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8日 “南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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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打算再走访三个村(一个川地村,一个丘陵村,一个山区村),商之于赵秘书,似有为难之意。他说:“前些时一直下雨,乡村道路泥泞,小车开不进去。”要求陪同人员弃车徒步,跟着我一路滑进村落,这或有些苛求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替代办法:叫村支书、村长到旅舍来,接受采访。他说:“各村大同小异,只要调查一个村就够了。你是W副书记请来的朋友,我是W副书记的秘书,只要一个电话,保管叫他们准时到达,你问什么问题,他们答什么问题,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答复的。”不得已,只能求其次了。

上午我在旅舍整理调查笔记。下午2时,秘书、司机带来了4个人。他们是L乡某村的村支书、村长与村会计,还有一个乡电站人员。采访概要如下:

一、关于农民负担问题。

村长说:“农民负担,老百姓都称之为‘皇粮。皇粮分夏秋两季缴纳。今年我村的夏粮人均上缴小麦100多斤;秋粮缴玉米,人均也是100多斤。”我问:“农民上缴粮食,粮站给不给钱?”村长答:“这是皇粮,怎么给钱?从不给钱的。”又问:“在上缴的夏秋粮中,各包括哪几项农民负担,各项目各缴付多少?”村长、村支书与村会计议论了将近10分钟,还是没有说清楚。作为村支书、村长与村会计,对农业税、三项村提留、五项乡统筹似乎没有明确的概念。

我问:“除了上缴皇粮外,村民还要缴钱吗?”他们想了一会,说:“还要缴纳‘不种烟’的钱,每人20元。”原来,该村人口2 500人,耕地2 000余亩,另有1 500亩旱坡地,1 500亩河滩地(河滩地只能栽种柳树,不能种庄稼)。全村人均耕地(川地)只有0.8亩,只能种粮,没有余地种植烟草。但乡政府分摊给该村的烟草种植面积400亩,每亩缴纳烟税120元。绝大多数农户不种烟,但必须承担烟税:全村烟税共5万元,分摊到个人每人20元。村长说,其他各村情况也是这样。我问:“村民对此有无意见?”村会计说:“怎么会没有意见?!老百姓骂我们,我们骂谁去?!真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有数。”

谈到农村电价。他们说:“市里核定电价是0.49元,但通常每度实收1元左右,有时收到1.5元以上,最高时达到1.8元一度电。”我问电站管理员:“为什么实收价比市核定价高出一二倍,甚至二三倍?”村电员支吾其词,说不清楚。司机对我说:“你问问他一月工资有多少?”他答:“300多一点。”司机朝他冷笑道:“听他说鬼话,工资加奖金,月收入起码六七百元。还有到各村去白吃白喝呢!”秘书说:“县电力部门是全县油水最足的一个部门。全局三四百人,工资、奖金、吃喝及各项福利全都出在这个差价里。”

二、关于乡村宗族、家族势力与村政权问题。

村支书说:“村委的工作,主要是执行乡政府派下来的任务。光有职位是没有用的,还得有权有势。这就是说,得有家族势力的支持。我这个村支书,可以说是有职无权的,做什么事,还得看别人的脸色。”我问:“你是村支书,在村里还要看谁的脸色行事呢?”司机替他作了回答:“他们村有个‘南霸天’,他得看‘南霸天’的脸色。他虽然当了村支书,可还是怕‘南霸天’。”

所谓“南霸天”,即该村前任村支书,姓Z,有兄弟四人。一人有权,三人有“拳”,“权拳”结合,形成一股势力,横行村里达10余年。两年前,方被新上任的乡党委书记罢免。人虽下台,但村里依然没有人敢惹他,因为他兄弟四人抱成一团,“拳势”依旧,再说,乡里、县里还有他们的亲信故旧。

我问现任村支书,Z氏家族怎么个霸道法?他们议论了一会,罗列四条罪状:一是贪污2万余元“耕地占用费”。1996年,卢郑公路扩建,占用村里10余亩耕地。国家给村里一笔“耕地占用费”,其中2.4万元被“南霸天”占用。二是他们兄弟四人占宅基地近4亩,共超标2.5亩,且是全村最好的地段。三是欺男霸女。在其任村支书的10余年内,全村有10余名妇女被他奸污过,夫妇们至今不敢吭声。四是作风粗暴,征粮派款,稍有怠慢,即挥拳打人。

