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 村民对来访者的防范之心
按计划,下午赴杞县宗店乡汤庄村作为期四五天的蹲点调查。汤庄是汤老师的老家。汤老师说,汤氏在河南的始祖据说也是从山西洪洞迁来的。最初的迁移地是否在汤庄,已不可考。其祖辈都在汤庄务农为生。到其父辈这一代,只有他父亲通过读书而在开封某地教书。如今在汤庄的近亲还有两三家,一直保持往来。其堂兄汤某58岁,在村务农,经济条件一般;堂弟近40岁,因兼做一点粮食、棉花买卖,家境好一些。汤老师因其堂兄对村里的情况熟悉些,建议我们住到他堂兄家。汤老师说,他生在开封市,没有在老家住过,有事回老家,也是行程匆匆,对老家的情况不甚了解。
长期以来,自然村落引起我的浓厚兴趣。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有两个途径:一是释读中国的历史典籍,一是研究自然村落。传到当代并统入到人们习惯与行为方式中去的“传统文化”,完全可以置于实证研究的基础之上。传统是一条活生生的流,但按何种理论来分析自然村落的现状及其改革开放过程中的诸种变化,至今令我困惑。宗族、家族、承包制,一般农户的收支状况,贫富分化,剩余劳动力的流向,生育与农负状况,党群关系,合作方式与冲突,诸多调查项目多少带有问题调查的特点。缺乏微观实证研究的宏观分析,失之于空疏;缺乏宏观分析背景的实证调查,失之于支离。本质上从西方移入的中国社会学,恰恰具有这两大缺憾。要克服这两大缺憾,建立中国特色的社会学,还得上(转型期的社会宏观分析框架)下(具体的实证研究)而“求索”,然而却感到“其路茫茫”。
下午1时许,我与汤老师离汴赴杞。杞县距开封东南五六十公里,从杞县城沿106国道南行一二十公里,便是宗店乡了。路经杞县城时,我问汤:“杞县是不是就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国故都?”汤老师说:“正是。这个倒霉的成语,至今令杞县人脸上无光。”我笑着对汤说:“我今天给‘杞人忧天’新下一解,保管叫你这个杞人脸上增光。”我说,“杞人忧天”的通常解释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意思。古人说“居安思危”,何况天下总是有事的,说天下无事,往往是政治要求与文人出自各种需要粉饰太平的结果。再说,古之所谓天,主要指的是天道。天道者,社会道德,信仰之所寄也。道德、信仰,社会秩序之保障也。故而杞人忧天,实忧社会道德之失范,社会秩序之失序,杞人的这种忧患意识,实在是中国古代贤哲之良知,在当代中国,应大加弘扬才是。庸人所忧者,大抵日常生活琐细事,以天道及天下国家为忧者,非贤哲而何?!汤说:“杞县志办主任是我的朋友,我一定将你的新解告诉他,一洗杞人蒙受的千年之冤。”
下午4时,车到宗店乡,下车沿土路西行五六华里,便到汤庄。堂兄家只有一位80余岁的老奶奶。汤氏夫妇还在田里,于是请邻人将其叫回来。麦收大忙时节到村调查,确实不是时候。
汤老师对其堂兄说明来意,在连连的“中、中”(即好)允诺声中,能感受到他的心存疑虑之意。汤老师对他解释说:“曹老师是我们党校请来讲学的上海教授,他不是记者,也不是上面派来调查情况的官,他只是到北方农村来看看,看看这里农民的生活情况。他是我的好朋友,请你放心,没有事的。”这位年近60岁的庄稼汉说:“如今农民一听调查组就感到害怕。前几个月,省调查队派人到邻乡某村调查农民负担什么的。调查队走后,向调查队反映过情况的人可倒了大霉。乡村干部找其他借口进行报复。”我问:“他们是如何报复的呢?”他说:“其中一户计划外超生,欠着罚款未还。乡村干部到他家牵牛搬粮,还掀了他家的屋顶。”我问:“后来怎么样呢?”他说:“此事后来闹大了,该户恰好有一远房亲戚在北京的一个什么机关工作,他就通过北京的亲戚告到中央去,然后一级级追查下来,县里要乡政府赔偿其全部损失。要是在北京没有亲戚帮他出头,还不是自认倒霉。”听着他的讲述,我仿佛在听一件发生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发生的故事。
