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 经济重镇——陈留
上午8时许,陈留镇党办派车来接。8时半,到达陈留镇。该镇位于开封县城东南26华里处,北临惠济河。墨黑的河水上漂浮着造纸厂排放的灰色泡沫,恶臭难闻。据云,惠济河的源头是开封市排放的城市污水。这条北方的“苏州河”经涡河而注入淮河。陈留镇规模与朱仙镇相仿,工商业比后者发达得多,镇党政办公楼却相当简朴。
镇田书记恰外出开会,由镇党办主任小佩——一位音乐系专科毕业生,1992年调到镇党办工作——接待并安排我们的调查事宜。听取我们的此行目的与调查计划后,由他陪同我们下村调查。
上午9时,小佩陪同我们先骑车到镇东三五里处的范庄村调查。乡镇干部下村办事,先找村支书,概无例外。村支书一早便下地播种小麦去了,恰在家喂猪的妻子唤来儿子,到田头去找父亲,我一边参观她家的庭院房舍,一边与她闲聊起来。
村支书的家坐落在公路南侧,进出甚是方便。围墙虽然低矮简陋,但庭院甚宽,宅地或有七八分。正屋是三间平房,看样子是70年代末的建筑物,客厅内有一台黑白电视与一架吊扇,正房左侧有两间平房,一是孩子的卧室,一是贮藏室,另有一间厨房,一间猪牛厩。厩内养着两头牛,一头母猪五头小猪。在庭院内,有一台手压式水井,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有拖斗)。三业(农业、饲养业、运输业)兼备,这三口之家的劳动力得到充分利用了。
半小时后,村支书才背着小半袋麦种回来。村支书姓阎,现年46岁,初中毕业(妻子46岁,初中文化程度)。1970到1976年参军,复员回村,任生产队长,1980年任大队民兵连长,1988年任村支书(在全镇29个行政村中,复员军人任村支书、村长约近半数)。下面是访谈纪要。
——范庄村现有1 147人,270余户,耕地1 330亩,人均耕地不足1.2亩。1983年刚开始推行土地家庭承包制时,人均耕地尚有1.4亩。人均耕地减少的原因,主要是农户数量的增加,引起宅基地与村落规模的扩大。虽然按规定,每个农户的宅基地0.25亩,实际上约占半亩或半亩以上。据说,杞县将村民的宅基地与承包地合并在一起(即将宅基地计入承包地),目的是让村民自动地约束宅基地的扩大,这种做法问题更多。因为不少经济收入已转到工商业的农户,据此尽量扩大宅基地面积。如今在农村,宅基地与耕地的矛盾很是突出。扩大宅基地,耕地势必减少,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农民总有一种心理,以为盖上了房子,围起了围墙,这块宅基地就永久性地属于自己的了。承包地总还是属于集体的,每隔几年总得重分一次。
——关于土地家庭承包制,村里的干部与群众都是一致欢迎的。范庄村1983年实行分田到户,1988年全村耕地调整过一次,1993年又调整过一次。前一次是小调整,后一次是大调整。土地调整,各组独立进行,村委无权干涉。前几年,中央有精神,说是土地承包到户,一定三十年不变。这个政策在农村很难具体落实。在三十年内,各农户的人口变化实在太大了,五六年调整一次,村民是有这个要求的。
——在谈及小麦单产及种植结构时,村支书说,在70年代末,小麦亩产平均达到400来斤,高产田能达到500~600斤,低产田只有100~200斤。1983年推行土地家庭承包制后,小麦平均亩产逐年上升。近几年来,稳定在700~800斤之间。高产田能达到900~1 000斤,低产田也有500来斤。小麦亩产的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近十余年来种子、水利、农药、化肥诸条件的改善。陈留地区水利条件比较好,一熟小麦能浇上三四遍水。惠济河流经陈留,河水虽然发黑、发臭,但用于灌溉似乎还是不错的。凡用不到惠济河水的地块,就打井。打井由乡里组织,村民自己出钱。村支书说,小麦单产与土地条件关系很密切,惠济河南、北就很不一样。范庄村在惠济河以北,地势较好。惠济河以南,同样的年成,同样的物资投入,平均亩产要低100~200斤。总的说来,一季小麦,除去上缴,供全家一年食用还有余。秋季作物,有玉米、棉花、大豆、花生、红薯、蔬菜。其中大豆、红薯、蔬菜主要用于自食,大豆用来交换豆制品。