我对村支书说:“在村委中,主要是村支书、村长、村会计三人。如今,村支书、村会计同姓,村长虽是Z姓,但很配合你的工作。加上平时受‘南霸天’欺负的那么多村民,你们联合起来,难道对付不了一个‘南霸天’?”(该村有500余户、2 500人,既是一个自然村,也是一个行政村。该村有C、Z两大姓,余为五六小姓。前任村委,村支书、村会计由Z姓担任,村长C姓。现任村委,村长由Z姓担任,村支书、村会计由C姓担任)C支书叹了口气说:“村里人的毛病,就是人心不齐啊!不要说各姓各肚皮,就是同宗同姓也没有用。除非自家兄弟,有问题才肯出来相助。不信,你问问他们两个(指村会计与村长),能不能联合起来对付‘南霸天’?”村长、村会计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谈到晚6时,秘书请我们去吃饭。他在县委招待所的雅间设下一席,上菜、喝酒、猜拳,7人一直喝到晚9时,村支书四人已是酩酊大醉。秘书只得把他们打发到我隔壁的房间去睡觉,然后独自回到我的宿舍继续聊天。他说:“这些村干部,水平实在太低,只会吃喝,不动脑筋。与他们这些人,讨论不出个名堂来。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了七八年,对乡村两级情况比较熟悉,还是由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显然,三天来的朝夕相处,他已把我当成他的朋友与师长了。是晚一直聊到凌晨3点。

三、关于村民的“自治”还是“被治”。

秘书说:“村委在名义上是自治的,但在实际上是被治的。谁要求在乡政府以下建立村委?是村民群众吗?不是。对于农民群众来说,最好是上面少管他们的事,越少越好。我们在乡政府之下设立村委,是要求村委贯彻落实乡政府下达的各项任务。其中最主要的是计划生育与征粮派款。对于农民来说,孩子最好多生几个,粮款最好少缴纳一点;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孩子只能生一胎,钱粮最好多出一点。所以,不是村民群众要求设立村委替他们办事,而是政府设立村委贯彻自己的行政意图。故组建村委,选择村支书与村长时,总要求选拔那些听话且能替自己办事的。即使举行村民民主选举,那也只是一种形式。再说,即使真的让村民民主选举,他们选出的人未必肯干,因为这份差使劳而少酬,且得罪人。”

四、关于乡村干部与村民百姓的对立情绪。

秘书说:“在农村,群众与乡村干部互不信任,情绪十分对立。我在县里工作,经常看到村民来告发他们的村或乡干部。今年截止9月,我县村民到县到市集体上访上告的事件,已累计29起,远远超过上访指标(上访次数也有指标,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全年指标是5起)。所告的问题,最集中的是村财务,其次是宅基地分配不公,其次是计划生育中的问题。还有一些其他问题,如乡、村干部强迫农民改变种植结构等等。

“这些年来,农民群众普遍感到不满的是两件事:一是农民负担太重,二是社会治安太坏。至于计划生育嘛,这倒比较复杂。人均只有那么一点耕地,多增一人,就得多一份口粮田与宅基地。人口若不严加控制,要不了几年,准得全村挨饿。这个道理农民知道得比我们还清楚。超生罚款,他们也认为合情合理。农民对计划生育的不满,主要针对乡村干部在执行计划生育过程中的问题而言的。一是有权的,凭关系超生的可不罚款。二是罚款太重,征款太急,作风粗暴。对计划生育本身,农民知道是项国策,没有谁反对的。只是临到自己头上,头胎生了个女孩,总希望再生个男孩。这里既有传统观念上的问题,也有切实的需要,这与城里人是不相同的。

“再回过头来说社会治安与农民负担问题。农村社会治安,总的趋势是越来越坏,而不是越来越好。今年年初,中央组织了一次全国性的严打。我县也抓了一批,判了十几个,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但近一两个月,偷窃、抢劫案件又开始上升。严打,只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什么是治本?加强教育宣传吗?现在谁来听你这一套空论。如今,一头是贫困,一头是花花世界,各种享乐、诱惑多得很,连许多党政干部都抵御不住,有权的以权谋私,无权有胆的想不劳而获,快速致富,往往走向偷抢一路。

