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 “信阳事件”之反思
早上8时许,天又下起雨来。我们辞别平舆县党校校长,登上返回驻马店的公交车。10时许,途经汝南县的海南寺,引起了我冒雨往访的兴趣。
据杨老师介绍,原来的海南寺,早在解放前便毁于兵火,夷为平地。如今重新兴建的海南寺,占地350亩,总投资近6 000万元。作为主体建筑的五大寺庙已初具规模,尚未对外开放。已建成并对游人开放的是白圣纪念馆,内有白圣的舍利塔。白圣纪念馆的建筑呈“□”字形,三层,内有池,池上有曲径。环池楼房内并无可供参观的陈列。纪念馆后有一小庭院,白圣的舍利塔建于廊院的小土丘之上。碑刻数块,从中得知,白圣者,俗姓胡,原籍湖北,为南禅临济宗第41世祖。其弟子汝南人,现侨居泰国,在泰国佛教界颇有声望,且颇具财力,捐资2 000万元(地方政府出资4 000万),于海南寺故地重建寺庙,其意在于重振临济一脉。地方政府之意在于发展旅游业。这或许是改革开放新形势下,政权与佛教的新关系。
我出庄入佛有年,知临济宗创始人为义玄,义玄嗣黄檗希运,与德山宣鉴同时,且门风相似。诃祖骂佛,是其特色。佛不在天国,不在神通,不在十二分教而在心内,此心即佛。一念心上清净光即是法身佛,一念心上无分别光即是报身佛,一念心上无差别光即是化身佛,即其宗旨。倘若能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此即能做到出入无碍、来去自由。这也就是庄子所谓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喜怒哀乐不入胸臆”之意。这是一种很通达的人生处世哲学。问题在于,人生而有欲有求,有感觉、有理性。感觉与理性的基本职能恰恰在于区别(或说分别),鼻分香臭,肤分冷热,耳分急缓,舌分甘苦,眼分美丑远近。理性更分出贵贱、贫富、寿夭、荣辱、得失等等,于是人皆竞奔逐走,争名夺利,争权夺荣。古往今来,实为世之常态。人之欲求经由社会竟比风尚的放大而无所止尽。现代经济学视为社会发展的内在动力,宗教家视为社会祸患及人心烦恼的总根源。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能否统一起来呢?这既是现代经济学也是现代佛学必须加以解决的大问题。
就个人而言,不能无欲无求,但人之欲求能实现者十不一二,而不能实现者常有八九。不能通过社会认可的手段而实现的欲求,向外则为盗为窃,为诈为骗,破坏社会秩序;积压于内,则为烦为恼、为苦为忧,破坏心身健康。一切宗教的根本目的,在于消除这一部分社会欲求,或将它们引导到一个无害的方向上去。这一对外维持社会秩序、对内保持心身健康的职能,实非现代法律所能承担,也非现代医学所能解决的。
中午12时,返回驻马店地委党校。
下午2时,如约给党校全体教师作题为“调查研究与治学”的学术报告。重点有二:一是只能通过社会调查的途径,才能认识处于转型过程中的乡村社会(或中国社会),二是研究者只有“退出”社会(即多少摆脱功名利禄的追逐),才能全面、深入地研究我们身处其内的社会。报告历时两个半小时,颇受欢迎。
晚上党校党委书记与校长设席款待。席间又谈及发生在1959年的“信阳事件”。王书记是南阳唐河县人,说“唐河县1958年的人口统计是73万人,1961年统计是62万,减少11万人口。在这二三年间,生育几乎停止,除去正常死亡外,因饥饿而死者起码有八九万人之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农村半劳动力。事发之后,中央下令追查责任,县委书记自杀,并令全家自杀,但妻儿自杀未遂。饥饿而造成的高死亡率,南阳所属各县也差不多如此,只是以唐河县为甚。其实,当时的湖北、安徽的有些地区饥荒状况与信阳地区差不多,只不过信阳地区出了名而已”。信阳事件,已成为历史,然信阳事件本身依然遮掩在众多政治忌讳之中。研究这段历史,总结这一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历史教训,对于我们这个既有辉煌的历史记忆,又有百年落后挨打的历史经历的民族来说,在确定追赶目标、速度与方法时,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散席后,我向书记、校长提议:能否派一位家住近郊的老师陪我到他老家去看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吕老师。说吕老师曾在某乡做过多年的乡村干部。由他陪同,是再合适不过了。