——在谈到村民的经济收入时,村支书说,吃饭靠土地,花钱还得想其他办法。人均就那么点耕地,无论怎么花力气,也搞不出几个钱来。范庄村的农业剩余劳力,不是搞运输,便是外出打工。全村270来户,拥有小三轮、小四轮拖拉机的近百户。农忙时用于耕地,农闲时搞运输。如今城镇与乡村建房很热,对建筑小工与运输的需求很大。前些年,一辆8 000元的拖拉机,跑一年就能挣回本钱,如今要跑一年半到两年,因为拖拉机增加得很快。就范庄村而言,运输与打工已成为多数农户货币收入的主要来源。其次是家庭饲养业。主要是养牛、养猪、养羊,但各农户间很不平衡。
——当问及市场经济对村落传统风俗习惯带来的影响时,村支书及其妻子、小佩及前来找支书商谈工作的镇武装部长一起议论开了。议论的结果由我概括为一句话:原先亲邻间的义务性劳务交换,如今差不多全用货币一次性结算清楚。他们对我的这一概括似乎很是满意。其一,原先在农忙时节的耕地、收割、打场,差不多由亲邻相互帮助,除招待吃饭外,并不计货币报酬。其二,以前由亲友帮忙的建房活动,如今一律由工程队承包,“从前请人帮忙,请吃饭,还欠人情,算下来还不如交给包工队,这样既省钱,又省事。”其三,该村婚丧之事,亲友前来贺、吊,如今只封个红纸包,10元的、20元的,视关系而定。既不送礼物,又不吃饭,婚丧酒席大为简化。“如今村民比较富裕了,不在乎趁婚丧之际大吃大喝一顿”。不过,这一旧习俗的破除,新风俗的建立,归功于前任镇委杨书记的号召,村干部的带头。当时村民还有不少意见,如今皆以为方便。
我想,传统农业与工商业是两种很不相同的谋生方式。村里运输业的发展与外出打工,使原来农闲时的劳动力具有了新的价值。工时与工值的观念普遍确立起来了。这使得原先村内亲邻间的义务性劳务交换,大部分由货币来结算了。由此而带来的一个可能后果,便是原先村内亲邻间的血缘人情关系渐趋淡化。
时近中午,阎支书说他还没有吃过早饭,并说下午还将下地播麦种,于是起身告辞。农忙时节,不便占用他的过多时间。原先打算在此村住一宿,并走访若干农户的计划,只得取消。
下午,小佩陪同我们访五里寨村。五里寨处镇东5华里,故名。
在我的印象中,作为一村之主的村支书,在分田到户后的“发家致富”的竞比中通常跑在前面,然而五里寨村的吴支书家却并非如此:近半亩宅院,围墙低矮,三间平房与一间灶间十分简陋。商谈工作的客厅放着两张破旧的沙发,一台黑白电视机,是他家唯一的“现代化”设备。庭院猪厩内养着三头猪,这便是他家的副业。满面愁容的吴支书之妻见乡里来人,一边请我们入厅就坐,一边到地里去找正在播种小麦的丈夫。小佩向我们简要介绍吴支书的家庭情况:吴支书现年40余岁,也是复员军人,生有一女一男。现年22岁的闺女是个痴呆,20岁的儿子不幸遭车祸,瘫痪在床,已有两年。虽到郑州、北京多方求治,花费二三万元,但无疗效。这对中年夫妇,所生二子,一痴一残,实属人间之大不幸。吴支书家境贫寒,实由此因。
我怕影响吴支书的播种工作,提议到地里去找支书。小佩向吴支书说明来意,吴支书说:“请人机播,我只是来看看,帮帮忙,没啥事。”我还是请他下完种后回家再谈,顺便问起全村小麦播种情况。村支书说:“如今农民种地,可省力啦。近二三年来,全村小麦的耕地,播种,收割,打场,差不多全部机械化了。秋忙时间,也比以前大大缩短了。”我问:“其他各村呢?”他答:“差不多都如此。”又问:“请人机耕,机播,虽然省时、省力,但开支不是增加了吗?”于是村支书给我算了一笔账:“从前种麦用镂,前面需四人拉镂,后面一人扶镂,五人一天只能播种6亩小麦,人均一亩多一点,且干得很累。请人机播一亩,只有6~7元,算下来还是很划得来的。”如此看来,推动农业耕作方式实行机械化(也可以说是革命化)的原动力,纯然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从前,我们把集体化视作农业机械化的前提,如今只要存在一个劳动力市场及由劳动力市场标出的平均劳动价格,且这个工值高于机械操作,就有可能在分田到户的条件下实行机械化。这在便于机械操作的北方平原尤其如此。
