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 “两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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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8时,匆匆赶到驻马店地委党校,先找到哲学教研室杨老师,然后由小杨陪同我们拜会分管教学科研工作的吴副校长。听取了我此行调查目的与计划的汇报后,这位年约四五十岁的副校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说:“自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社会确实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问题,这在干部理论学习班上也有许多反映,实非现有理论能够给予充分的解释。研究这些新情况、新问题,原本是我们地委党校的一项重要任务,然而多年来我们一直忙于教学、会议与创收,无暇顾及社会调查研究,你的到来,可以促进我们加强这方面的工作。”他请求我给党校全体老师作一两场学术报告(对此我当即允诺),同时指派杨老师陪同我们的调查。对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

随后小杨陪同我们到学校宿舍暂时安顿,并商讨此次调查的具体安排:永成一周后要赴北京中央党校去学习,小杨也只能抽出一周时间陪我调查(因时临期末,诸事繁多)。所以,在驻马店调查期限只有一周。驻马店地区辖一市(驻马店市)九县(西平县,遂平县,确山县,泌阳县,上蔡县,汝南县,平舆县,新蔡县,正阳县)。在一周之内,只能选二三个县,每县选一乡、一村进行“闪电式”采访。要深入村落与农户进行蹲点式的调查是不可能的。商议决定,下午3时起程前往正阳县,而后到新蔡县,然后经平舆县、汝南县返回驻马店地委党校。

从上午9时到下午3时,小杨要去把下周工作安排好,我利用这段时间到党校图书馆借阅正阳、平舆、新蔡三县的新编县志。

简陋的校图书馆只有《驻马店市志》与《确山县志》(图书管理员对其他八县县志是否出版并不知晓),其内有几则资料引起了我的兴趣,兹录于下:

一、在“人民生活”一章记载解放前当地雇农、贫农、中农、富农、地主五个阶层的生活状况,皆举实例说明。可以作为解放后近50年来农村生活变化的一个参考点。

  1. 雇农。张永青,独身,无地无房,长期当长工。吃粗粮,干重活,住牛棚。站起只一身,躺下只一铺。若找不到活,只得借住牛棚,忍饥挨饿。

  2. 贫农。刘舍堂母子二人。住两间坯砖草棚,睡麦秸铺。有地1.5亩,每年打粮食300斤左右,不够全年食用。农忙时打短工,农闲上山打柴(确山县西部为丘陵山区,东部为平原),卖柴糊口。每年青黄不接之际,老母常外出乞讨。

  3. 中农。张用典全家8口。共有土坯草房7间,耕地28亩,牛、驴各一头,农具较齐全,每年收粮食5 000~6 000斤。全年吃粗粮为主,逢年过节吃点细粮。穿自织土布。张用典本人会泥工手艺,农闲帮人盖房,取得部分劳务收入。正常年景,略有积余。

  4. 富农。李万福全家8口。砖瓦房10间,草坯房4间。耕地38.5亩,养牛、驴三头,牛车一辆,农具齐全。雇长工二人,每年收粮食8 000斤左右。春季放青苗账(麦收前借出一斗,麦收后收取两斗,是解放前确山地区常见的一种高利贷形式),此项收入,每年1 000~2 000斤粮食。户主李万福本人常年吃细粮(即小麦),其他家人全年依然以粗粮为主。全家穿自织土布。

  5. 地主。李万年全家14人。拥有两个宅院,砖瓦房14间,宅院内有土围墙与护宅沟,并建炮楼一座,家备长枪两支,夜间由长工持枪守卫,以防土匪(解放前,确山一带土匪猖獗)。有耕地210亩,养驴、马各一匹,牛两头,牛、马车各一辆,雇两名长工。土地自种一半(农忙时雇佣短工),另一半出租,收租粮万余斤(地主与佃农对半分成),共有粮食3万余斤。全家农忙时吃细粮,农闲时吃粗粮,地主本人全年吃细粮,全家衣物多为细布,冬有皮袄,夏有细衫,也自织一些土布。

