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 贷款缴钱
清早,我与马主任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原来是县党校校长及两名教员前来请我们去吃早饭。在内地采访,到处可以感受到浓浓的人情味。
吃早饭期间,继续昨日下午未尽的话题。有了相当的熟悉与信任之后,话锋便可直指敏感的话题了。我先请张校长谈谈G县近年来的农民负担问题,其次谈谈乡、村两级全年吃喝应酬支出问题。
一、关于农民负担问题。
“G全县140万人,为全省人口第一大县,也是全国重点贫困县,农业人口超过120余万。全县辖33个乡镇,598个行政村。在乡村两级基本上没有像样一点的乡、村企业,村民的全年收入,主要来自于土地,一部分农户有些外出打工收入。有打工收入的农户,占全县农户总数的百分比到底有多高,因无确切统计,我也不太清楚。在我的印象中,估计在30%~50%之间吧。即使下决心去调查,也难弄到确切的情况。所能肯定的是,凡贫困县,一定是传统农业占主导地位的县,一定是乡、村企业极不发达的县。农户的非农收入,主要是外出打工。一般农户只有种植业与养殖业,这两块收入,若加上打工收入,全县农民人均年纯收入最多不过800元。但各乡村的上报数,普遍超过这一估计。当我们估计一地区的农民负担轻重时,不仅要看农民全年上缴了多少,更要看上缴部分占人均纯收入的比例有多高。
“去年夏秋之际,我到某乡去考察党建问题,顺便走访几家农户,了解一下农民负担问题。在某村一个村民告诉我,他一家四口,全年共缴纳1 584元,人均农负是396元。我到另一村,一村民告诉我,他全家五口,全年共缴纳2 150元,人均农负是430元。”这位村民还说,这笔上缴给政府的钱是他向信用社贷的款。如到时不能缴足款项的话,他们就要强行拉走家里的口粮,还要扒房子呢。我问他,贷款缴钱的事普遍不普遍,他说,在他村里,多数村民都如他一样。真是说者悲愤,听者扼腕。
听到此,我突然想起柳宗元笔下的捕蛇者与白居易笔下的杜陵叟。于是我慨然说道:“生活在20世纪的当代固始村民不是成了唐代白居易笔下的杜陵叟了吗?”校长说:“农民贷款纳官租虽然比‘典桑卖地纳官租’稍文明一点,但也好不了多少。再说即使不被迫贷款缴钱,他们还会入室抢粮,甚至牵牛扒房,这与古代勾瓜锯牙的豪吏有什么两样呢?当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返回乡政府,碰到乡党委书记与乡长。他俩曾是我的学生,且关系一向不错,所以直截了当地问:‘你乡的农民负担为什么那样重?人均农负400元左右,农民全年的辛苦收入不是大半被地方政府取走了吗?’不料这位乡党委书记的第一个反应是否定,他说:‘哪有这么重的农民负担!我乡的农负,人均控制在二三百元之间。’一阵沉默之后,乡长补充说:‘学校要盖房子,乡里要修马路。全乡的变压器、电线都已老化,得更换,都得花钱,办公共事业,总得向老百姓收点钱。’我说:“好事也得慢慢办呀,在一二年内办那么多好事,可农民受不了。总得量力而行才是。秦始皇筑长城,隋炀帝挖运河未尝不是件大好事。但急用民力,民不堪重负,不是出大问题了吗?’乡长说:‘问题没有那样严重吧!我们是个穷乡,与别的乡镇相比,我们已大大落后了,应该加紧赶上才是,否则上面考核起来,我们怎么交待呢?’听他们这样说话,看问题,我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校长说:“农民负担,各县、各乡,且各年间各不相同。就固始县而论,这些年来的农民人均负担在二三百元到四五百元之间。相对于人均收入来说,这一负担是十分沉重的。可以这么说,农户的农业收入这一块,除了口粮外,差不多被地方政府以各种名目榨干了。但从县乡政府来说,仍感到钱不够用。中央连年下令要减轻农民负担,但就是减不下来。究其原因,一是改革开放以来,县、乡两级吃财政饭的人数急剧增加,二是有权的人,总想利用手中的权力挤入‘先富’的行列。三是越是穷县,穷乡,越想大干快上,急于追赶,公共事业办得太急太多,说得难听一点是‘急敛暴征求考课’。长此以往,是有可能把农民逼上绝路的。”
二、关于村、乡两级的吃喝应酬问题。
校长说:“县党校主要与乡、村两级干部打交道,我本人在乡政府任职多年,对乡、村两级近年来的吃喝应酬费用,大体上有个估计:村级每年的吃喝应酬费在2万元左右。乡级每年平均吃掉10万元。S县有33个乡镇,每乡每年以10万元计,共计吃掉330万元。S县全县近600个行政村,每村每年以2万计,共吃掉1 200万元。两项合计1 530万元。全县农业人口120万,人均负担乡、村干部的吃喝应酬费近13元。四口之家,就得承担42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至于县党政及各政府部门每年的吃喝应酬费到底有多少,这就难以估计了。”
