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 “干部交流,浪费汽油”
结束M县调查,返回开封。
上午8时,W副书记、D副县长前来送别。临别之际,W副书记特别关照我:“你写调查报告时,凡引用我县的调查材料时,千万不能具体指明出于M县,以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连连应诺,并重申:调查材料只供学术研究之用,决不向上报告。且具体的地名与人名,在书中一概隐去。决不会给宜阳县及所有受访者带来任何麻烦。
秘书与两位司机执意要开车送我到洛阳。数日相处,我与他们已成朋友,就是他们的家庭秘事也向我和盘托出,以征求我的处理意见。他们把我视为“无所不知的大教授”,一个“平易近人的上级”,一个“为人诚恳的良师益友”,他们为能遇上我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一生的幸运”。我相信这些话并非出于恭维,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奉承我这个行程匆匆的上海人。
路上,谈及县乡党政主要官员的回避制与频繁调动问题。他们说:“M县有12个常委,其中10个是外县人。副县长有8人,其中4个是外县人。洛阳市其他各县情况大概与此相似。外县人在本县做官,又随时可能被调动,一般都把本县看成是客栈。他们到本县任职、干事,也主要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做给上面看,很少替本县经济发展尽心尽责。县党政主要干部,在全市的几个县调来调去,妻子儿女总不见得跟着搬来搬去,所以,他们的家庭生活极不正常。许多县党政官员想方设法把家属安排到市里,并希望有朝一日调到市里去做官。同样,乡镇党政主要官员在一县各乡调来调去,也想有朝一日调到县城来,故把家庭安置在县城。有句顺口溜,叫做‘干部交流,浪费汽油’。如今的干部都比较年轻,人在外县外乡工作,能不老往县里、市里的家跑吗?这些党政干部,现在都配备专车,所以干部交流,不是在浪费汽油吗?我俩都是县委小车队的,替来来往往的各任县党政官员开了十几年的车,这种情况我们再清楚不过了。”
我问:“乡镇官员在县城的房子,县党政官员在市里的房子,是政府出资购买的还是他们自己想办法的呢?”他们说:“是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的。”我有意追问:“乡镇一、二把手,不过正科级,县党政要员最高正处级,月薪或三四百,或五六百,凭这点收入,能在县城、市城里买房或盖房吗?”他们说:“不是有句顺口溜吗?‘工资基本不动,生活基本靠供。住房基本靠送,老婆基本不用。’除最后一句有些夸张外,其余三句都是实话实说。全县19个乡镇的主要官员,绝大部分在县城有安乐窝。他们可以通过关系在县城搞到几分地。各乡镇都有砖瓦厂与建筑工程队,要他们帮忙盖一栋小别墅很容易。他们只要有这个意思,自有人替他们操办妥当,当然他们也象征性地出点钱,意思意思而已。”我相信,这决非宜阳的个别现象,而是遍及全国县、乡的普遍现象。
司机年近50岁,参过军,在部队入了党,是个有二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他一路说话不多,但所说之言,似乎都经过深思熟虑,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说:“给县委领导们开车,在别人看来是一份美差,但实实在在难开得很。因为让你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所以我一直对自己说,既然给领导开车,就得做一个瞎子、聋子和哑巴。看见的事,当作没看见,听到的事,当做没听到。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甚至对老婆孩子都不能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官场如此腐败下去,恐怕只有打一仗才能解决问题。”
听闻此言,我暗自吃惊,问:“问题有那么严重吗?”他说:“问题就有那么严重,我与他在县里开了十几年的小车,除中央大官没有见到过外,下到乡村、上至省市,哪一级官员没有见到过。有许多事情别人不知,我们这些替他们开小车、当秘书的人能不知道吗?我这辈子真是看够了,不想再看下去了,但又逼着你非看下去不可。我们就干这个职业,以此谋生,有什么办法呢?”我继续问道:“中央近几年来不是一直在抓反腐败吗?难道没有一点效果?”他说:“如今社会风气如此,官场风气如此,人人都这样做。你能把他们统统抓起来吗?反腐败,只能反到那些闹得实在不像话,又内部捅出来的人。有许多问题已经暴露的,还反不下去呢!官官相护呀!你看历朝历代,官场腐败到后来,不都是用打仗来解决问题的吗?”
对地方党政腐败的无奈,对反腐败的悲观,对腐败结果的危机感,在河南各社会阶层都存在。一位党校校长说:“腐败是反不了的,结果必然是改朝换代”。一位果园承包主说:“再腐败下去,必然天下大乱,到时我就是土匪头子。”某集团公司接待办主任说:“只有像毛泽东那样,发动一场群众运动,才有可能制止腐败。”如今,这位复员军人以为“只有打仗才能解决腐败问题”。从这些愤激的语言中,我不仅感受到内心的震惊,也预感到若隐若现的政治危机。
车到洛阳市,他们坚持要陪我游览龙门石窟、关林与白马寺。于是匆匆转了一圈,算是“到此一游”。中午,我找了一家饭店,设席酬谢。下午,乘坐洛开高速公路的客车,返回开封。抵达开封党校,已是晚上8时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