从上述材料可知,在解放前,确山地区的全年平均亩产只有200斤左右(在解放前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单位亩产很可能一直维持在这一水平)。解放后,经过50年的努力,全年(包括二熟)平均亩产,增加到1 000斤以上(在开封麦稻产区,全年平均亩产最高可达1 800斤)。在此50年内,同一地区的人口增长1~2倍,但粮食产量增加4~6倍,甚至更多一些。这是中国内地农村近50年来所取得的最重大进展。据此,中原农民就“吃”而言,达到了从前地富阶层才能享受的程度。就住与穿两项而言,也可以这样说。

二、发生在“大跃进”时代的“信阳事件”。

在“大跃进”时期,驻马店地区现辖一市九县,除一县外,全部属于信阳地区。据传闻,1958年全信阳17县共有人口800万,在“大跃进”的三年期间,直接死于饥饿与饥饿引发的疾病的人数高达100万。这便是震惊全国的“信阳事件”。我这次来驻马店信阳地区调查,其中的一个目的是想对这一长期隐晦不明的事件有所了解。

据《驻马店市志》(驻马店市只辖一个市与两个近郊乡)载:1958年,该市共有18 471户,83 087人;1959年17 938户,78 912人;1960年18 030户,76 965人;1961年18 020户,73 095人;1962年18 400户,78 373人。1962年后,该市人口逐年回升,不录。我们以1958年末的人口统计数为基准,并假定1959年到1961年三年间的人口增长率为零,那么可以推知,从1958年末到1961年末,至少有1万人(83 087—73 095)属于非正常死亡,或说起码有八分之一的人口死于饥饿及与饥饿引起的疾病。如再考虑到市区内的粮食供应状况一般略优于乡村,那么以农民为主体的各县,死亡率或更高一些。这一资料似乎可以证明“信阳事件”中,全信阳地区800万人口饿死100万的传闻是有根有据的。

三、《确山县志》载1958年、1959年“浮夸风”数条资料。

  1. 上坡城关公社陶楼大队上报1.4亩棉花,亩产达515公斤。

  2. 胡庙幸福公社某大队2.7亩芝麻,亩产595.5公斤。

  3. 呈桂桥公社某大队4.3亩黄豆,亩产2 795.5公斤。

  4. 呈桂桥公社另一大队0.32亩水稻共收3 108.5公斤,亩产9 714公斤。

又引录1958年8月驻马店镇委(当时驻马店为确山县内的一个镇)提出的口号:

  1. “全党总动员,千军万马把钢铁炼。”

  2. “铁水滚滚流,钢花飞满天;人人扛红旗,炉炉都争先。”

  3. “日产钢铁35吨,群群卫星飞上天。”问题在于,我们的地方党政领导并未从当年高指标、高征购、瞎指挥、浮夸风的“左倾错误”中吸取足够的教训。仅800万人口的信阳地区,就有100万人惨死于“高指标、高征购、瞎指挥、浮夸风”之下,这个教训的代价实在太昂贵了。

四、关于确山县村落规模。

确山县西南部为陵丘山区,属伏牛山、桐柏山之余脉,东北部为黄淮平原。据《确山县志》载,丘陵山区地带的村落规模小且分布较疏:以竹沟乡为例,共有323个村落,平均每村落15户,80来人。黄淮平原地带的村落规模较大,且分布较密:以古城乡为例,共有118个村落,平均每个村落60户,300来人,各村村距不足千米。全县不足10人的小山村有31个,超过百户的大村落有138个。全县200余户千人以上的村落仅一个(上据1988年的统计)。又云,全县近90%的村落以姓氏命名。《确山县志》载,明崇祯九年(1636年),确山疫病流行,田地荒芜,粮价暴涨。次年名为“一斗米”的起义军云集数万,攻城抢粮,明总兵祖大寿率兵围剿,农民军被杀甚众,从此确山人烟稀少。至清顺治三年(1646年),全县2 083丁,已耕地8.5万亩,荒地45万亩。由此推断,确山地区的绝大部分村落只有300来年历史,这或许是这一带地区村落规模偏小的一个重要原因。

中午,吴副校长在校餐厅的“雅间”设席,说是替我们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盛情难却。杨老师、王老师作陪。