半小时后,播种结束,我们随村支书返家座谈。访谈纪要如下:
——五里寨行政村,下辖4个自然村:五里寨、吴庄、阎呈府、毛庄。共有耕地1 960亩,1 436人口,334户。村支书说,实际参与分地的人口是1 417人。我问:“为什么户籍人口与分地人口间存在19人的差数呢?”村支书解释说:“这4户19人在1993年重新调整承包地以前,已将全家迁往郑州、开封或新密了,他们的户籍还在村里,但已将各自的承包地退还给组,与本村已没有任何经济联系了。”为了深入了解土地承包制下的村民从农村、从农业向城市、向工商业转移的详细过程,于是我将此次访谈重点,转到这方面来。
——村支书说,在这四户中,有两户本是兄弟俩,已在村各娶妻生子。1972年其父当兵回村,恰值新密县国营煤矿到陈留镇招工,本村有10余人应聘,但多数人忍受不了煤矿的劳动强度,干了一二年后便又回生产队了。但其父却一直留在矿上,还当上了小头头。1987年到1988年间,兄弟俩通过其父亲在新密的关系,承包了一家饭店,经营状况不错。前几年,他们把村里妻小都搬到新密去了,承包地退还给组里。据说,这兄弟两家都在新密买了城市户口。“如今有了钱,真是什么都能买到了”。
一户迁往开封。村支书说,该户主现年30岁,很能干。初中毕业后自费到开封学习烹调技术。后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在开封租了房子,蒸馍做包子出售。慢慢发展,积了钱,如今租了三四间店面,开起饭馆来了。三四年前,将其母亲(其父已死)、妻子、儿子全都迁往开封。全家一起经营小饭馆,不雇外工。另一户的姨父在郑州铁路局工作,其姨母做服装生意,需要帮手,现年27岁的户主初中毕业后即往郑州,随其姨母做生意,发了财后,在郑州买了房子与户口,将其母亲以及姐姐全家都迁往郑州。
上述4户在城里站稳脚跟之后,便与土地完全割断了联系。在本村334户农户中,另有10余户的经济重心、生活重心也已从农业转入工商业,从乡村转入城镇,但依然不肯放弃村里的承包土地。村支书给我们举了其中的两例:
其一,户主张氏,现年60余岁,原是该村泥水木工。生有三子。张氏有一堂兄,在上街区任某银行行长。80年代初、中期,张氏即往上街寻找机会,在其堂兄帮助下,做起了包工头。搞建筑包工头的,无一不发财。据说,张氏现有固定资产近百万,存款也有百万之多,但从不露富。他在上街有其堂兄的关系,自己又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他先将30余岁的长子安排到郑州上街区委开车,次又将其小儿子安排到上街区税务局所办的印刷厂当厂长,二子在陈留镇给乡政府开车。村里还留着七八个人的承包地,全部交给二儿子经营,因为陈留镇离他的村子很近。
其二,户主毛氏。全家四口,毛氏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在开封县城管所谋得一职,其妻原是裁缝,后在县城开办裁剪学习班。几年下来,在县城买了房子,定居下来。农忙时节,回村务农。开封县城离陈留镇,只有十几公里,往返很是方便。
村支书说,这十几户农户,家庭经济收入的重心与家庭生活的中心早已转移到城镇,但因离村较近,并不肯放弃他们的承包地。他们只管种和收,平时并不来照管庄稼,产量自然比一般农户低。由于陈留镇的农民负担比其他各乡低得多,他们算下来还是有利可图,他们不肯放弃承包地,村里也没有权力将这些耕地收回来分给其他村民耕种。
