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日 邯郸学步
凌晨3时醒来，不复入睡，披衣而起，步入庭院。高悬的明月照临着这沉睡中的村落。遍布于这块广袤丰厚大地上的大小村落，决不单单是村民的集居点，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诚然，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所有的村落都经历着同样的变化。从土地家庭所有制转变为集体耕作与分配制，再转为土地家庭承包制。然而这种变化，是向前的发展，抑或向后的恢复，殊难判断。尽管有着诸种变化，但我更愿意说，村落传统生活方式并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这一带的村民，更像他们的祖先。
室外清寒，入屋整理昨日的调查资料。早上7时半吃完早饭后（小米粥，馍，蒜，酱油拌青椒）继续写作。8时许，进来一位老农，见我伏案工作，略作招呼便默默坐在我身后的长凳上。起初，我还以为他只是来串门的。待我写完之后，转过身来与他聊天。他起身走到我的写字台旁，默默地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大红枣放在我的书桌上，左边口袋掏完之后，又掏右袋，最后掏出一只小苦瓜。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位昨晚就坐在我对面的老农，是来给我送行的。他的这份真情，既令我深感不安，又令我大为感动。我说：“无功受礼，我怎么过意得去呢？”老农说：“乡下人没有什么好东西，这点红枣，请你带回去给你女儿尝尝。”昨晚，我确实与他们说起过我有一个在读高中的女儿。
从谈话中得知，老汉现年60岁，老伴在十几年前就病故了。他只有一个女儿，前年也病故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身一人的老汉也病倒了。去年冬到今春，一病半年，没有种上麦子。幸而他的女婿外甥帮他缴了“皇粮”，还接济他一点粮食，凑合着过日子。有病也只好这样挺着，无钱治疗。“人老啦，又多病，活一天算一天。”院子里有两棵枣树，这几年倒长得不错。邻里小孩来摘一点，他自己也收一点，这是他唯一能拿来送人的礼品。就是去看他的外甥，也是这么两口袋红枣。
我问：“你生病不能下地，为什么不请别人帮忙呢？”老汉说：“请人帮忙要吃饭，要付工钱，我哪里有钱呢？再说，我总以为病会好的，能自己种，何必麻烦别人呢？谁知一病半年，地里的活也就搁下了。”我又问：“你孤身一人，又多病，村里给点什么照顾呢？”老汉说：“如今分田单干，各家管各家的事，村里哪里来的钱能照顾俺呢？你有个急事，叫人帮忙是可以的，像我这样又老又穷又病，谁能帮得上忙呢？”
这位老汉为什么一早前来给我送礼，送行？是我这位“教授先生”能走进他们的小店倾听他们的诉说，还是我的一席话打动了这位老人的心？或其他什么原因促使他如此行为？我实在不清楚。总之，我被这老汉的真情所深深感动。礼尚往来，这是中国人的古训。临别之际，我强塞给他50元钱，老汉不肯收，经永成、春林一再劝说，老汉方勉强收下。老汉的眼圈湿润了。
待我出了大门，方知在门口已站着五六位前来送行的村民，他们都是昨晚的与会者。
上午9时，我带着老汉的红枣与乡亲的一片深情，辞别中行村。
上午10时30分，车抵邯郸。邯郸是战国时代赵国的都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信陵君窃符救赵的史实，凡读过历史的人都是知道的。关于“邯郸学步”，是出于寓言家庄子的杜撰，还是当时的赵国人确实把走路发展为一门艺术，那就不得而知了。据说“黄粱梦”也发生在邯郸，故又称“邯郸梦”。路经邯郸，李永成建议我去参观一下“赵苑”——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处。
赵苑就在市内，且离车站不远，于是便道往访，否则，我对此类为招徕游客而建造的“伪古迹”是没有兴趣的。赵苑的原址，早已失考，如今，为发展旅游业而兴建的赵苑自然是出于设计者们的主观想象了。高大的仿古城墙围成一个占地数十亩的正方形，城墙之内三、三排列着九座仿古建筑群，每幢建筑各设一展览馆，其中一馆陈列着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及赵国其他主要史实的图片及文字说明外，其余业已开张的各馆内容与“赵苑”了不相关。墙楼高大，宫室豪华，但所展内容，十分空虚。我注意了一下整个苑内的游人，连同我俩在内，不足十人，清冷得很。我向赵苑管理员打听该“景点”的工程与投资情况。告知：这是1993年兴建的第一期工程，耗资1 500万元，第二期工程正在开工。我登上城楼向南眺望，果然看见三四台推土机正在平整土地。
花巨资兴建“伪古迹”，26元一张门票，如此稀落的游人，我不禁又想起“邯郸学步”的故事。不过，这次嘲笑的可不是来邯郸学步的寿陵余子，而是正在做着“旅游兴业”美梦的邯郸人。据我所知，做此类美梦的还大有人在。90年代初，开封人就将“以旅游业为开路推动全方位开放”作为整个“八五”期间全市经济发展的战略思路，因而投资3 600万元兴建一条仿古的“宋都御街”，但无经济效益。又试图恢复《清明上河图》上的风光，兴建巨大的水系工程，又因资金问题成了“半拉子”工程。朱仙镇的上任镇委书记发誓在三年内再造一个朱仙镇，成为一个以旅游业为先导的新集镇，结果终因聚敛过甚而被镇民逐出。经济落后地区的地方官员，总想找到一个“突破口”以便奇迹般地赶超发展地区，这种心情可以理解；说“旅游业是一种无烟且高效产业”，抽象地拿来也没有错。但要发展旅游业，一要凭特殊的自然景观，二要凭特殊的人文景观。在整个华北平原，不具备第一个条件。建立在平原上的一切古代建筑，因土木结构而无法长期保存，故而“人文景观”大多得仿古复制。建造一个“人文景观”能否引起游人的兴趣，这本身就是个值得考虑的大问题。再说，用钢筋水泥，如何去复制古代的土木建筑？结果必然流于“不伦不类”，甚至令人作呕。
下午2时30分，离开邯郸。晚6时，到达汤阴。汤阴，是岳飞的故里。我们决定在此稍事逗留，以便拜谒这位民族英雄的故里。晚上，下榻于汤阴县委招待所，据说，这是县城最好的宾馆——河南各县，或皆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