晚8时,小杨陪吕先生来商议明日下村调查之事。
现年55岁的吕先生,原是中南民族学院65届政治系毕业生。如今看上去更像一位乡村老农。经过20余年的磨炼,这位共和国培养的知识分子,确确实实“劳动化”了。说及他的大学毕业后的经历,他用“坎坷”一词概括之。
1965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南省组织部任干事。才干了两个月,便下放到驻马店市北的遂平县宣传部供职。不久带队到该县东风公社(今之关王庙乡)搞“四清”。“四清”结束,留任东风公社文教助理兼高中史地教员。由省而县、由县而乡,可谓每况愈下。两年后,调往文成公社任党委秘书。又两年,调回东风公社任宣传与统战干事。1979年到1985年,调到县委任纪检委干事。1985年后,又下放到关王庙乡任乡企办副主任。直到1988年,才通过一位在省纪检委任职的老同学关系,调到地委党校教书,直到如今。
追忆往事,他说只有坎坷与遗憾;谈及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现状,这位老先生却有着更多的困惑与牢骚。尤其令他痛心疾首的是地方党政的腐败现象。他引一位省检察官的话说:“论官位,我这个省检察长不算小,论职权,可以惩治一省范围内的贪官污吏。但说实在的,我连一个县官、乡官都检察不了。不要说没有案发的,就是把案子送到我这里来,也很难。如今官场上下左右往往形成一个一个的关系网络。一人贪赃,往往牵动一串。上下说情,晓以利害,很难秉公执法。党政腐败,越演越烈。中央一直在抓反腐败问题,但单靠纪委、检查部门,收效甚微。如此下去,这个党的前途,实堪忧虑。”我问吕先生:“靠纪委、检查部门无法有效遏制党政腐败,那还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吗?”他说:“只有靠群众运动!毛主席的群众运动、政治斗争,年年搞、月月搞,当然是不行的,但取消群众运动更不行。如今只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讲群众运动,取消四大自由,不是给地方官员吃定心丸吗?地方党政以权谋私,肆无忌惮,实与取消四大自由、群众运动有密切关系。”我问吕先生:“在当前干群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中央发动一场反腐败的群众运动,将会有何种后果呢?”这位老先生沉吟良久,说:“看来也不行。满腹怨气的群众一旦起来,从村委到乡、县,一定有许多干部被活活打死。天下岂不大乱。”
吕老先生还有一肚皮顺口溜:
- “腐败分子进餐厅,唱歌跳舞真开心。
好酒美食吃不尽,哪知天下有穷人。”
- “鸡叫不论更,男女分不清。
猫狗争着养,公婆扔出门。”
(这是讥刺社会风气的,其中“鸡叫不论更”或是一种普遍现象)
1994年,相传驻马店市南国大酒店前路面上出现一段民谣:
-
白天围着轮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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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三杯五杯不醉;
跳舞,三场五场不累;
麻将,三天五夜不睡。
(这两则顺口溜传之甚广,且甚早)
民众用民谣来表达自己的社会情绪,这恐怕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汉唐设乐府机构与采风史,专门从事收集民谣,以观百姓之舆情。我想,我们的记者应该去收集这些广为流传的民谣,我们的历史学家应该撰写一部中国民谣史。
与吕先生聊到深夜11点。与其约定明日一早,前往遂平县关王庙乡翟庄村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