“农民负担,中央年年下文件,要求减轻农民负担,实际情况是年年在增。我县是个贫困县,是国家重点贫困县之一。农民温饱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风调雨顺,可以图个温饱,一遇稍大一点的旱洪之灾,连温饱都达不到。县里的几家国有企业,大多亏损,各乡村基本上没有集体企业,私营工商业也极不发达。所以,县、乡两级财政主要落到农业这一块。农民本来就穷,问他们要一点钱粮,他们都会叫起来,何况要得越来越多?至于县、乡财政,开支又越来越大,光是教育这一块,就占去各乡镇财政收入的60%至70%,甚至更多。县财政收入的30%以上也是用于教育。教育已成了贫困乡县最为沉重的财政包袱。县乡行政这一块,机构庞大,人员过多。且办公条件与发达地区攀比,纷纷追求现代化。再穷的乡,总得配备二三辆小车,主要干部,还得配备手机、BP机什么的。这些设备的购置费且不说,每年的使用费就得增加8万10万的。一乡如此,全县19个镇,加上县党政各部门的这一笔费用就很惊人。还有县、乡、村三级每年应付各种检查的请客、招待费用呢,县、乡新官上任,总得办点实事、搞点政绩吧,这又得花钱。如前所说,如按正常的财政收入,不足以维持县、乡两级的教师与行政人员的工资,这个巨大的财政缺口,如何弥补呢?只能到财政预算外去动脑筋了。于是强令农民种植烟草,各种集资、摊派,各种罚款都冒出来了。单靠中央文件就能禁止得了吗?”

我插话说:“财政无非是两件事,一是收钱;二是花钱。这里有两种截然对立的财政原则:一是量出为入,即根据花掉多少钱去征收多少钱,二是量入为出,即根据能征收多少钱来确定办多少事,养多少人。从理论上说,一切财政必须执行第二种原则,但在实际上,我们却在执行第一种原则。若长此以往,很有可能导致‘官逼民反’。贫困县乡的当务之急,是要从根本上扭转这种局面,坚决采取第二种正确的财政原则。”秘书笑道:“这是关起门来书生议政。如按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养多少人的原则办事,首先得精兵简政,其次得廉政勤政。关于精兵简政,我们叫了多少年,也精简过几次,政越简越多,光是每年的各项达标检查就忙得不亦乐乎。兵呢,越精越多。每年派给我县的大中专生就有500余人,服退军人三四百人,都得安排。再说,精简一兵,摔掉一人饭碗;精简一个部门,摔掉一批人饭碗。他们一定会跟你拼老命的。如今,哪个当官的肯干这种虽于政有益,但于己绝对有害的事情呢?!再说,那些现代交通、通讯设备及各种招待应酬费能节省得了吗?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一席话,说得我无言以对。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其中的难处呢?这个完全有可能导致中国政治与社会危机的大难题,看来必须由中央来下决心,下大决心来加以解决。这就是说,经历若干年的经济改革之后,政治改革的任务已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了。

五、县、乡主要官员调动过于频繁及买官之风。

“县、乡党政主要官员,从理论上说有规定的任期,其实,说调就调。无规则的频繁调动,造成许多短期行为,无法制定一县、一乡的长期发展计划,制定了也无法延续。一个将军一个令,一朝天子一朝臣,下面跟着变过来、变过去瞎折腾。干部频繁调动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但其中有一个原因在近几年内变得突出起来,那就是跑官、买官现象。有句顺口溜如今很是流行:‘要想富,调干部。’还有一句是:‘光研究,不宣布。’官职有大小之分,肥瘦之别,在官场里混的人总想得到大一点、肥一点的官职。这也是人之常情,问题是凭什么获得这些肥缺。从前是凭学历,凭政绩,凭关系,凭运气,如今开始凭交易了。为什么‘光研究不宣布’呢?火到猪头烂嘛。钱送到,就宣布了。至于利用婚丧或春节拜访之际送重礼的,更是一种普遍现象。少则三五千,多则万把元。一是联络情谊,二是到时有肥缺收获。”我请他举些实例,他却顾左右而言他。

谈到凌晨3时方睡,早上8时起床。秘书起床后的第一句话是:“昨晚所谈,出于我口,入于你耳,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向领导汇报。这几天相处,我是把你当成我的可信赖的朋友与可尊敬的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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