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日 新“官场现形记”
上午9时许,县政研办李主任陪同我们来到县城东南27公里处的王勿乡。占地数亩的长方形围墙内,排列着五六栋长形平房,这便是王勿乡治所在地。从建筑的样式与布局上就可以推知,这是70年代的旧物,并说明该乡的一般经济状况。李主任告诉我们,全县20余个乡镇,乡政府办公地差不多全是这个风格。
先召集乡党委书记、乡长与乡办公室主任开个座谈会,以了解该乡的一般情况。会前,李主任向他们说明来意,并郑重声明:“此次调查出自县委办阎主任的安排,决不会给乡党政工作带来麻烦,请他们放心地回答我们所提问题。”我暗自惊奇,亲自陪同我们前来调查的李主任为什么还要作此声明呢?不过,有李主任的陪同与声明,谈话自然顺利多了。下面是访谈记要。
全乡28 200人,现有耕地5.8万亩,人均耕地2亩多一点。下辖12个行政村,152个自然村。据乡党委书记的估计,在152个村落中,单姓村占20%左右,主姓村占50%左右,其余为杂姓村(按姓氏分类村落的概念是我提供的)。当问及这一带人均耕地较多、村落规模较小的原因时,他们议论说,就正阳县而言,绝大多数村落只有100多年的历史。现在的村民,向上追溯五代,多说是从别处迁移过来的。五代以上,正阳、平舆一带十分荒凉。若再往上追溯,村民们都说他们的祖先是从山西洪洞迁移到河南来的。正阳县南临淮河,在历史上一直是易涝易旱的重灾区,这是造成这一带村落建而复毁、毁而复建的一个基本原因。据他们猜测,100余年前正阳地区曾发生过一场特大水灾,致使这里一片荒凉,现在的绝大部分村落,便是在这场特大水灾之后陆续重建的,故而历史短,村落小,且人均耕地较多。正阳各乡,人均耕地都在2亩以上,有不少乡的人均耕地3亩左右。此时乡长说,王勿乡各村的人均耕地在2.5亩到3亩之间。(如此说来,全乡实有耕地大大超过现有计数,即以人均2.5亩计,高达7万余亩,但我没有就此问题往下追问。)
乡党委书记说,王勿乡在推行土地家庭承包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只知道种田吃饭,除了种田吃饭,似乎不知道有其他赚钱谋生的手段。直到80年代末期,才有人陆续外出打工,到近两三年才形成高潮。但外出打工者基本上是男性青壮年,该乡村民至今还认为,大姑娘外出打工是件不体面的事。蔡县刚开始推行承包制时,剩余劳力即向外寻找发展机会,外出做保姆的大姑娘多得很。一县之隔,风气如此不同,令人感到奇怪。另外,该乡的乡村企业极不发达,乡办集体企业一个都没有,确切地说一个都没有办成功。村办的集体企业与私人企业有几个,但规模小,效益差。据去年末的统计,小面粉加工厂有5个,职工人数,少则五六人,多则十余人。砖窑厂有4个,每个窑厂50人到80人之间。一个碎石厂,20个职工,一家10来人的胶木板厂与一家10来人的帽厂,还有一个养殖场,7到8人。李主任插话说:“全县各乡的乡、村企业差不多就是这种状况。农民种的是麦子,吃的是面粉,所以,面粉加工厂是能一直办下去的,但你办我也办,规模上不去。如今农民有了一点积蓄,首先想到的是盖房子,盖房要砖瓦、碎石、预制板,所以,这类企业已发展起来了。这种原料与销售两头在内的小企业能办起来,但发展不起来,对剩余劳动力的安置与对乡财政的贡献都是很有限的。”