村支书说,本村还有四五个姑娘嫁到开封市。她们长相较好,又有点文化,不愿在村里守着土地过苦日子。但她们的户口很难迁进开封市,且其子女的户口也是随母亲的,村里还得替她们母子分承包地。要是户口问题得到解决,她们就脱离农村,我们也有理由不再给她们承包地了。
如此看来,现行的土地承包制与城市户籍制,既不利于农村土地的集中,也不利于正在发生的乡村居民的城市化过程。只要我们给在城镇拥有固定住所且较有稳定职业(或有稳定收入来源)的村民自由加入城市户籍的权利,上述问题便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在谈到村民生活与贫富分化时,村支书说,近十几年来,全村330余户人家的温饱问题全部解决了。如今论贫富,主要看有没有钱,能不能盖新屋。就吃的方面而言,中午吃面条,加点青菜或白菜,早晚两餐吃馍馍,加咸菜或豆酱。青菜、白菜都是自种的,咸菜、豆酱是自制的,有时也吃点豆制品,是用黄豆交换的。只有吃肉才上街购买,普通农户,每月最多一次,每次割一二斤或二三斤肉。逢年过节,吃得好点。村支书说,在吃的方面,全村无论贫富,都差不多。村民很少在吃的方面多花钱。在穿的方面,直到80年代初,不少村民还自己纺纱织布,近三五年来,只有少数几家还有织布机,但也不常用。如今化纤衣服,既结实又便宜。农闲时,男劳力差不多都外出打工或搞运输;妇女在家,忙里忙外的,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去纺纱织布了。
村支书说,在农村,吃穿看不出贫富。贫富要看存款、看住房、看家具。农村最花钱的就是建房。前些年,新造的住房一般一排四间,每间造价4 000元左右。近三四年来,四间房已不时兴了,左右二间再加出二间,呈“”形。质量也提高了,每间造价5 000元左右,六间就是3万元。本村330余户人家,新建六间住房的约有三四十户。本村自分田单干以来,近一半的农户盖了新房。
本村没有村办集体企业,农村的剩余劳力,主要从事运输与建筑业。全村有68台拖拉机,其中小三轮13台,四轮55台。这是今年年初的统计。小四轮拖拉机,差不多都是近三四年来购置的,因为搞运输,很来钱。小四轮的价格倒不便宜:拖拉机约1万元,加上拖斗8 000元左右,再加上办个牌照,这个费,那个费,共需两万左右。用于耕地是次要的,主要是跑运输,运沙石块、预制板或帮造纸厂运麦秆。一年下来,挣个7 000~8 000元并没有大问题。一般而言,两年,最多三年,便能拿回成本。前几年,拖拉机少的时候,一年就能挣回成本,那时拖拉机也比较便宜。
运输业是由城乡建筑业带动起来的。这些年来,城里、乡里都在盖房子,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钱。城乡盖房,有包工头,有技术员,有打小工的。村里除搞运输的,差不多都外出打工,而打工差不多都是建筑小工。在农村,跟包工头出去打工,每天能挣20来元,最少15元,不管饭。在我们这一带,最富裕的人,大部分是建筑包工头。本村有七八个建筑包工头,他们在村里盖的房子,是全村最好的。
全村的纯农户约有三四十家,这只是一个估计数,并没有调查过。在此三四十家中,真正算得上贫困户的约十余家。造成贫困的原因,或是老年无子,或是长年有病,缺乏劳力,或痴呆低能,或生性懒惰。他们能管好几亩承包地已经不错了。一般来说,他们的产量比别人低。
——关于农民负担,村支书说,近七八年来,每年人均上缴140斤小麦,夏粮一次征收,秋季不再征收钱款。这人均140斤小麦,包括村提留与乡统筹款,还包括农业税什么的。就村提留乡统筹这一块农民负担,从未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这可要感谢上任陈留镇党委书记杨剑峰了(接着村支书又说起杨书记的其他许多美德。如杨书记下村检查工作,一律骑自行车,自备干粮,从来不到村里吃喝。书记带头以身作则,所有镇干部下村也都如此。如杨书记提倡婚丧事简办,实替村民省了不少钱等等)。与邻近各乡镇相比,陈留镇的农民负担最低,周围其他各乡,每年人均上缴小麦200来斤,秋季还要征收钱款。
