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 “瘫痪村”
上午八九时,我们租了村里的一辆手扶拖拉机(全村共有4辆手扶拖拉机,农忙时耕地,农闲时帮村民运建材),随永成叔到Z乡东张寨村去采访。东张寨村离中行村二三十华里。
永成叔女儿家的庭院房屋与其儿子的新建“府第”形成强烈的对比:土筑的院墙低矮残破,院墙一角堆放着一堆砖块,上面爬满了南瓜与丝瓜藤。三间坯砖结合的房屋低矮狭窄,据说是20年前的老屋。客厅内积满灰尘的旧桌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这架现代玩艺与室内的破旧凌乱之物实在难以协调。只有屋前西侧的两间配房是新近建的。厨房灶上有一只大锅,是蒸馍用的(也无烟囱)。但炒菜用的简陋小灶却建在配房外墙根下,或是不常炒菜,故随便搭建。整个庭院约占二三分地,既无猪厩,也无鸡舍。我心里纳闷:兄妹两人,为何“贫富差异”如此之大?!
四位不速之客(永成叔、永成、司机与我)弄得主人猝不及防,找了两只大小不一的茶杯、两只碗给我们泡茶。刚坐定不久,男主人回家。寒暄过后,闲聊起来。男主人张氏,38岁,其妻长其一岁,但看上去像他的老娘。生有三子:长子12岁,次子11岁,幼子9岁。“超生二胎,被罚了三四千元,这倒算不了什么,只是生了第三胎后,老婆被乡里抓去做了绝育手术,从此不能上班(原在肥乡县化肥厂工作),更不能下地干重活。”我问:“是否绝育手术出了问题?”他说:“那时乡卫生院设备差,医生又不负责任,做绝育手术后出毛病的,俺村里还有好几个呢。”
这时,我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张氏立即警觉不安起来,两眼望着其岳父问:“没事吧?”老岳父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示意他出屋子到外面说话,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原以为有“岳父”与“堂兄”的陪同,一定是“没事的”,想不到一掏笔记,真的“出事”。
岳父在屋外对其女婿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待其重新回屋坐下神色稍定。永成将我的简况与此次来访的目的向他作了交代:“这位曹老师是上海某大学教授,是开封党校请来讲学的,我陪他到老家来了解一下华北农村的生活情况,回去讲课时有些实例。曹老师既不是‘微服私访’的官员,也不是收集情况的记者。不会有事的,请你放心。”这位胆小憨厚的中年村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村民对“调查者”的防范确实事出有因。张说:“去年邯郸市派人到俺村来调查情况,检查工作,有个农民对他们说了实话。结果,检查组一走这个农民就被抓到乡派出所去,被臭打了一顿,还罚了款,才放人。”司机插话说:“这种事情俺村也发生过。去年秋,市计划生育检查团直接到我村来检查,他们撞到一计划外生育家。该户主22岁结婚,按规定到24岁才准生孩子,但23岁时便生了孩子,被罚款500元。该户主想,反正钱也罚了,就将情况照实向检查团说了。结果检查团走后,他被村支书叫去,狠狠骂了一通,又加罚500元。因为他没有按村支书教他的说法对检查团说。”
促使张氏惊恐与防范的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重新转入轻松的谈话气氛,使他坦率地向我提供一段私人隐痛:去年春节期间,县监狱看守所的5名公安人员突然闯入村内“抓赌博”。春节期间,村民闲着无事,就搓麻将。搓麻将免不了来点小刺激,但输赢数额通常很小,你说是赌博吧,其实只是增加点气氛,你说不是赌博吧,明明有钱输赢。乡县公安人员就趁这个机会进村抓人。“那天晚上九十点钟,我在亲戚家喝完酒回家,路过前街的一个院门,听见里面吵吵闹闹的,便撞进去看看,结果被正在该处抓赌的公安人员抓住。我刚喝完酒,晕乎乎的,无故被抓,便与公安人员打了起来,结果把其中一位的头给打破了。此事闹大,闻讯赶来的数十村民将公安人员团团围住,推来推去,拳轻拳重,这肯定是有的,结果将他们赶出村庄。事过一个月后,县公安局与乡派出所突然派出大批武装干警来村抓人。