乡党委书记接着说,全乡的村办企业,最多吸收三四百个劳动力。这些年到广州、东莞、深圳打工的有数百人。到北京从事建筑小工的也有些,没有统计过,也很难统计。如要大约估计的话,外出打工人数不会超过五六百人,加上村办企业的人数,最多不会超过1 000人。算起来,只占全乡剩余劳力的一小部分。该乡绝大部分农户的经济收入还是来源于土地,依然是传统农业乡。“另有个很奇怪的现象是:我乡、我县的人到广东、江浙沿海一带去打小工,做苦力,但我县城及各集镇的服装业、家具业、理发业、油漆业差不多全被浙江人占领了。内地人流到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去从事苦力,而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的人流到内地来从事技术服务业。我们到沿海去赚他们的小钱,苦力钱,他们却跑到我们内地来赚大钱,这说明江浙人懂技术,善经营,而我们的劳动力除出卖苦力外,一无所能。如此看来,内地与沿海的经济差异,主要是劳动力素质上的差异。”
在谈到本乡的农业与村民一般生活时,这位年近40岁的乡党委书记说,由于本乡人均耕地较多,加上这些年来劳动条件及化肥的增加与种子的改善,单位亩产有所提高,村民的温饱问题基本上得到解决。据去年末的统计,全乡平均10人拥有一台拖拉机,大部分是小三轮手扶拖拉机,少量是四轮的,主要用于耕地,农闲时,也搞一些运输。有了拖拉机,劳动强度降低了,夏秋农忙时间也缩短了许多:如今,麦收最多一个月,秋忙最多一个半月就结束了。农业的种植结构,还是十分传统的:夏季主要是小麦、油菜;秋收主要是玉米、花生与红薯。在种植结构上,近几年来略有些变化:种西瓜与搞蔬菜大棚的农户增多了,但由于离大市场较远,高效经济作物发展不快。小麦的平均亩产在正常年景500~600斤之间,玉米平均亩产在700~800斤之间,花生在500斤左右。但自1992年以来,这一地区的天气一直不好,不是夏熟减产,就是秋熟减产。在村民的住房方面,六七十年代,土坯房约占全部住房的60%左右。经过近七八年的发展,土坯房基本消失,但楼房也不多,绝大部分是三间或四间砖瓦结构的平房,每间的造价在3 000元到5 000元之间。总的来说,吃、穿、住的条件都得到了一定的改善。但以农业为主,且以种植业为主的乡,农民普遍感到缺钱花。
问及乡政府人员及乡财政收支时,乡长说,乡党政人员110人,其中编制内的30人,编制外的80人。这些年乡财政收入平均每年70万元左右。100余名乡干部与150余名中小学教员(不计乡村两级民办教师)的全年工资将近100万。今年教师的工资发到9月份,乡干部的工资只发到7月份。我问:“其他各乡的财政也这么困难吗?”他们说:“都差不多。”乡财政如此拮据,实令我感到吃惊:连干部的工资都难以保障的财政,如何能行使自己的行政职能呢?
此类场景的此类访谈,是难以达到“畅所欲言”的。对一些尖锐敏感的问题,如农民负担,农民上访,计划生育,超生罚款等等,只得“存而不论”。谈了2个小时后,便提议找一个村去转一圈。乡党委书记请乡办主任陪同我们随车到马庄村去看看。马庄村村委就在公路旁新落成的两层楼房内,小车可以直接到达。村委空无一人,乡办主任命人找来了村支部书记。支书姓袁,现年58岁,他说,他担任此职已有18个年头了。
先请袁支书介绍全村概况。他说全村630户,2 067人口,现有耕地4 760亩。下辖13个自然村,17个村民组。在13个自然村中,只有2个单姓村,2个杂姓村(其中无一姓氏超过50%),其余皆为主姓村。在这一带乡村,从未听说过谁家保存家谱、族谱。在八九十年代,也从未听说过重修家谱的事。村民之间的矛盾纠纷总是有的,但在他担任村支书的18年内,似乎从未碰到过两大宗族之间的冲突。袁支书本人家住徐庄。徐庄以徐姓为主,另有五六小姓,袁姓只有一家。单门独姓而能出任村支书18年,这令我感到新奇,故追问其详。他说:“民国二十七年,我父母从周口地区的西华县逃荒到此,父亲在徐庄地主家当长工,母亲帮地主家做饭,带孩子。解放后土改,分得土地与住房,在此落户。五六十年代,父亲一直担任大队干部,我本人先担任生产队长,1974年后任大队治保主任,1978年任大队支书。我在徐庄虽单门独户,但办事公道,大家信任,所以一直做到现在。”
