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日 与黄河争地的刘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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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9时,刘店乡派小车来接我们。

从开封黄河大桥往东约30公里便是著名的黄河东坝头(黄河至此突然折向东北)。此段黄河的南北大堤相距七八公里,或十来公里,黄河主河道靠近北大堤。从主河道南岸至南大堤之间有一大片长约30公里,宽约五六公里的黄河滩地。与南大堤相连的狭长滩地称为上滩地,近河道的狭长滩地称为下滩地,上下滩地落差在一二米之间。在这片黄河滩地内有两个乡:西边的刘店乡属于开封县的,东边的三义寨乡属于兰考县。

上午9时3刻,车上黄河大桥南端引桥,越过黄河南大堤,折而东向,沿着两排高大白杨护卫着的柏油公路行使数公里,便是刘店乡治所在地——刘店小集镇。乡政府大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空旷、整洁与简朴。现年37岁的段书记恰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并愿为我们的调查提供一切方便。我首先请他介绍该乡的概况及今年遭受洪涝灾害的情况。

该乡下辖22个行政村,44个自然村,3.5万人口,5万余亩耕地。全乡的村落与耕地都处于黄河滩地之内,总面积近80平方公里,分上、下两滩,落差有1~2米。全乡14个行政村,近万亩耕地集中在上滩。黄河泛滥,通常不会漫及上滩。下滩原属黄河故道,大概在明清时期(具体在什么时间不太清楚),黄河改道,由南移到北边,下滩地得到开垦。现有8个行政村,16个自然村,4万余亩耕地集中在下滩,即黄河故道内。经常遭受洪涝之灾的是下滩地。解放后,为了防止黄河汛期的洪灾,在临近黄河现河道处修筑了一条长四五千米的防洪堤坝,称为内堤,据说,设计时能防止每秒1万立方米流量的河水冲击。在黄河汛期,通常的流量为每秒1万立方米以下,但有些年份有可能超过警戒线,最高流量可能达到每秒2.2万立方米。所以下滩地的村民与耕地是不甚安全的,生活在黄河滩上的农民,要与黄河争土地,经常付出很大的代价,有时是十分惨重的代价。在内堤外,还有一片狭长的滩地,其实是现在黄河河道的一部分。每到黄河汛期(每年的七、八、九三个月),河水上涨,淹没这片土地。水退之后,种上冬小麦,次年汛期来临前收割。每年只有一熟,且产量极不稳定。这是因为每年黄河泛滥带来的泥沙分布极不均匀所造成的。有些地段以沙为主,有些地段以淤泥为主,有些地段泥、沙混合。在沙土地只能种点花生,淤泥地则能种小麦,产量倒也不低。就是内堤之内的耕地,也是如此。故亩产高低不一,平均算起来,小麦亩产在四五百斤之间,淤泥地可达亩产800~900斤。黄河泛滥,向有“急沙漫淤”之说:急流冲刷过后,留下的是一片沙土;漫流之处,淤泥沉积,便是肥田沃土。

今年黄河汛期,流量不大,据说每秒只有7 600立方米,或许是黄河在此段河道内的流向发生了变化,向南冲击,冲破内堤堤坝,洪水大量浸入内堤之内,8个行政村与数万亩耕地全被淹没。幸而人员全部撤离,没有造成伤亡,但房屋与财产损失十分严重。据统计,房屋倒塌971间,危房1 271间,至今仍有7个自然村、2.268万亩耕地浸泡在水中。损失最惨痛的是乡、村企业。刘店乡是个黄河滩乡,以黄河滩为生,虽有一大害(即遭受洪灾),但也有一大利,那就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黄河土。所以,历届乡政府把发展乡村经济的重心放在发展乡村企业上,而乡村企业概以砖窑厂为主。窑厂为了取土方便,绝大多数建立在下滩地。今年的这场洪水冲毁了该乡大小窑厂40余座(全乡有窑厂50来座),冲毁高压电线14万余米。每座窑厂少则投资一二十万,多则百余万,如今成为废窑。总计各类经济损失高达8 140万元。