——关于村支部、村委情况。村支书说,村支部、村委在形式上是由差额选举产生的。初定7人,选举5人,1994年乡镇换届,各村也换届选举。其实,村民们对谁当干部并不在乎,对选举也不重视。村支部5人(村支书、副支书,另加3名委员),村委5人(村长、会计、妇女主任、治安主任、民兵连长)。两套班子,其实合而为一,共8名村干部(其中3人兼职)。乡镇干部下村,找的是村支书;老百姓有事,也是找村支书。所以,大部分事务都落到村支书一人头上,忙得很。既然当村干部,上替乡政府、下替村民办点事也是份上的事。但问题有两个:一是上面交待下来的有些任务,难以执行。如税务部门要村干部协助征收车船使用费、农林特产税什么的,难度很大。该村虽说农民负担比较轻,但全村十几户贫困户,也按全乡的平均数缴纳,也有不少困难。二是报酬太低。村长、村支书每月只有60元钱,其余的就更少了。再有一个问题是,分田到户后,有些人发家致富了,但村集体很穷。要替村里办事,需要钱,钱得问各家各户要,大家便有意见。如今各人管自己,谁还会替集体的事出钱出力?所以村干部只是替乡政府办事、跑腿。这种情况,各村很是普遍。
——又谈到农业机械化与农用成本问题。村支书说,从1993年开始,在陈留全镇29个村,犁、镂全部淘汰了。如今养牛,只是为了销售;养马骡,只供拉车(在全镇,养马骡拉车的农户也很少了)。机耕一亩15元,播一亩7元,收割带脱粒一亩35元(收割使用大型联合收割机,由镇政府统一布置),共计57元。一亩小麦的农用成本,底肥50元,追肥30元,浇地20元,农药10元,共计110元。村支书说,如今搞农业,确实比过去轻松多了。又说,陈留原来是个产棉镇,如今棉花种植面积大大减少了:一是棉虫难治,二是国家收购政策多变,收购价格不稳,三是太费时间。要挣钱,还不如搞运输,打小工。
——最后,谈到村落与宗族。村支书说,五里寨行政村包括五里寨、吴庄、毛庄、阎呈府四个自然村。毛庄100来人,全部姓毛(这是一个典型的单姓村)。吴庄500来人,吴姓占70%,余为何、王、殷、魏诸小姓。阎呈府,200余人,阎姓占80%,余为其他三四小姓(这是两个典型的主姓村)。五里寨600来人,姓氏很杂有十余姓氏,其中张、马、王、刘、郭诸姓各占15%~20%之间(这是一个典型的杂姓村)。村支书说附近这一带都无族谱,这些年来也不闻有重修族谱之事。村内各姓氏之间皆能和平相处,并无“你族”“我族”的意识,更无宗族之间的冲突。村民间的矛盾冲突,大多发生在邻里间、家族内。或为宅基地,或为分家析产,或为老人赡养。在村干部的选举过程中,也没有拉帮结派之事。事实上,村民对选举谁当干部并不太关心。何况当村干部的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如今,家家都想着各自的事,都想发家致富,谁也不在乎谁当干部。
我想,这个行政村具有两大特征:一是同一行政村内,按姓氏结构划分的三种村落类型共存,这或许是研究村民的宗族意识及与行政村关系的一个便利场所。二是该村的经济收入的重心,似已逐步从农业转向非农业,若考察市场交换行为对村落亲情关系的影响,或也是一个方便的场所。然而,进行这两项研究,需要我在此生活一段时间,但时值农忙,无法进行此类研究了。
一直谈到7时半,室外已笼罩在夜幕之中,幸而村离公路不远,摸黑推车至公路,骑车而回。邀请小佩在旅店用餐,相谈甚洽。与小佩接触一日,加一夕长谈,已成为好朋友。
河南乡镇一级,通常没有自己的招待所,是晚,我与永成在镇的一家私人承包的旅店下榻。这家被小佩誉为全镇最好的旅店,脏乱而简陋。长久空关的客房,积满了尘灰与难闻的气味,令人难以入睡,于是与永成聊天。这位党校教员,实是我河南之行的高明向导与忠实伴侣。