关于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袁支书说,农民对土地家庭承包制是满意的,只是上头前两年规定的承包期一定30年不变的政策很难落实。实际上,承包期的期限我们由各村民组自己去确定,村委也不去管它。只要没有矛盾就行了。有了矛盾,闹到村委来,我们才出面调解。承包期限,各组并不一致,有二三年一调的,也有五六年一调的。多数情况是五六年大调整一次,每年只作一点小调整。各组重新调整耕地的时间,一般定在秋分时节。
袁支书说,今年8月,县里、乡里要他们搞两田制。各组提5%的耕地,由村委统一支配,再转包给村里的种田大户。每亩年租170元,全村共230亩,这样,村委预计每年有4万元的集体收入。这笔经费,按规定是乡管村用。
关于村办企业及其他,袁支书介绍说,该村现有两家面粉加工厂。一是1994年建立的,投资七八万元,其中4万来自银行贷款,其余来自群众集资,属集体性质,由个人承包,每年上缴村委2万元。因经营情况还可以,1996年又搞了一家股份制面粉厂,总投资10万元,每人出资1万元。他说,村里办企业,想来想去只能办面粉加工厂,别的企业很难办成功。
全村630户,半数以上拥有三轮拖拉机,还有少量四轮拖拉机。袁支书说,人均2亩以上耕地,确实需要有一辆拖拉机。在农闲时用于运输业的,全村大概只有20来辆。主要是拉砖、瓦与石沙,其次运粮食、西瓜,其余的拖拉机在农闲时基本闲置。我说:“如果几家农户合起来购买一辆拖拉机,不是既可省钱,又可提高利用效率吗?”袁支书笑道:“合起来保管闹矛盾,哪有自购自用称心?!”的确,平等的合作虽然可以产生互利的效果,但更会引发内部矛盾。消解内部矛盾而取互利的合作,需要全体村民观念与制度上的创新。中国的农民很难跨出这关键性的一步。
时近中午12时,我请袁支书陪我们到临近的村庄去转转。于是一行数人一起来到村委西边二三百米处的小李庄村。这个仅有20余户人家的小村落,房屋布局十分凌乱且无围墙庭院,这与北方村落的一般布局毫无共同之处,而与南方丘陵地带的村落倒十分接近。村民的正屋都是三间砖瓦平房,结构简单,粗糙,看上去只是一个房屋“毛坯”。正屋前用作厨房与猪、羊厩的配房,有些是砖瓦结构的,有些是土坯草房。从砖墙的颜色来看,该村绝大多数住房是近七八年内建造的。时值中午12点,但多数大门紧闭,袁支书说,他们还在地里干活,要过一会才收工回家。
我见有一家的大门开着,房东恰在家。我随便看看、问问,并不说明来意。房东是一对青年夫妇,见一群干部陪同前来,也不知我是何人,所问何意,略有些惊慌的神情。房东说:“房子是前年结婚时盖的,造价不到1万元。”这是三间砖瓦房,内外皆无粉刷,室内是泥地。左右厢房与客厅三间并无隔离。左间堆放农具与袋装小麦、玉米,右间一桌一床,厅中间一张小方桌,若干小凳,除此之外,别无家具。室内唯一“现代标志”是桌上的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与厅内的一盏电灯。我问房东:“该村有无彩电?”答曰:“没有。”又问:“有多少人家有黑白电视机?”答曰:“七八家。”屋外简陋的配房内,停着一辆三轮拖拉机。问:“拖拉机除耕地外,还派什么用途?”答:“不派什么用处。”问:“村里有几户拥有拖拉机?”答:“大概半数人家。”屋檐下并排放着近20箱蜜蜂,这便是该户的全部副业。房东说:“一箱蜜蜂,年产蜜60斤到70斤,每斤3元左右,全年共获毛利4 000~5 000元。除去各项成本费用,纯利可得3 000元左右。”又补充说:“养蜂挣钱,很是辛苦。且蜂蜜价格十分不稳,1991年蜂蜜价格大跌,那年不仅一分钱没有赚到,还亏了几千元。”
本打算问农民负担情况,但乡办主任、村支书就站在旁边,只得忍而未问。这对年轻夫妇,尚无小孩,既有四五亩土地上的收入,又有这项副业收入,他们应有的生活条件似应比实际所见的情况好一些,因而我推测这一带的农民负担并不轻。