谈及抗洪救灾情况时,段书记说,这次洪灾,幸而没有人员伤亡,县、乡政府及时组织力量把下滩地的村民与粮食转移到岸上来。如今正在集中力量排干数万亩耕地上的积水(平均水深1.5米)。同时,组织青壮年外出打工自救。县民政局拨款30万元救灾款,主要用于购买抽水机:20余部柴油抽水机,20余部电动抽水机。乡党政各部门干部与各村干部日夜奋战在排洪第一线。如全部排干内堤积水,估计还得20余天(已经排了一个月)。县民政局下拨的30万元救灾款,能将全部积水排干,已算不错了。排干积水,让村民早一点播种小麦,否则明年的粮食就成大问题了。现在最成问题的是下滩地区千户村民的过冬住房问题、衣被问题与数百户缺粮问题。乡政府是无力解决这一迫在眉睫的困难的,还得发动市、县人民的募捐救灾来解决。至于如何逐步恢复被洪水冲坏的40余座砖窑厂,那是下一步任务了。

谈到中午时分,段书记请我们在乡政府食堂吃便饭,同桌的还有县城管会副主任,他原是该县仇楼乡长,段书记原是仇楼乡的乡党委书记,今天专程来看望段书记的。(此刻,刘店乡的乡长、人大主任、武装部长等一干人马还在排涝抗洪第一线指挥工作。)席间,谈到乡镇一级干部的频繁调动问题。

段书记说,乡镇一、二把手的调动过于频繁:在仇楼乡,五年内换了五任书记与乡长;在刘店乡,近五年内换了四任一、二把手。当我问及乡镇主要干部频繁调动的原因时,他们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是县委班子更动,乡镇班子也跟着更动。二是一、二把手工作配合不好,闹矛盾,引起调动。三是某乡镇领导工作不力,引起调动。四是某一乡镇干部调动,牵连着引起其他乡镇的调动。

城管会副主任说:“县委提出,调整干部的力度,就是促进经济发展的速度。这是引起近几年来乡镇干部频繁调动的重要原因。”我问:“调整干部的力度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新任一、二把手,尤其乡镇第一把手如不能在短期内出政绩,就地免职,另用新人。”我又问:“实践证明,这样做能否促进经济发展呢?”他说:“走马灯似的换人能有什么效果。搞农村经济,怎么在短期内就能出明显的效果呢?充其量搞些盆景,供领导们参观而已。不可能有长远打算与实事求是精神。就拿我们原来的仇楼乡来说吧,年年搞植树造林,开封、兰考、杞县一带,原来是风沙之地,植树造林一向受到重视。在集体化时期,植树造林的任务容易落实。如今搞土地家庭承包制,分田到户,农户怕树阴挡住阳光,影响产量,所以,尽管种树可以搞得轰轰烈烈,种好后,领导下来一看,也是很好看,但要保住树苗,让它们成林,确实相当困难,因为农民们悄悄地把它们拔掉了。我们每任书记乡长上任,都要种树,五任书记乡长在原来的树坑上种了五次树,但至今风景依旧。坦率地说吧,频繁地调动干部,老把乌纱帽拎在手上晃动,促进的不是经济发展,而是形式主义与花架子。上面要下面做什么,下面马上跟上,唯恐落后挨批评。县委号召大力养牛,下面得赶紧养牛;上面要推行塑料大棚,下面赶紧向村干部压任务;上面说要建市场,下面赶紧拓路建房;上面说办乡、村企业,下面赶紧得办企业。至于牛养好了,蔬菜种出来了卖不出去,那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我想,倘如能将全县各局委办及各乡镇一、二把手近20年来的任期、调动原因作一番社会学统计就好了。问题是,我不可能获得该项研究所需的详尽资料。

下午,段书记指派乡党委秘书小谭陪同我们参观访问。骑车出乡政府,西行数百米,有一条柏油公路折而北上,直达黄河内堤。此段公路,长约二三公里,高出两边滩地二三米。小谭说,这是一条专门为砖窑厂而修建的路。我们推车北行,只见公路两侧,茫茫一片淤泥地,低洼处,尚有大片积水。在水退之处,不少农户正加紧播种小麦,或撒播或镂播(一人在后扶镂,二三人在前拉镂,麦种放在镂斗内,沿镂底小口而落进镂头犁开的小沟内)。由于水退不久,黄河泛滥期间所淤积的泥沙既深且陷,两腿深陷半米以上的淤泥之中,每向前挪动一步,很是艰难。在稍干的地块,农民侧双膝跪地,爬着播种。一眼望去,人人都成了泥菩萨。时值10月下旬,北方气候转冷,穿着短裤在淤泥中播种小麦,更显得十分艰辛。