吴副校长原籍林县,因谈及红旗渠,吴云:“林县为丘陵山区(太行山东麓),向来地少水缺,以外出谋生为常态。到60年代,县委杨书记带领全县人民奋战数年,硬是在崇山峻岭之中修筑起一条数百公里(包括干渠与各支渠)的红旗渠,基本解决了全县人民的人、畜饮水与农业灌溉问题。民众至今深深怀念这位人民的好书记。红旗渠工程另有一大‘副产品’:培养出一支建筑技术队伍,养成一种集体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精神。时遇改革开放,一支又一支建筑工程队走出林县,走南闯北,承建各种建筑工程,并创办其他乡镇企业。在河南百余县中,林县经济一直走在前列。”又云:“如今不少人把公社体制说得一分不值,甚至骂得一塌糊涂。其实,公社体制对农村社会管理与农田水利建设,还是起了重要作用的。如今分田到户后,要靠人民的自发热情,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力量建造这样一个水利工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国家重点投资。”

王老师的老家在正阳县。正阳,恰是我此次经访的第一个县,故席间请其介绍正阳县概况,重点谈谈“两田制”落实情况。他说:“正阳全县70余万人,耕地210万亩,人均3亩。这在驻马店所辖九县中,人均耕地最多。不过,各村人均耕地很不平衡,少则一亩多一点,多则五六亩。如今全县推行两田制(这是驻马店地区的统一政策,各县皆然)。所谓“两田制”,即以行政村为单位,全部耕地的95%为承包地,按人口均分到户,另5%为积累地,由村委直接掌握,转包给本村种田大户,并收取租金。积累地有两个作用,一是租金为村集体的积累资金,用于村的公共事务。二是用作机动田,分配给村内新增人口,以保持承包地的相对稳定(这与开封党校小廖说的两田制有很大区别,似应以王老师所说为准)。两田制设计者的用意不错,但具体执行起来却有弊无利。两田制的具体执行者是村委,尤其是村支书、村长、会计几个人。这5%的积累田往往由村里少数几个干部给私分了,至于他们缴不缴租金,缴多少租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村民是不晓得的。即使村委能得到这笔租金,是否用于村内公共事务,根本没有保障。农民的原先负担,也没有因此而有所减轻。所以,村民们对两田制的怨言不少。假如某村有3 000亩耕地,按5%计,全村积累地150亩,如果把原先分摊到这150亩土地上的农民负担转嫁到95%的承包地上,这不反而增加农民负担吗?又假如积累地的年租金每亩150元,150亩,不就是2.25万元了吗?这笔钱很有可能给村干部们多吃多分掉了。所以,两田制的普遍推行,一是反给农民增加负担,二是给村干部提供一个腐败机会,实在有弊无利。”又说:“林县缺地少水,所以农民只得向外寻找生活出路。坏事反成了好事。我们正阳恰恰相反,因为人均耕地较多,专向土地讨生活的传统生活方式至今得到保存,向外谋求发展机会的压力与动力不足。近几年来,有人开始外出打工,但劳动力市场也被别人挤得满满的。赔了路费,还得回来。近十余年的唯一变化是,拥有手扶拖拉机的农户逐年增多,因为耕地较多,需要用拖拉机。”说到正阳人的特点,王老师引了一段流行于正阳县的顺口溜:

泌阳能,(能,指精明能干)

西平奸,(奸,指待客吝啬,做生意赚朋友的钱)

正阳实,(实,指耕地吃饭实在,待客慷慨厚道)

平舆新蔡憨,(憨,指老实到有些无能)

其他各县都一般。(其他各县指遂平县、确山县、上蔡县、汝南县)

正阳人对西平县人的吝啬,也用一则顺口溜来挖苦:

尖头模子尖头尖,

关起门来吃米饭。

蝇子叼他半粒米,

他把蝇子追半天。

王老师说:“西平县临近漯河市,又在京广铁路线上,故历来经商者多。80年代,漯河市成为内地对外开放城市,西平人亦农亦商,或弃农经商者更多。在正阳县人看来,农民种地吃饭,最是本分。来客必好酒好菜招待,宁可平时省吃俭用。所以,他们认为自己很实在。西平多小商小贩,正阳农民认为凡商必奸,唯利是图,毫利必计较。在家吃米饭时,关起门来,怕被人撞见。苍蝇飞来叼他半粒米,也要追赶半天,从蝇口夺回半粒米,以讽刺他们的极端吝啬。正阳人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与观念,与市场经济似乎格格不入。”