为了消除堂兄的顾虑,汤小平决定先去找村支书打个招呼。半小时后,汤返回家来,对其堂兄说:“我已与你们村支书打过招呼了,没问题的。你尽管放心,出了问题由我顶着。”我问汤老师,你是如何向他打招呼的。他笑笑说:“这你别管了,校长不是说过吗,要我做你的向导并保护你的安全。我对付这批乡村干部,还是有办法的。你要知道,杞县的党政主要官员,差不多都是我的学生啊,用大官来压小官,保管一路顺风。”后面的一句话,其实是说给他的堂兄听的。这一招果然灵验。中国的农民,对小官是又恨又怕,但对大官则尊重到迷信的程度。
晚饭时,与汤某谈及本村宗族与族谱一事。晚饭后,他带我们去看他的堂叔,说是汤氏族谱之事,堂叔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堂叔现年六十七八岁,由于贫困与地主成分,使他失去婚姻机会。至今独居小院,内有三间破旧平房。
他们说,1989年、1990年之间,邻县(睢县)城关乡的汤氏族人来汤庄,商议重修族谱之事。据称,族谱每隔40年续修一次。据族谱记载,汤氏宗族的远祖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迁移而来,如今主要分布在杞县与睢县的五六个村落内,共有人口4 000左右。1951年曾修过一次族谱,当时由汤小平的四爷主其事。谱修成后,奉行祭祀仪式。这次续修,历时三个月才完成,由本村已退休的前任村支书主其事,经费由同族各家均摊。族谱修成,也举行祭祖、看戏等仪式。据他们反映,在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附近各乡的强宗大姓都举行续修族谱的活动。
当我问及续修族谱的作用时,这两位老农说:“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定辈分,二是避祖讳。定辈分才能定称呼,否则同村同宗之人,上下辈分不清,亲戚关系不明,怎么相互称呼?若错乱了称呼,那成什么体统。父亲给儿子取名,不能与祖先同名。不修族谱,不知祖讳,往往会犯忌。”我问:“除了这两大作用外,还有什么作用呢?”他俩略思片刻,说:“没有其他用场了。”于是我又追问:“对加强宗族团结有无作用呢?”他们说:“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汤氏宗族分散在五六个村里,平时也没有往来。就是同村之内,也分成好几支,血缘关系早已出了五服。曾祖、高祖所传子孙,三堂四堂之内,即算是本家。凡本家兄弟,通过续谱,增强感情联系,促进相互帮助,那是有可能的。
在谈到同村的大小宗族的关系时,他们说:“村里邻里间的矛盾是难免的,但各宗族之间的冲突是没有的。大宗欺负小宗或杂姓、小姓的事,也是没有的。”在闲谈中,他们提到一件事,汤庄主要有两个姓,汤姓与刘姓。汤姓占全村人口的75%左右,刘姓占10%左右。据族谱记载,汤庄的这两大姓同样古老。汤姓人口大大超过刘姓,完全是子孙繁衍的昌与不昌的结果。刘姓在共同隐瞒超生孩子方面,远比汤姓团结得多。刘姓没有登记入册的“黑孩子”比例比汤姓高得多。我想,这一事实有力地说明“宗族势力”的意识是存在的。很可惜,对这个村民忌讳甚深的问题无法付之详细调查。
我问汤氏是否还有族长,他们说“没有”。在解放前,这一带的大族差不多有祠堂与族长,但有祠田的并不多。
一直聊到晚11时,天气炎热,取板搭床,在庭院内睡觉。幸而蚊子不多,得以入睡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