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注释
太乙:又名“太一”,在长安以西,是终南山主峰之一,亦为终南之别名,《元和郡县志》载:“终南山在县(京兆万年县)南五十里。按经传所说,终南山一名太一,亦名中南。”
天都:天帝所居之处,一说借指长安。
回望:即四望。
青霭:山中云气。
分野:古天文学名词,以天上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来区分中国境内地域,即称为分野。
语译
终南山是如此高峻啊,靠近着天帝的居所,山峦连绵不绝,直接邈远之海角。四下望去,白云重重,仿佛将山势牢牢锁住一般,然而进山以后,那青烟细雾却又依稀不见。终南的主峰恰是地理之分野,众谷或阴或晴,气候竟迥然不同。我想要前往有人居处寄宿啊,于是隔着涧水,远远地询问樵夫。
赏析
终南山是秦岭山脉之一段,是长安附近最富盛名之高山,此诗即描写终南景物,状其雄伟,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评此诗说“四十字中无所不包,手笔不在杜陵(杜甫)之下”。
开篇先言远望之概括,说“太乙近天都”,或谓“天都”乃借指长安,则此句不过述终南山之位置而已,诗意全无。故此还应当将“天都”解释为天帝之居所,终南并不甚高,但人在平地,仰而望之,自然觉得直耸云霄,似接高天,以此来状其高峻。第二句再状终南山之广袤无垠,其实此山虽千峰叠翠,终究不过西起陕西眉县,东至西安蓝田县而已,距离海角正远,说它“到海隅”,和“近天都”一样,都属于艺术夸张。
“白云回望合”,或谓指转头远观终南,只见白云层层,闭锁山势,但联系后文,诗人是从远及近,从远望而直至入山,因此他理应面朝向山,绝无转头再望之意。故而“回望”应解为四望,回即三百六十五度回转意,是指诗人距山已近,或已踏上山路,则见四面云气缭绕,遮蔽山峰,殆不可见。从来云在高天,山势要足够高峻,才能与云气相合,此亦言终南之高也。“白云”、“青霭”本是互文,皆言山中云气,正不应解为山外有白云,山中有青霭。其实云气浓厚,乃见其白,云气稀疏,便觉其青,诗人由远而近,从山外直至山内,则山中云气在视觉中逐渐稀疏,直至对面,几乎散不可见,乃有“青霭入看无”句。虽然同样写山中云气,但状其形貌绝然不同,乃是诗人从不同角度玩赏所得的结果,视角新颖,观察细腻,诚非独坐书斋所可凭空想见者也。
秦岭是古代雍、益两州之交界,故云“分野中峰变”。前面“连山到海隅”是远观山势,言其东西方向的形貌,此句则是已登太乙,从山中望其南北方向,呼应得非常巧妙。继而再自山峰下望,千峰万壑,或则身姿展露,或为云气所盖,自然“阴晴”不同。杜甫《望岳》诗中有“阴阳割昏晓”语,可与此句对照而赏,皆言某山占地之广,层次分明,山峦各处,阴晴、昏晓皆截然不同也。
前六句气势恢弘,极言终南之高峻、广袤,但尾联却突然一收,反言山中人事,格局似乎骤然变小。对此,明末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评道:“‘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颇有些强辩味道。而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言:“或谓末二句与通体不配。今玩其语意,见山远而人寡也,非寻常写景可比。”也未能得其真髓。倘若此诗为杜甫所写,则尾联不当若是,还记得《望岳》的尾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才是和前面雄浑气势能够完美统一的写法。
王维为什么偏要那样写呢?这尾联是否真的割裂了全诗之意呢?我们要考虑到王维本身的思想倾向和生活经历,他本无杜甫那般济世安民之志,反多退避求隐之心,再加上终南山在唐代常为隐士居所,由此便可见前六句雄浑言辞下隐藏的主体脉络。开篇即言“天都”,继而再写山势之高峻、广袤和宏伟,其中兼及自身由远而近,渐入山中,其目的是为了构画一超绝世外,如神仙居所的胜地名山——既为神仙居所,又岂能不如此宏伟,直至非人心所能想见乎?于是诗人求隐之意,或者羡隐之意便逐渐显露,直至尾联才彻底展现在读者面前。
“欲投人宿处”,此中之“人”,料定是居于山中的隐士了,沈德潜说“山远而人寡”,确实,如此深山之中,所能定居的,也只有隐士,而所能遇见的,也只有樵夫而已,故此结句才云:“隔水问樵夫。”渔樵在古代文人眼中向来也有避世隐居之意,所以这里说樵夫,仍是在说隐士,或言隐士之友。王维深入终南,不是为了求隐,就是为了访隐,他并不是仅仅为了见景而写景,写景的本意,还是为了抒发内心情感,为了托出求隐或羡隐之意。
唐诗常识
王维这首《终南山》在五律中也算变例,因为首句是押韵的。五律以首句不押韵为正例,而七律以首句押韵为正例,这是因诗歌之流变而产生的必然现象。五、七言诗都产生于汉代,五言本隔句用韵,所以发展到后来仍以隔句为准,首句多不押韵;而七言诗最早是句句押韵的,比如现存第一首文人创作的七言诗为曹丕的《燕歌行》,就是句句押韵的,所以发展到后来虽变成隔句用韵,但首句仍保有押韵的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