罪名一是聚众赌博,二是围攻殴打执法人员。他们把人抓到乡派出所后痛打,并逼他们咬出那天晚上参加聚赌的人,咬出一个,又抓一个,前后被抓了30余人,少则罚款500元,多则2 000元,被打一顿,交了罚款才放人了事。我因闻讯逃跑了,结果我成了他们追捕的‘主犯’。罪名是‘聚众赌博,带头闹事,抗拒执法,殴打公安人员’。我东躲西藏,在外三四个月,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最后请人说情,他们要我出罚款1.5万元,好说歹说罚7 000元才算了事。”谈到此,这位复员军人差点掉泪。他接着说:“此次抓赌全村被他们榨去七八万元,县看守所的那辆面包车,就是用这笔罚款购买的。”
张在部队是个驾驶兵,1983年复员回村,正赶上分田单干。1985年起,给私人车主开车。这两年,据他说每月工资能挣到1 000余元。全年六七个月开车,五六个月种地。该村人均耕地2.5亩,全家5人,实有4人承包地,共计10亩。按理说,他家的全年收入与永成弟家差不多,何以一个能盖起五六万元的新居,一个差不多家徒四壁?问及原因,他的解释是:一、妻子因结扎而患病,只能做些轻便家务,无法下地干重活,也不能搞家庭饲养业。他长期在外开车,农忙回来,平时田里照顾不到,产量自然比别人低。二、这几年,父母相继病故,二老的治病加丧葬费,花掉近2万元。妻子治病,也花去不少钱。三、春节的那件事,被县看守所“敲诈”去7 000元,在外躲藏三四个月,又损失三四千元,加上超生罚款,加起来近1.5万元。四、再加上供养三个孩子读书与缴纳沉重的农民负担。由于上述原因,这些年来只积存起堆放在门前的三四万块砖,准备过三四年再翻建新居。
谈到盖房,张突然问李永成会不会看风水。他说:“这些年来尽碰到些倒霉事。有人说是我的房子风水有问题,他们建议我今后盖房子,应该坐东向西,不知行不行?我想请个懂风水的人来看看。”这位受过初中教育,又在部队生活过五年的村民,被一连串的不幸事件弄得信起“风水”来了。
此次到东张寨村的主要目的,是想通过永成叔女儿、女婿的“亲友关系”进入到西张寨村调查该村的“瘫痪”状况。我问张氏,他在西张寨村是否有亲戚,能否陪同我们去采访?他说两村同姓不同宗,但两村男女婚嫁往来,远亲熟人自然是有的。但要陪人去调查情况,恐怕不太方便。陪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去调查,要引起村民的怀疑。再说,别人也不会告诉你实际情况。我知道他有为难情绪,故向这对夫妇打听西张寨村情况,但他们所提供的一些情况既模糊凌乱,且相互矛盾,只有一点是共同的:“四五年来,西张寨村没有干部,也不用缴公粮,超生也没有人来罚款。”永成叔建议他的女儿去把本村的村支书找来谈谈,兴许他知道更多情况。东张寨村支书也姓张,与张氏同姓同宗又是本家,故招之即来。我们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似乎没有什么“警觉”与“防范”,可惜对邻村的情况也不甚明了。关于西张寨村他只能提供如下情况:
——西张寨是个六七百户人家的大村,人口与耕地面积不详。全村大小十余姓,很杂,与东张寨情况类似。到底有哪几个姓氏,各占多少比例也不确知。该村没有村干部的“全瘫痪”状态,已持续四五年了。村里选不出干部,乡里给他们派村支书,也给他们软磨硬顶地赶出来。没有村干部,也就没有人去催征公粮,积欠的公粮也越来越多。至于超生状况倒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因为没有村委,谁来给他们重新分配土地?至于超生的具体情况也不知晓。去年夏收后,市公安局一名副处长带一班人马进驻西张寨村,督催公粮。据说把1994年欠下的公粮与1995年的夏粮缴纳任务征收上去了。前几年的积欠大概只好算了。催粮队临走时,任命了一名村支书、村长,但村民并不把他当一回事。
问及该村“全瘫痪”的原因时,我从他杂乱且矛盾的陈述中清理出两大原因:一是村内姓氏杂、派系多、人心散。四五年前,该村经常调换村支书。谁上台,谁就替本宗族、本家族的人捞好处,引起其他宗族的不满与反对,顶着不缴公粮与罚款。村支书完不成任务,自然下台,再换一个,换上来的也是如此。后来索性谁也不让做干部。二是农民负担与超生罚款实在太重。中央讲要减轻农民负担,但这里的农民负担与超生罚款逐年加重,而且增加幅度实在太大,农民们受不了。
