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 念天地之悠悠
一觉睡到上午9时许，犹感疲劳未消。独自躺在河大招待所的客床上，思绪万千：入豫40余天来各种调查场景交替重叠出现，各种问题纷至沓来。社会调查实在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业。能读书，固然不易；善读这部正在展开的乡村社会大书，更是艰难。《管锥编》的作者可谓是善读书了，然其所读，大抵古书，对于中国社会的这部大书，则似乎未加研读。
马克思在其《资本论》序言中谈到过他的“研究现实社会运动”的方法：一是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二是分析各类社会现象的发展形式，三是找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并说，只有当上述三项任务完成之后，现实的过程才能恰当地叙述出来。因此，社会研究的第一步是充分地占有材料。然而，马克思坐在大英帝国的图书馆内，就能充分获得调查并统计就诸的大量材料及各种先前积累的理论资料。而我们对自身社会过程的研究却没有这种便利条件。中国农村社会的研究者必须去做当年英国工厂视察员的工作，而且远没有他们的调查便利。就理论材料而言，我们只有来自西方的各种舶来货。这些舶来货在我国缺乏生存的基础，因而“别国的现实在理论上的表现”，在中国学人的手中“往往变成教条集成”，用来套裁中国的现实状况，这样既曲解了西方输入的理论，又歪曲了中国的现实生活。对于我们所要研究的乡村社会，如何按“如其所是的那个样子”去观察它，如何分析其各种发展形式，并找出它们的内在联系，并按“如其所是的那个样子”反映在理论之内，从而将各种纷乱变动的现象统摄在同一理论分析框架之内，这确实是一个无比繁重的任务。每念及此，一种孤立无援的悲哀便从中袭来。
马克思当年对德国的抱怨，似乎同样适用急于现代化的当代中国。他说：“德国不仅苦于资本主义的发展，也苦于资本主义的不发展。除了现代的灾难之外，压迫着我们的还有许多遗留下来的灾难，这些灾难的产生，是由于古老陈旧的生产方式以及伴随着它们的过时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还在苟延残喘。不仅活人使我们受苦，而且死人也使我们受苦。死人抓住活人。”在中原这块古老的农耕大地上行走，往往会有一种“今在何地，今处何年”的时空倒错之感：古代欤，现代欤？古人欤，今人欤？我们民族经历百年奋斗，却不知今处何时何地。这块曾孕育我国古代灿烂文化的古老大地，“古老陈旧的生产方式及其伴随它们的过时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岂止是“苟延残喘”而已，它不依然还是我们民族社会生活的深厚基础吗？诚然，相当一部分先进的物质器具与技术已成为我们经济物质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的政治法律等制度设施也是很现代的，在其上漂浮着的舶来观念，不仅有“现代的”还有“后现代”的呢！然而，请你放下手头的最新译著，走出繁华都市的书斋，到广大的中西部乡村去看一看，听一听，你就能发现一个被满脑袋的舶来观念所淹没了的“古老陈旧的生产方式及其过时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不是“苟延残喘”，而是“深厚广大，源远流长”。
每当我在装潢上已经现代化的会议室里听人们争论“传统”与“现代化”，甚或“现代化”与“后现代化”时，我感到的只是悲哀。我们爱谈“立场、观点与方法”，然而，中国知识分子的立场到底在哪儿呢？谁能告诉我，1996年，对中国来说到底是何年，供我们清谈的会议室到底是何地？我秉实相告：我不知道。
以前，我考虑得较多的是“方法”，看来，“方法”是从属于“立场、观点”的。研究者“站”在何处，是谓“立场”；从哪一方向看，是谓“观点”；怎样去看，是谓“方法”。至于“传统”、“现代化”、“后现代化”以及“是什么”与“应该是什么”，不只是观点问题，同时更是一种“立场”。为了澄清自己的“立场”，我决定暂时撤离调查现场，提前结束第一期中原乡村调查，回到上海，重返书斋，同时也是为了暂避盛夏炎热与众蚊的滋扰。我想利用这段时间读点历史与理论著作，能否从明清史书中找到一点有关乡村社会与地方政权的资料，能否从诸多的现代化理论著作中，得到一点理论启示？观察与分析当代乡村社会，分析依然活跃着的古老生产方法，与同样古老的社会关系与政治关系，得凭借历史与理论。我一直认为“向前与向后”之路，“向上与向下”之路，都是同一条道路。
晚6时，我在河大招待所餐厅设宴款待孟、徐、岳、李、汤等诸友。没有他们的友谊、配合与支持，我怎能在河南进入“调查现场”？由于盛夏炎热，食宿皆有诸多不便，又时值农忙，我想提前结束河南乡村第一期调查，待夏末秋初，天气转凉再赴河南实施第二期调研计划。第一期调查，在空间上，主要集中在豫东地区，在层次上，主要集中在村落、农户一级。第二期调查希望将调查范围扩展到豫中、豫西、豫南、豫北地区，各选一县，在层次上集中在乡、县政府一级。以期对中原地区的三农问题（农民、农业、农村）与地方政权的现状有一个更为广泛与深入的了解。深望诸友为我提供进入此类调查现场的社会关系。孟、徐、李、汤诸友慨然允诺。
席间，李永成告知：6月25日，他要陪同党校县级学习班成员前往江苏张家港参观，建议我一起搭乘他们的包车先到常州，从常州转车返沪。通过不同线路返沪，可以观看沿途景观，与县级官员同车，又有个聊天对象。返沪日程与方式于是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