见邻近有一家也开着门,便前往采访。室内一位年近30岁的少妇正在搬弄红薯藤,问其丈夫在何处,不答;又问其红薯藤派何用处,亦不答,只是神情木然地望着我这位不速之客。袁支书说:“此女有些痴呆,她的丈夫还在地里干活,结婚已好几年了,仍无子女。”我看了看这户的家庭情况,也是三间砖瓦房,只是低矮狭小些,内外墙皆无粉刷,室内泥地,左间堆放着若干袋小麦,若干小农具。右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床上有未叠的旧被、若干衣物。客厅内堆放着一大堆红薯,上面盖着红薯藤。屋外有一大间坯墙草顶的配房,兼作灶间与猪厩,厩内有一头猪。红薯藤大概是用来喂猪的。这一家既无电视机,也无拖拉机,贫寒脏乱的状况,只能说明这对夫妇“生存着”,而不是“生活着”。分田到户,各家竞富,但总有一定数量的农户掉入单纯的“生存”状况之中而无法自拔。由憨男痴女组成的家庭固不必说,凡受各种疾病打击的家庭也会陷此绝境。
走出此家,正东张西望,搜寻下一个访问目标时,见一位30来岁的男村民刚从地里收工回村,于是迎上去搭话。几句寒暄后直奔主题:“你有几个孩子?”答:“有四个。”我心里猜测,30来岁而有四个小孩,必是超生大户,且很可能先生三个女孩,后生一男孩,或四个全是女孩。便问:“几男几女呢?”答:“三女一男。”果不出所料。问:“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头有封建思想。”又问:“罚了不少钱吧?”答:“已经罚了一万多元。”问:“还要罚多少呢?”答:“再还几千元,我就出头了。”我又问:“你生那么多小孩,能管住他们的嘴巴已够辛苦了,还能供他们读书吗?”他坚决地说:“我就是累死累活,也要供他们读到初中、高中毕业!”这时,又有三四位村民从田里回来,站在一旁听我们谈话,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说:“他的大女儿、二女儿已经读小学了。”
因县、乡、村三级干部陪同“入场”,我无法将“即景”访谈引向深入,我既怕引出村民的许多牢骚怪话,使地方官员感到尴尬,更怕陪同干部怀疑我的调查动机。故就此打住,匆匆辞别。
驱车返回王勿乡政府,已是下午2时。乡党委书记、乡长已在乡政府食堂备下一席,等候我们。乡政府再穷,请客吃饭还是免不了的。席间,乡长问我到河南来调查什么,调查结果派何用处,以及为什么要选择河南等等问题,我一一作了解答。不料,我的一番平实的谈话引起他们浓厚的兴趣,说:“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说:“我所谈的,大部分见于报刊杂志或中央文件,并非我的创见,只是诸君平时忙于各种事务,无暇去看罢了。”乡党委书记感叹地说:“我们确实整天忙于各种会议、检查与诸多应酬之中,一天到晚,没有一点空闲,常常连星期天都搭进去,哪有什么时间去搞调查、读书与思考。”我说:“各级党政与官员的忙碌有两种:一种是下级党政部门与官员围着上级党政、部门与官员而忙碌;一种是上级党政、部门与官员围着下级党政、部门与官员而忙碌,直接面对广大群众的县、乡党政、部门与官员围着老百姓而忙碌。邓小平说过:‘领导就是服务’,说的就是第二种忙碌。前一种忙碌,大部分是空忙,无效之忙;后一种忙碌,才是真忙、实忙。围着各种会议、检查、应酬转,就是空忙;调查研究,切实推进农村经济发展,改善老百姓生活,促进农村社会稳定,才是真忙。如果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能使各级官员从空忙转向实忙,那中国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县政研室主任说:“上面拎着下面的乌纱帽,下面怎能不围着上面转呢?”