当话题转到目前社会风气与党政腐败现象,杨老师转述了一则流行于驻马店地区的顺口溜:

一杯酒,一斤油。(一小杯名酒,价值一斤油)

一顿饭,一头牛。(一桌酒席,值一头牛的价格)

屁股底下,一栋楼。(一辆桑塔纳价值一栋楼房)

很有可能,这首顺口溜是内地农民兄弟制作的,因为它既表达了农民对地方官吏的情绪,也表明了农民的眼界。我对诸位说:“看来,我们应恢复汉唐旧制,设立一个‘采风部’,专门收集流行于全国各地各阶层中的民歌民谣,因为我们可以从民歌民谣中准确地了解到社会各阶层,尤其是下层的社会情绪。社会情绪是一种社会事实,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类社会事实。所谓社会理论,与其说是社会事实的抽象与概括,远不如说是社会情绪的一种理性辩护。普列日诺夫早就说过,经济基础并非直接地决定上层建筑,而是通过社会心理(社会情绪是社会心理之核心内容)的中介环节而决定上层建筑。这对上层建筑中的意识形态部分,尤其是这样。没有社会情绪充溢的所谓意识形态,只是一种毫无生气、毫无内容的僵死教条。”李、杨老师以为这一观点很“深刻”。

我等一行于下午3时离开驻马店地委党校,下午5时到达正阳县委。杨老师陪同我们拜会县委办阎主任与县政研办李主任。阎、李曾是杨的学生,“老师”陪人来访,“学生”自然是请坐、敬茶,热情接待。话入正题,阎主任先是连连称是,频频点头,但一听说我们要下乡入村搞农村社会调查,这位三四十岁的县委办主任立即警觉起来,沉闷不语。过了好一会儿,阎主任说:“你们来正阳搞农村调查,有无驻马店地委的介绍信?”

杨老师对这位学生的反应显然缺乏精神准备。在来正阳的路上,杨老师还对我夸口:“驻马店所辖九县的县、乡主要官员,差不多都是我的学生,我替你鸣锣开道,保管你一路绿灯。”如今在第一个路口,便亮起红灯。缺乏准备的小杨显出一脸难堪,不知如何应付。永成说:“我们只有开封市委党校出具的介绍信,昨日行程匆匆,竟忘了带出,驻马店地委党校的李校长、吴副校长与杨老师都是我的朋友,此次调查,是由吴校长安排的。”阎主任说:“这样的农村调查,单凭‘私人关系’怎么行?!就是学校的介绍信也不管用,一定得有我们上级党政部门的介绍信。”他似乎在下逐客令了。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托词”,一种拒绝我入其境调查的“托词”,于是我说:“我不是‘焦点访谈’一类的记者,来此收集并揭露阴暗面;我也不是检察官,来此暗访乡村干部的什么隐秘。我只是一位学者,一位对中原传统文化、村落宗族状况与农业、农民一般状况感兴趣的学者,重点了解改革开放以来农村经济与社会生活方面的变化情况。且主要与县、乡、村干部座谈。如果受你们的接待而专找一些阴暗面加以报道,我怎么对得起你们,怎么对得起陪我前来调查的两位学校朋友。如果出了问题,你们可以找你们的杨老师算账。”我一边说,一边拍拍小杨的肩膀。杨老师会意,说:“我可以担保,决不会有事的。曹教授前几年在浙江农村调查,今年到我们河南来调查,主要想对沿海农村与内地农村的经济发展程度作一番比较研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目的,对此我以人格担保。”听此解释,阎主任的脸色开始“多云转晴”了。接着我取出我的《当代浙北乡村社会文化变迁》一书递给他,并说:“这是我在浙北农村调查研究的成果,书内没有具体的地名与人名,只描述一般情况。”杨、李两老师也顺此作了解释:我们的农村调查,对地方工作决不会带来不良影响。

