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注释
五更:旧时自黄昏至拂晓一夜间,分为甲、乙、丙、丁、戊五段,谓之“五更”,又称五鼓、五夜。其中五更指天将明时,南朝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诗之五即有“五更催送筹,晓色映山头”句。
薄宦:指官职卑微。
梗犹泛:语出《战国策·齐策》,言苏秦阻止孟尝君相秦,说:“今者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与桃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挻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今秦四塞之国,比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这里是指身世依旧飘零无依。
故园芜:语出陶潜《归去来辞》,有“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句。
已平:别本作“欲平”。
语译
蝉啊,你本来就居于高处,所以难得一饱,还徒劳地发出悲愤的鸣叫。从黑夜一直叫到五更拂晓,声音嘶哑,越来越稀疏,但碧绿的树木却仍然无动于衷。我官卑职小,四处飘零,故园已经长满了野草,为什么还不肯归去呢?辛苦你啦,蝉啊,是你警策着我,让我全家都和你一般清白。
赏析
李商隐的宦途,可以说是彻底的悲剧。
唐朝中后期,宦官专权,而朝臣中也因为出身门第和政治观点的差异而各结党派,攻讦不休,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牛李党争”。牛指牛僧孺,这一派大多是科举出身,门第不高,都靠寒窗苦读以得中进士,迈入宦途,他们一方面主张加强科举取士,一方面主张绥靖藩镇,以保证比较安稳的政治局面。李指李德裕,这一派大多出身于世家大族,倚靠父祖地位而进入官场,即所谓“门荫”出身,他们一方面主张加强门荫取士,一方面主张对于分裂倾向严重的藩镇予以坚决镇压,以维护朝廷的权威。两派不仅仅在出身和政治上有很大分歧,其中还挟裹以牛、李二人为主的私人恩怨,于是牛党上台,往往尽斥李党,李党上台则彻底排斥牛党,党同伐异,从唐宪宗时期开始,直至唐宣宗时期才结束,争闹了将近四十年。
李商隐就生活在这种大环境之下,他十九岁时即因文才而得到牛党干将、太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赏识,引之为幕府巡官,二十五岁进士及第,翌年即受聘于李党的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幕为书记,王茂元也爱其才,招之为婿。因此,李商隐既为牛党所不容,认为他辜恩,又不受李党重视,被迫在两党的夹缝中求生存,于是无缘显官,只能辗转于各藩镇充当幕僚,郁郁而不得志,潦倒终身。
李商隐的这种悲哀,在这首《蝉》中有着非常鲜明、生动的表达,我们可以将其与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对照来看。两者都是借蝉自况——古人不知道蝉吸树液而生,认为它只饮露水,故此不茹荤腥,不染俗尘,可为士人高洁之象征。此诗首句即言蝉“高难饱”,此“高”字表面上是指处树之梢,位置较高,实际上是暗指“高洁”。表面上说,蝉因处高,露水稀少,自然难以饱食,实际是说蝉因品德高洁,不为世俗所容,所以难得温饱——李商隐以蝉自喻,认为自己也是如此,他不肯蝇营狗苟,不肯谄媚牛李的任何一党,所以才总是沉沦下僚,有志难伸。
仁人志士不得所用,自然难免要发悲怨之声,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正如蝉一般,即便“恨费声”,叫得再响,叫得再辛苦,也终究只是“徒劳”。颔联即承此意而细言之,说蝉终日鸣叫,直至五更,终于声嘶力竭,其声“疏欲断”,但即便如此,却“一树碧无情”。“碧”字用得甚佳,树木始终苍翠欲滴,自在自绿,根本视蝉为无物,听蝉鸣为无声。这里是以树木来暗指当道的权贵,他们根本不在乎有才能的士人在议论些什么,在抱怨些什么,他们只是好官自为,故称“无情”。
此诗前两联写蝉,借蝉自喻,后两联则将主体转回到诗人自己,直接抒发内心愤懑之情。诗人说自己不仅“薄宦”也即不受重用,而且“梗犹泛”,如同苏秦寓言中的桃木人(桃梗)一般随水飘零,远离故乡。于今回想起来,只觉此坎坷宦途实在无益,于是乃发出陶潜一般“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慨叹,觉得还不如回乡隐居为好。此颈联略显颓唐,但随即笔锋一转,却又出自傲之语。
诗人既然以蝉自喻,那便是认为自己与蝉一般高洁,不染俗尘,于是他不仅引蝉为知己,还感谢蝉通过它的行为,通过它的鸣声来督促自己、警策自己,要“举家清”,全家都是一般的清洁无垢。这其实是自我警策,却借蝉而道出,全诗也在自我抒情后再回归于蝉,与前呼应,脉络清晰。因此纪昀赞道:“前四句写蝉即自喻,后四句自写仍归到蝉,隐显分合,章法可玩。”朱彝尊也云:“第四句更奇,令人思路断绝,三四一联,传神空际,超超玄著,咏物最上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