不言之言”,应也。应也者,以其为之人者也[7]。执其名,务其所以成之[8],应之道也。“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人者,立于强,务于善,未于能[9],动于故者也。圣人无之,无之则与物异矣。异则虚,虚者万物之始也,故曰“可以为天下始”。

【注释】

[1]伐:据上文,当作“忒”。

[2]阙:开。

[3]好过:因嗜好引起的过错。

[4]延名:扩展名声。

[5]姑:估量。姑,黎翔凤说:“姑”,估计之义。

[6]务:趣,趋向。动词。

[7]以其为之人者也:因为做出“应”的是他人,而不是自己。因为“不言之言”,是以实际行为及行为所产生的效果来说话,所以“应”就是实际行为所产生的效应。这效应是他人的表现。一说,“人者”当作“者人”。

[8]务其所以成之:努力探究事物的形成。“其”下原有“应”字,据王引之说删。

[9]未于能:未,郭沫若认为当作“举”。“举于能”,即好逞能的意思。

【译文】

天道是虚的,地道是静的。虚就没有曲折,静就没有变动,没有变动就没有过失,所以叫作“不忒”。“洁其宫,阙其门”。宫室,指的是内心。内心是智慧的居处,所以称作“宫”。清扫屋舍,就是要清除内心嗜好的过错。门户,指的是耳目。耳目,是用来视听外部事物的。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这是说名称不能与事物的实质不符,事物的实质也不得被名称所夸大。从形态的实质估量形态,从形态的实质出发确定名称,以此稽查言论,规正名称,能做到这样才叫作“圣人”。“不言之言”,意思就是“应”。所谓应,是因为它的表现者是别人而非自己。把握事物的名分,努力探究事物的形成,这就是“应”的方法。“无为之道”,意思就是因循。所谓因循,就是不增加也不减少。根据事物本来的形态而命名,这就是因循的方法。名分,是圣人用来指称万物的标记。一般人总是好强求,好显示自己的善,好逞能,好用智巧。圣人则没有这些偏好,没有这些就可以承认万物的不同规律。承认万物的不同就能做到虚,虚是万物的原始状态,所以说“可以为天下始”。

人迫于恶则失其所好,怵于好则忘其所恶[1],非道也。故曰“不怵乎好,不迫乎恶”。恶不失其理,欲不过其情,故曰“君子”。“恬愉无为,去智与故”,言虚素也[2]。“其应,非所设也,其动,非所取也”,此言因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过在自用,罪在变化”:自用则不虚,不虚则仵于物矣[3]。变化则为生,为生则乱矣[4]。故道贵因。因者,因其能者,言所用也[5]。“君子之处也,若无知”,言至虚也。“其应物也,若偶之”,言时适也,若影之象形,响之应声也。故物至则应,过则舍矣。舍矣者,言复所于虚也。

【注释】

[1]怵于好:被喜欢的东西所诱惑。

[2]虚素:虚空而质朴。

[3]仵于物:与客观事物相抵触。

[4]为生:产生假象。为,通“伪”。

[5]言所用:发挥其作用。

【译文】

一般的人往往被厌恶的事物所胁迫,而失掉他应喜好的东西;被喜好的东西所诱惑,因而连可恶的事物都忘记了,这些都不合于道。所以说“不怵乎好,不迫乎恶”。厌恶某个事物但不要丧失常理,喜好某个事物但不要超越常情,能这样做的人才能被称作“君子”。“恬愉无为,去智与故”,说的是要保持虚空质朴。“其应,非所设也,其动,非所取也”,这也是在说因循的道理。所谓因循,就是舍弃自己的主观而以客观事物为依据。感受之后才能反应,并不是事先谋划好了;按照事物的道理来采取行动,并非事前选择好了。“过在自用,罪在变化”:自以为是就不能够做到虚,不能虚,主观认识就会与客观事物相抵触。妄加变化就会产生虚伪,产生虚伪就会导致混乱。所以,道以因循为贵。因循,就是根据事物自身所能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君子之处也,若无知”,说的是他已经达到了至高无上的虚静境界。“其应物也,若偶之”,这是说他能随时与物适应,如影随形,如响随声。物来则应对,物去则舍弃。所谓舍弃,说的是又回到虚的状态。


侈靡第三十五心术下第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