饭后,车回正阳县,李主任挽留我在正阳多住几天,说是陪我再跑几个乡,顺便也可向我求教。一天的接触,这位政研办主任已成了我的好朋友,只是此次行程匆匆,故婉言谢绝。于是李主任执意要把我们送到下一站——新蔡县。新蔡,即当年孔老夫子困饿“陈、蔡”的蔡国故地。
车经息县、新蔡两县的交界处,我看到三辆豪华轿车,两辆中型面包车排在路边。旁边站着十数名穿得衣冠楚楚的官员,像在迎候什么人的样子。我问李主任:“这是些什么人?在此干什么?”他告诉我:“这是息县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人,在此两县交界处恭候驻马店专署派出的‘三优杯’检查团。”我问:“什么叫‘三优杯’?”李主任说:“‘三优杯’就是县、乡城镇的优美环境、优良服务与优良秩序的三优评比活动。这是河南全省各市(地)县开展的一项重要检查评比。先进者表彰,落后者挨批。且与社会综合治理、计划生育、教育达标等等一样,实行‘一票否决’制。得不得奖杯倒是其次,这一票否决可厉害了。全县工作,有方方面面。其他方面做得再好,就此一项没有抓好,落在其他各县之后,便全盘否定。凡遭‘一票否决’,县委书记、县长要受到黄牌警告,县主管此项任务的官员,有可能就地免职,你说厉害不厉害。”我又问:“息县四大班子为什么在今天,又在两县交界处恭候呢?”李主任说:“这几天,三优杯检查团正在新蔡县检查,什么时候到哪个县去检查,这是检查团的内部机密。因此,与新蔡相邻的各县四大班子领导都得在各自县与新蔡交界处恭候。这些天都在交界处迎候,并不是今天一天。为什么要到两县交界处恭候呢,为什么要四大班子一齐出动呢,那是表示该县领导对检查的重视与对检查团的尊重。检查团在开展检查之前,先给他们一个‘良好印象’,争取得到一个印象分,这是十分关键的。你想想看,这一类检查评比,决不可能做到像批物理、数学考卷那样客观公正。所以,这个印象分很重要,难怪各县领导在这方面下大功夫。”我说:“与新蔡邻近的三县四大班子的其他工作不是全部要停顿下来,专门应付三优杯检查了吗?”李主任说:“正是这样。这‘一票否决’,关涉到一县的政绩,尤其关系到县领导的政治前途,只能把其他工作暂搁一边了。即使你认为这样做不对,但别的县都如此,你能不积极效仿吗?如别的县四大班子都在交界处迎候,唯独你待在城里,等他们来,这个印象分肯定不会有的。不仅邻近三县四大班子要停下其他工作,专门应付检查,就是邻县的邻县,四大班子,分工协作,也在做各项准备工作。如专门设立一个情报组,跟随检查团,将检查团的成员构成、行程、别县的接待规格等等情报,随时向县四大班子汇报。我县的宣传部长,如今正在新蔡县进行火力侦察呢。”
我问李主任:“是否只有‘三优杯’检查评比才这样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呢?”李主任说:“凡拥有‘一票否决权’的大检查都是如此。如计划生育大检查、综合治理大检查、财政大检查等等。全县一年内的各种达标检查,大者七八次,小者十来次,每临年末,送走一批,又迎来一批,接连不断。这种形式主义大检查真是害死人。检查评比,本是为了促进工作,然而具体落实起来,却是劳民伤财。此类检查评比,很难确定一个客观标准,各县差异,往往相差数分定优劣,奖优罚劣,黄牌警告,一票否决,全县脸面无光,更关系到领导的政治前途。评比既缺乏客观统一的标准,那就得在态度、人情、关系与礼数上大做文章。你到县城外迎接,我就到县界外等候,你派党政领导出迎,我就四大班子全体出动。一县想出一个新招,他县纷纷仿效。手握上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到达某县,邻近各县即设立情报组进行火力侦察,看别县的接待规格档次,住什么级别的宾馆,甚至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抽什么烟,都属侦察范围。