在谈到吃喝应酬费用居高不下的原因时,这位校长说:“一是用吃喝,尤其用大吃大喝来招待客人本来就是我们农村的乡风礼俗。人情往来,官场应酬,利用官费,实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二是各种检查、考核太多太滥。检查评比,本来是为了推动工作,但弄到后来检查考核成了攀比接待规格了,检查组前来考核的似乎不是工作本身,而是招待规格。此风一开,吃喝应酬费怎么降得下来。”
早饭后,我向校长提议,能否陪同我们到村落去走走看看,找些村民聊天。最好按经济发展水平的高低选择上、中、差三个村。校长一脸难色,不知如何答复。于是立即撤销提议,决定上午返回信阳。事后,校长对我作了这样的解释:“你远道而来搞农村社会调查,我们理应尽地主之谊,大力支持。问题是,上头有通知,说是凡记者、学者到乡、村采访调查,一律经过县组织部与宣传部的审批,并由他们派人陪同。陪你到村里去参观土围子、水围子,自然不成问题,如到村里搞调查,恐怕会惹出麻烦。”这是实话实说,我是万分理解的。在中国乡村社会,社会学者所欲获取的“社会事实”与“社会情绪”全部处于地方权力的监控之内。如何获取研究乡村社会所需的“社会事实”与“社会情况”实在是中国学者所面临的第一大难题。
上午9时许,我与马主任搭乘县党校送试卷到地委党校的小车返回信阳。从S县到信阳约300华里,天下着雨,车速不快。与送卷的县党校老师闲聊起来。他说,全县近600个行政村,村长、村支书都是他的学生。这些年来,他几乎到过所有的行政村。于是向他打听该县村民住房、农民负担及乡、村吃喝应酬费用情况。
一、关于S县村民住房状况,他说:“全县近600个行政村,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简易楼房甚少,可谓屈指可数。村民所住,基本上是平房。平房分两类:一是旧式土坯墙瓦顶房(还有少量的草顶房),二是80年代中期后陆续兴盖的砖墙瓦顶房。这两种住房,各村所占比例各不相同。截止现今,旧式土坯房少则占全部住房的30%,多则高达80%。县北各乡的土坯房比例高于县南各乡,因县北各乡常遭涝灾。就全县乡村而言,旧式土坯房约占40%到50%之间。”
二、关于S县人均农民状况。他说:“信阳九县,农负以S县最重。人均农负,历年不一,各乡也有差别。一般来说,人均农负在二三百元至四五百元之间。若加上超生罚款,实在不堪重负。农村干群关系十分紧张,农民上访上告,大多起因于此。”
三、关于乡、村吃喝招待费用状况,他说:“一村招待费年平均2万左右。据我所知,最低的一村是5 000元,最多的高达10万元。B乡L村在1992到1994年间,每年招待费吃掉三四万元,群众意见甚大,群起上告。1994年末,32岁的向某某接任村支书一职(向是复员军人,高中毕业,为人正直),规定凡上面来人,在村吃饭‘一双筷,两个碗’(一碗饭,一碗菜)。1995年村招待费从4万元降低到5 000元。此人任村支书以来,凡农民负担只按中央规定的5%提交给乡政府,搞得乡里很尴尬,生怕其他村仿效,但村民十分拥护他。他曾对我说:‘上面让我干,我就按中央规定的干;不让我干,我就外出打工。没什么可怕的!’年招待费最高的是县城郊某村,1995年吃掉10万元,这是该村支书亲口对我说的。该村位处城郊,有些村办企业与商业,是全县富裕村,但也正因为处在城郊,县、乡干部到他村去很方便。来人多,招待费自然也高,吃得他们苦不堪言。”每村平均每年2万元招待费,也与校长的估计相吻合。
关于S县的五位“官妓”。因谈得投缘,Y教员乘兴告诉我S县的一件“旧闻”:S县有“五朵金花”,是县城有名的大美人。她们表面上各有其正当职业,其实是“三陪女郎”。所谓“三陪”,是陪吃、陪舞与陪睡。并非有钱就能买到她们的特殊服务,关键是要有权,事实上,她们是县官场的应召女郎,专门应县重要官员之请前来替来S县检查考核工作的上级政要提供特殊招待的。如去年信阳地区某官员(暂隐其官职与人名)来S县考察,县党政设一席招待,并招请其中“二朵金花”前来陪吃、陪舞与陪睡,每人得“服务费”2 000元,此事后来传出,路人皆知。又,北京某单位派人到S县国有制药厂检查工作,药厂领导也设花酒款待检查员,招其中一名女郎提供三陪,此事也风传一时。Y说:“如今各种检查考核甚多,手持一票否决权的检查组决定着县官员的升降荣辱。工作检查是个软指标,感情招待可是个硬任务,所以被检查、被考核的下级官员都在提高接待档次、变换招待花样方面下工夫。S县的五朵金花及其三陪服务,便是绝招之一。”
Y对此事言之凿凿,但对我而言仍属“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在此实录其言,未能查核其事,算是“风闻言事”吧。
中午时分,车抵信阳地委党校。下午与晚上,在宿舍整理调查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