此段公路之北端,与东西向的黄河内堤相连。该段内堤,高出滩地二三米,宽三四米,长约一二千米,外侧用石块垒砌。有数十条长约十数米、宽约三四米的挑水坝向外延伸,挑水坝的功能是减弱汛期河水对内堤大堤的冲击。我站在内堤上,望着数百米以北的黄河平静地自西向东流淌,对它七八月间所犯的大错,浑然不知。不过深究起来,也怨不得黄河,因为整个的河滩地原本就是她的河床,任性的黄河本来就喜欢在宽阔的河床内左右滚动。黄河平时如此温驯,而汛期又是如此暴烈,这不正是黄河儿女,即中国农民的双重性格吗?唐太宗懂得这个奥秘,故有贞观之治。

在内堤以南,公路以东,有大小五六座废砖窑。因被漫过内堤的大水冲淹,如今全部处于半倒塌状态。小谭说全乡大小窑厂40余座,其中30余座毁于这次大水,最可惜的是去年投资百万元的新窑也在被毁之列,砖窑厂为本乡财政的主要支柱。(我记得段书记说全乡大小窑厂有50余座,被毁40余座,不知哪个数字更确切些。)

本想去走访几个村落,无奈公路东侧的远近几个村落都处在淤泥的包围之中,我不好意思让小谭卷起裤腿,踩着没膝的淤泥路陪我进村。村落的农舍皆为砖瓦结构的平房,房屋都建在土筑的高台上(离地面1米左右)。在离高台地面1米左右的墙壁上,清晰地留着被大水浸泡的痕迹。由此可以推见,此次黄河泛滥时的水位,高出滩地2米左右。

在回程路上,碰到几位刚收工的中年农民,于是上前搭话。我问:“10月下旬播种小麦是不是过了节气而会影响产量?”其中一个说:“是晚了点,但今年能种上小麦已算很不错了。只是小麦种子增加了许多:原先一亩地只需15斤,如今要下百来斤,收成嘛,三四百斤总有的吧。”我故意问道:“花百来斤种子,只收三四百斤,又在淤泥地播种很是麻烦,不如外出打工来得划算。”另一农民说:“打工归打工,地还是要种的,农民嘛,怎能让地荒着不种呢?再说别人都在播种小麦,你不种地,别人会说你懒!”这后一个理由,着实使我纳闷。我分别递给他们一支香烟,小谭说:“这是河南最好的香烟,每支一元五角呢。”一个农民一面拿起烟来看牌子,一面说:“有那么贵的香烟?”另一个年约五六十岁的农民说:“这有什么稀奇,前几天我的侄子送给我的一条洋烟,还要贵呢。”我问他:“这条洋烟是什么牌子的?”这位老农想了一会,摇摇头说:“忘记了。”我又问:“你的侄子在哪里工作?”他很得意地说:“在什么税务局里工作的,他们抽的洋烟都是有人送的,用不着自己掏钱买。我侄子一个月光抽烟就抽掉上千元呢!我侄子说一条洋烟就要好几百元。”另外几位农民似乎很羡慕他有一位“抽洋烟不花钱”的侄儿。我想中国农民虽企盼清官,但对“官吏特权”通常却是默认的,甚至是羡慕的。

农民们要回去洗刷满身的淤泥,故只能匆匆聊上几句。

晚上,乡办公室主任小张把他的卧室让给我使用。这是一间办公室兼卧室。乡镇主要干部,尤其是乡镇一、二把手,皆非本乡镇人,平时住在乡镇府内,故办公室或兼卧室,或与卧室相连。卧室十分简朴:两张台桌,一条长凳,一张木床而已。床上垫被与被褥很薄,时值初冬,只得和衣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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