还得看别人送什么礼品,否则,送轻了不行,送重复了也不行。如送礼金的,那么要打听清楚送给检查团主要领导是多少,一般成员是多少。这些情报,都得通过内部私人关系才能搞清楚。总之,在检查团到来之前的一段时间,全县四大班子的各项其他工作都得替检查工作让路,一切围绕着应付检查这一中心任务。在检查团莅临期间,四大班子成员围着检查团转,前呼后拥,实在搞得人仰马翻,神经紧张。干部们劳命,百姓们伤财。”
李主任的一席话,听得我目瞪口呆。如把它们配上具体情节移入李宝善的《官场现形记》,有谁会怀疑它不是古代封建官场中的故事呢?我们何必到古代典籍中去寻找传统。“传统”不是一直“传”到现在并“统入”到当代地方官吏们的政治行为中去了吗?一切传统都是活的东西,因而都可以通过实证调查而获得传统。
下午4时30分,到达新蔡县城,谢别李主任后,小杨便陪同我们到新蔡县委、县府办公大楼去找他的学生与熟人。从县委办找到县府办,没有找到一个熟人。两办的值班人员说,这几天,县四大班子的领导成员一直忙于陪同“三优杯”检查团。于是永成建议先到县委招待所安顿下来再说。不料,偌大一个县委招待所全给“三优杯”检查团及四大班子的陪同人员给包了。在大检查期间,招待所不对外开放。杨老师提议,到县党校去借宿,党校校长是他的朋友。
从县委招待所到县委党校有一段路程,县城的主要道路及交通要道布满了警察,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来形容或太过之,警察沿路两侧排列,神情肃穆。有些警察在人行要道来回巡逻,确给人以“如临大敌”之感。大小街道被打扫得很干净,沿街看不到一个摊贩。在“三优杯”大检查的非常时期,或因摊贩的有碍市容而被全部驱逐了。这种耗费精力制造出来的人为环境与秩序是否优良,且置而不论,但决非常态。
临城北大街而建的四层楼房,便是县委党校所在地,县级党校拥有一幢四层楼,这在河南算是十分阔气的了。年近50岁的党校校长见杨老师带着我们来访,格外高兴。寒暄坐定,谈及“三优杯”大检查。这位校长的评价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又说:“每临年末,省、地市机关老爷们便组织各种检查团下来检查评比,名为检查,实则吃喝打秋风。”正说之间,安徽省阜南县党校校长带着五六人来访。说是开车到西安某党校参观学习,回途便道来此取经。从两位县党校校长的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我听出,这位党校校长外出所取的经,主要是创收之经。县财政拨款只能保住教员的基本工资,至于教员奖金的发放,办学条件的改善,教员的住房及必要的招待费,都得自己搞创收。一校之长,首先得解决这些具体而紧迫的问题,否则这个校长怎么做得下去。新蔡县党校校长告诉这位新来造访的同行:“我们唯一的家当就是这栋楼房。前些年发大水,原来的两栋旧平房成了危房,上级领导这才下决心给我们拨款,盖了这幢教学楼。幸亏那场大水啊,这叫坏事变好事。我们拿出两个楼面做招待所,床、被还是通过各种关系化缘来的呢!”接着又说了一个“笑话”:“前几个月,市教育局领导到我们这里来检查工作。只看到大楼前‘县委党校招待所’的大幅招牌,找不到‘县委党校’的牌子,后来在大楼过道内找到了这块小牌子。于是便来问我:‘你们是县委党校,怎么把县党校招待所的招牌做得那么大,把县委党校的招牌做得这么小,且挂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对他说:‘如今党不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吗?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当然得把招待所的牌子做大,且要挂到中心的位置上去。’这位领导听我这么一说,也就默不作声了。”果然说得一座都笑了起来。
