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 县长谈吏治
上午11时,应约前往信阳市郊的信阳发电厂,由马主任陪同。报告题目与提纲一如昨日,所引实例稍作变动,以切合国有企业实际情况。听众是全厂二三百名干部党员。整个报告历时两个半小时,反应很热烈。中午,厂党委书记、党办主任设便宴款待我们。饭后,派车把我们送到E县。E县的县长是马主任的同校同班好友。此次到淮滨专程往访县长,就县乡政权中的有关问题交换各自的看法。
从信阳电厂到E县城约300华里,驱车赶到E县城,已是下午4时有余。临淮而建的E县城,既得淮河之利,更受淮河之害。历年筑堤防洪,迫使河床逐年抬高。如今,整个县城已处于淮河之下,淮河成了名副其实的地上悬河。时值连日的秋雨,暴涨的河水高出两岸大地数米。E县境内的积水无法排泄,致使沿淮数乡20余万亩的麦苗被淹,全县正处于紧急的排涝保苗的奋战之中。此时来找县长访谈,实在是不合时宜。
果然,县长正忙得焦头烂额。会议开到6时结束,县长才抽空接见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刚坐定,即有两名乡长进来请示“两乡十余万亩小麦受淹,请县里立即组织排涝”云云。县长下令通知县有关部门头头晚8点来县会议室商议排涝事宜。此事刚处理完,又有乡长前来请求调拨数台抽水泵。县长说:“实在太忙了,请县办主任先给你们安排食宿,我抽空来看你们。”于是随办公室主任到县招待所(已改建成宾馆)放置行李,然后到宾馆内的“雅间”吃饭。
晚7时许,县长方匆匆赶来,略带酒意,说是刚才在另一席已喝了几盅,是县组织部设宴招待省委组织部来的官员,年末的干部考核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待县长坐定,马主任即对县长说:“我给你带来了一颗头脑。曹教授此番来信阳,一方面考察农民、农业、农村与地方政权的建设问题,另一方面专门来找像你这样由学而官的县太爷谈谈心里话。你们在地方从政,熟悉现行地方政体的实际运行及利弊得失,作为知识分子,又多一份分析与思考。这次我陪曹教授来E县,就是专程来找你谈谈的。”县长说:“曹先生远道而来,理应好好谈谈。在县做官,整日忙于各种具体事务,缠于各种应酬,连读书、思考的时间都被剥夺了。有许多问题与困惑,确实想找人聊聊。然时下实在太忙,又值涝灾,排水保苗,关涉到明年的夏粮收成,县长之责,莫重于此。这次只能略备薄酒,聊表求教心意,下次有空,你我三人,谈他个三天三夜。”接着频频劝酒,以尽地主之谊。
我是没有时间等“下次”了。故趁此席间与县长略谈几个问题。
我说:“明末的顾炎武对地方政治有不少精辟的议论。在其《日知录》中说,宋、明县官,位卑权轻;中央、州郡之官,位高权重。由此造成的弊病,在上者权大而责小,往往瞎指挥;在下者权轻而责大,或唯上是从,或不按其位,急欲上爬。县官向有‘亲民,之名而无其实,且地方官都取回避制、任期制,犹如传邮,难安其位,任其责,亲其民。顾炎武建议,一是减少管官之官,用现代行政术语来说,是减少中央到县的管理层次,二是赋予县官以亲政莅民处事之权,以负其责,是谓尊亲民之官。阁下对此,有何评说?”