永成说:“在我们河南,朋友、熟人与陌生人;亲人、自己人与外人;圈内人与圈外人之间区分十分明显,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墙。只有在亲友圈内,我们才感到无拘无束,谈起话来才无所不说,无所顾忌;在陌生人、圈外人间,总有意无意地加以设防,或不知所措。你只身来到我们河南,每天接触的都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且你的目的又是来搞调查的,不要说官员们要提防你,就是老百姓也要提防你呀!然而,我跟随你那么久,校长虽叫我做你的向导,并向你学习调查方法,但我却一直在琢磨着你身上的那种特殊气质和能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与能力呢?你能在极短的接触中,便能消除别人对你的防范,将陌生人迅速变成熟人,又将熟人变成你的朋友,都愿与你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无论是农民还是村干部,无论是县乡官员还是大学知识分子,都是如此。要知道,在别人眼里,你可既是一个陌生人、外人,又是一个调查者啊,你怎么能在很短时间内将这双重间隔消除掉呢?我也搞过一些社会调查,为什么我做不到这一点呢?”
我说:“朋友、熟人与陌生人,亲人、自己人与外人,圈内人与圈外人之间的区分与防范,这是村落社会与村民的一般特征。从村落社会走向都市社会,从村民走向公民,根据西方社会学的观点,即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如果这一观点是可靠的话,中国社会正处在转型过程之中。亲疏内外之分,这是中国人一般行为特点,或以河南为甚,因为中原是中国传统文化积淀最深厚的地区。因此,作为一个中原乡村社会的调查者,首先得遵从这一传统。这次来河南,既不凭自上而下的官方渠道,也不凭介绍信记者证,而全部通过朋友关系。朋友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恰如亲戚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一样。中国人的现实人际关系,认的就是这一条。你瞧中国人办事,不是翻规章,找法律,而是找关系,托熟人,找不到关系,便打通关节,用请客送礼来铺设关系。‘关系’一词的丰富内涵实非一个西方人所能理解与体悟的,此其一。光凭这一条是远远不够的,还得以诚相待。诚实一词被宋明理学抬到极高的地位。儒家一方面强调亲疏内外之分,另一方面又十分重视用“诚”来打通亲疏内外的界限,此其二。其三,还得对受访者的身份、地位、处境、关切的问题及可能忌讳的问题,应有所洞察,善于设身处地,平等相待,才能推心置腹。”
永成说:“你只说出了一部分,在你身上还有其他的东西。不管什么人,只要一听你说话,就好像磁石一样被你吸引住了。说你有宗教徒的气质吧,也不像;说你知识渊博吧,但也不能完全说明你的吸引力。就说我吧,在开封党校,评教书,那是公认的,我肯放下自己的工作,心甘情愿帮你提包跟你到外跑,确实被你这种风格、气质所吸引,这并不是当面恭维。”
我说:“如果我博学有知,何必到内地来调查?调查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就是承认被调查者有知。我只不过是迫切想把自己从无知状态搞成有知罢了。面对着急速发展中的社会转型,我突然发现以往的经验与知识失去了理解现实变化的作用,从而变得十分无知与迷惘。中国社会变动太快又太大,要描述它已觉困难,更不必说理解它了。这是我的心里话,决非谦虚。”
是啊,我是什么人呢?为何要到河南来呢?自我拷问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我闲得没事干,找点事干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