话说到这份上,阎主任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问题哪有这么严重,只是我这个县委办主任,有责任问明情况,好向县委书记汇报。我是杨老师的学生,老师亲自陪来的客人,也就是我的客人,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时间不早了,你们远道而来,请一块去吃顿便饭。”于是阎、李两位主任陪我们三人到县委招待所餐厅的一间“雅座”入席。至此,终于亮起了“准许入境”的绿灯。

酒在河南确实有神奇的功效,数巡过后,酒酣耳热之际,以同一朋友为中介的两个原不相认的朋友,从初识而一下跃入相熟相知的境界。从闲聊中得知,阎在县委办主任的任上已滞留了四五个年头。在这期间,县委书记已换过两任,如今正替第三任县委书记服务。于是我对身旁的阎主任说:“县委办主任一职,劳而少功。主任担其劳而书记得其功,且‘一仆数主,难以伺候’。”一听此言,阎主任立即起身向我敬酒,并说:“真不愧为大教授,看问题一针见血。”至此,我觉得横在我与主任之间的最后一道防墙拆除了。因而我对此次河南之行的目的、意义与方法作了进一步阐述。我注意到,阎主任,尤其是政研办李主任听得十分认真。

我说:“中国的政治权力,与其说集中于中央,倒不如说分散在全国二三千个县。中国政治状况的好坏,关键在于县。这是因为:第一,中央制定的各项方针、政策都得通过县级政权向下落实。第二,与乡镇一级相比,县政权具有更多独立决策的权力。在一定意义上,乡镇只是县的派出执行机构。第三,县级行政区域历来比较稳定。各县在民俗、习惯、方言、历史传统方面各具自己特色,这在北方似乎不太明显,在中国南方各县就十分明显了。总之,无论从政治、经济还是从文化习惯上来说,县都是一个比较独立的单元。古代称县官为亲民之官,这就是说,只有县官才直接处理民众之公共事务,而县以上的市(地)、省,直到中央之官,只是管官之官,只是制定一般政策的机关。”又说:“内地各县绝大多数依然是农业县。农业大县之民,绝大多数是农民。如今的农民,是土地家庭承包制下的农民。此类农民,与公社时代的社员,与解放前土地私有制下的农民,就其观念与行为方式有何异同?如今大力推行市场经济,经济规模狭小且十分相似的承包制小农经济与大市场如何联接?村民聚族而居所形成的宗族关系与村干部的产生,有何关系?村干部出于本村,而县、乡主要干部皆在回避制后易地做官,这对中国乡村基层政权建设带来何种影响?这些问题,作为亲民之官,不能不作出深入的研究。倘如亲民之官,不深入研究所辖之民的观念、心态与行为方式之基本特点,又何能莅民治事呢?改革开放以来,有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其一是‘向外看’,这叫做‘与国际接轨’。向外看,向别人学习是必要的,但其弊在于盲目从洋;其二是‘向上看’,只接受上级官员的指令。向上看是必要的,但盲目地执行上级政策而不顾本地区实际情况,同样滋生许多流弊。我此次来中原调查,主要是‘向下看’,调查研究上面所述的各种问题。我以为,对内地乡村社会与地方政权的实际考察、研究,对中国现代化的可能前景的分析,具有重要作用。”对这番即席“演说”,他们理解多少,我不知道。但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两位主任已把我当作学者与朋友了,决非是前来“刺探阴暗面”的可疑人物。

散席后,已有几分酒意的阎主任对我说:“这些年来,到我正阳县来调查的大学师生与采访的新闻记者不少。他们把县内的一些负面情况加以宣传报道,其中不少夸大其词,而对我们的成绩,往往不置一词。一件新闻被曝光,弄得我们十分被动,故对调查者、采访者有警戒之心。饭前对曹教授的不礼貌处,望多加原谅。”并指示李主任明日陪同我们下乡调查。他本人则要应付上级机关的各项工作检查。“时临年末,各项检查工作特别多,疲于应付,焦头烂额,”分别时,阎主任如是说。

当晚,下榻于李主任给我们安排的县委招待所。我等三人已有五六分醉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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