县长说:“宋明状况,至今亦然。如今,从中央到省市的不少中高级官员,对县、乡两级之官,既轻视,又不信任。认为县乡之官,一是能力低,二是贪赎成风。弄得县乡之官,受上下责备,两头受气,无处诉说,很有怨气。这对地方政权的建设,十分有害。这里,牵涉到县乡级官员的总体评价问题。全国情况,我不敢说,就信阳一市九县而言,我略有一个印象。对E县而言,我是比较熟悉的。就以我所接触所熟悉的范围而论,说实在的,是‘两头小,中间大’。一头是勤政为民,下以黎民百姓之生计为忧,上以民族国家前途为虑的清官,在现今的市、县、乡官场中,实不多见,说凤毛麟角也行。一头是结党营私,以搜刮受贿为能事,以邀功上爬为目的的贪官也毕竟是极少的。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劣政行于一时或可,但怎能行之长久?大量的地方官员处于中间状态,但在现行政治体制与用人体制之下,这中间状态的官员,其变化趋势实有令人忧虑之处。如今绝大多数地方官员,考虑最多的是两件事:一是保位,二是升官。中国政制及用人制度,下级的乌纱帽全部掌握在上级少数官员手中。故下属官员,为保乌纱帽,为求升迁,只得围着上面的指挥棒转,看上面的脸色,甚至揣摩上面的喜好行事。对上面下达的各项指令、指标、任务,很少问,或不问,甚至不敢问可行或不可行,切合实际或不切合实际的问题,而是照单推行。在执行过程中,还得留出一个‘提前量’,因此往往加码向下压,省压市、市压县、县压乡、乡压村、村压农户。省里定的指标是100,到了农户头上往往是150,甚至是200。如省里核定电价,每度O.5元上下,到了农户,往往1元左右,甚至更多。农民不堪重负,上访上告,倒霉的还是县乡之官。权力集中于上,且主要集中于一人,这种政体若要有效运作,必须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处于上位的这一个人必须德才兼备:德,足以勤政廉洁;才,足以洞悉下情且知人善任。二是权大责也重,责权相称。但这样的人,自古就少。如今推行市场经济,人人竞逐财富,贪图享乐,那就更加稀少了。如果德不足以自律,才又平庸,大权独揽,责任推给下属,那非出问题不可。如今讲法制,但我们的法律,上不足以治官,下不足以治民,往往徒具空文,这就是所谓的‘有法不依’。”
在谈到回避制时,县长说,官员回避制,有利也有弊:其利是不受地方关系网的影响;其弊是县、乡主要官员流转太快,刚一熟悉情况,就被调到他县、他乡。地方官的许多短期行为,由此而产生。
话题又转回到地方吏治与政体方面来。他说:“在我看来,县、乡官吏中的问题,主要还是政治体制问题。个别官吏的腐败行为,还比较容易解决,但一涉及地方政治体制改革,便困难重重了。经济改革,搞活发展经济,官、民都能从中受益。民得其利,官得其税,财政丰裕,什么事情都好办了。所以,搞经济,人人乐于从事。但搞政治改革,仅精简机构这一条,就得摔掉许多官员的铁饭碗。如把对上负责的政治体制改为对下负责的政治体制,那肯定会遭到来自官场内部的强烈抵制。中国历来是官管民,大官管小官,皇帝统管天下的。若推行民主政治,就得全部倒转过来,说说可以,做起来就难了。从前我上大学时,也以为民主化是中国政治改革的方向,如今,自己做了官,才深感中国的政治传统,牢不可破。关于切实可行的政治体制改革,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另外,现行的财政体制也有问题。分灶吃饭,对沿海经济发达地区有利,对内地不利,对内地缺乏二、三产业的农业县、乡,尤其不利。沿海发达地区,地方财政全部来源于二、三产业,并有余力补助农业。我们内地呢,根本做不到!就拿信阳九县来说,县、乡财政主要依赖农业。农业经济,一是脆弱,至今还是靠天吃饭,我们这里下了四五天雨,还不是大雨、暴雨,全县就有三分之一小麦受淹。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排涝保苗,能保住明年的夏收,已属不易了。二是比较效益低。农业歉收,刚脱贫至温饱的农户即重返贫困。老天爷帮助,农业丰收了,谷贱又伤农。今年的小麦、稻谷的市价,比去年降了二十几个百分点,差不多把农业的纯利这一块都降掉了。三是户均耕地面积太小,产出极其有限。地方财政与农民争饭吃,而不是像沿海那样,补贴农民一点。农民说农民负担重,地方政府说穷得发不出工资,上上下下日子都难过。我们信阳地区,一乡的财政,百分之五六十全花在教育上;一县财政收入,百分之三四十花在教育上。这九年制义务教育的重担,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各县、乡往往发了教师的工资,发不出县、乡官员的工资。我们还能干些什么事。该由乡、县财政养活养好的官吏,如今养不好,要他们集中力量办公事便困难了,因为他们中有不少人去办私事去了。地方吏治的恶化,实与这一因素有密切关系。”
最后,县长说:“上次马主任对我讲起‘马太效应’,叫做‘你有的,还要给你;你没有的,还要剥夺你’。如今沿海与内地,富裕地方与贫困地区的情况,正是这样。E是个贫困县,老天还给我们降灾。沿海富裕,资金向那里流动,政策向那里倾斜。但中国是中国,老子讲‘损有余而补不足’,孔子讲‘不患贫而患不均’,邓小平也讲‘共同富裕’。我们内地贫困县希望中央做两件事。一是中小学教育这一块,由中央财政负责。二是加大对农业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一步一步地爬出贫困。”
时近8点,县长起身告辞。他还得再到隔壁一席应酬一下,然后赶去开会,布置明天的排涝任务。临行,再三请我多住几天,待他忙完这阵子,找时间深谈。然而,我对县长的挽留只能心领意会而已。此次与县长的会谈,是初次,或也是最末一次,所谈虽然简略,但确实起到补充与加深我对内地县、乡政权实际状况的认识。这位由学而官、处官仍思学的E县令,确如马主任所赞誉的那样,是信阳九县中为人正直、善于思考的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