我想,一级财政,主要有两大作用:其一是养人,其二是做事。这个“事”,是一级辖区内的“公共事务”,这个“人”是办理公共事务的“公务人员”。一级地方财政养不好甚至养不活本该由它养活养好的公务人员,怎能指望他们去办好公共事务呢?这是一个历代统治者都知道的浅显道理,但中国历代统治者都没有解决好这一大问题,从而成为吏治败坏的一个基本原因。
中国内地相当一部分地方政府的财政,无法养好,甚至无法养活本该由它养活、养好的公务人员,这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事实。造成这种狼狈状况的根源何在呢?一是财政收入少。缺乏工商业税收支持的农业大省、大县、大乡,财政收入是相当有限的。近3万人口的王勿乡,年财政收入只有70万。这笔钱,主要来源于农业税与农村特产税。二是需财政养活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乡镇政府财政,要养活庞大的中小学教员,直接承担九年制义务教育的重任。三是在高消费标准(在一定时期、一定社会风尚下形成的消费标准与消费方式,对受此影响的一切人都构成一道必须加以攀比的无形律令)的诱导下,各级官吏提高了集体消费与家庭消费的标准。四是在“大跨度、超常规、大干快上”发展战略的指导下,与频繁的检查评比的督责下,各级党政部门要办的事情实在太多,且所办之事大多在于“政绩显示”而非实际经济与社会效益。
各级地方政府为了解决“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一是增加财政预算外的收入。于是开启了三乱(乱摊派、乱收费、乱罚款)之源,这也是中央对“三乱”屡禁不止的根源之所在。二是容忍,甚至鼓励各级党政机关、司法部门及教育事业单位自己去搞“创收”。这样导致“副业”转化为“正业”,而“正业”本身陷入混乱与低效。如部门集体创收不足,则导致公务人员去从事各种个人创收。绝大多数公务人员的收入结构差不多由财政拨款、单位创收与个人创收三块组成,且收入重心有由前者向后者移动的倾向。一旦保证“正业”运转的“财政拨款”降到次要地位,整个社会公共事务的管理必然导致混乱与腐败,并将导致灾难性的后果。我到河南走访数月,这可以说是我所得到的一条最重要的认识,这一认识虽从河南调查中所得到,但决非限于河南,全国各地,概莫能外,只是程度各有不同。
诊断病因,匹夫有责。至于治疗疾病,还望肉食者谋之。
晚借宿于党校招待所,与李、杨老师商议下一步行程。
此次到新蔡,原有两个目的:一是走访一乡、一村,如在正阳县所做的那样,走马观花,求其大概。二是专程到新蔡县练村镇金庄村田庄去看看。外界盛传:毛泽东在田庄某农舍显灵。因“三优杯”检查团莅临新蔡,又听李主任的那番言谈,便新增一项:调查检查过程。
杨老师说,这几天,县党政领导正围着钦差大臣们团团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陪同我们下乡、下村去调查。所以,此行第一个项目只得取消。在县四大班子中虽有不少学生,但要请他们谈谈“三优杯”检查的具体过程是难以做到的。即使是朋友,也不会谈及具体细节。所以第三项目,也只能取消。近几年来,前往田庄参观“圣迹”的人络绎于途,不必通过县、乡党政部门,故而决定明日一早前往田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