由于他提供的情况过于简略含混,于是问村支书“能否带我们到西张寨村去访问几家农户,就算是到他的亲戚熟人家去串串门”,这位四五十岁的村支书露出一脸难色,于是只得作罢。不得已而求其次,请他谈谈本村的概况。
——东张寨村既是一个行政村,也是一个自然村,全村500余户,2 049人,耕地面积5 000余亩,有十二三个姓氏,其中贾姓500余人,张姓(大张)400来人,李姓300来人,张姓(小张与大张不同宗)200来人,宋姓200来人,刘姓100来人,其他五六姓氏共约300来人。“总之,姓氏很杂,哪个姓氏都拿不了大,作不了主。”这种各宗族并存、互不为大的情况也反映到村委领导班子的成员组合中:全村13个姓氏,共有14个村干部,每一宗族在村委内各有一个代表,其中“大张”占两名。村支书张姓(大张),村长贾姓,村会计也是张姓(大张)。因为村会计是从集体化时干到现在的老会计,熟悉会计业务,非一般人所能替代。村委会成了各宗族代表委员会,既是村民的要求,也是出于乡政府的考虑。现任村委班子是去年初才确定下来的,看来还比较稳定,但形不成决议,办不成事,连打一口深井,向全村供水的问题都没有办法解决。其实在1995年前的七八年内,村支书、村长的人选一直变动很大,短的只干半年,长的也只有一二年便换人,与西张寨村全瘫痪前差不多。”张支书如是说。
我以为,村委与宗族的关系,行政村与自然村的关系,值得深入研究。自然形成的村落,其规模有大小:大者,一个村落划分为若干行政村;小者若干自然村辖于一个行政村。村落内宗族有多寡:按其宗族结构可分为单姓村、主姓村与杂姓村。从而使得宗族、村落、行政村、村委四者之间呈现出十分复杂的情况。东、西张寨,既是一个自然村,也是一个行政村,从宗族结构看,是一个杂姓村。在杂姓村内,倘如村委班子是公正能干的,尤其是村支书是公正能干的,宗族意识就可能十分淡化;反之,若村支书、村长偏向本宗族,不能秉公办事,则宗族意识有可能强化起来。村支书以权谋私(本家或本族),且本族势力不足支持村支书的权力地位,这样的村委,很可能处于瘫痪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将村委变为各宗族代表委员会,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中行村的村委班子极其稳定,从公社时期以来,只换了两任村支书且都是年老退休,一族一村或是一个重要因素。
谈到农民负担时,张支书说:“我这个当干部的,也觉得农民负担实在太重了。”他把1983年与1995年的农民负担作了比较:1983年,全村1 450人,全年二熟共上缴“公粮”(各项农负、农业税的实物形式)8万余斤(包括小麦与玉米)。1995年,全村2 049人,夏粮上缴小麦26万斤,秋粮上缴玉米14万斤,共40万斤。“今年下达的夏粮征收任务更是重得吓人:全村要上缴38万斤,足足增加了12万斤。秋粮任务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据说要增加到20万斤。这样全村全年要上缴58万斤。比1983年增加了七倍多,人均280多斤,这叫农民怎么受得了。”张支书感叹地说。
我问:“为什么今年的公粮增加得那么多呢?”张支书转达了县政府给出的理由:“肥乡县分东西两部分。从历史上说,西部数乡比东部数乡的土质好,产量高。故西部数乡的历年农民负担比东部数乡重。县委说,经过十几年来的努力,东部数乡的农业生产条件得到很大改善,亩产与西部数乡很接近了,故而全县各乡的农民负担应该拉平。从1996年起,东部各乡按西部标准摊派农民负担。”我又问:“东部各乡的农业生产条件是否真的得到很大改善呢?”村支书说:“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农业生产条件的改善与否关键在水利建设。东部各乡、各村的情况很不平衡。如今打一口深井,要二三百米深,加上抽水机与水管,起码得十几万元。如今的村委没有自己的经济收入,都穷得很,哪有这么多钱去打深井。”张明插话:“俺村现有的一眼深水井,前些年坏了水泵,也没人修,派不上用场,还说打什么新井。我们平时吃用的水,都是花钱买的。”原来老井无人管理,村里便有人自己集资打井,然后卖水赚钱。看来,这个村实处于半瘫痪状况。
此时,有人来找村支书,说是乡干部已到村支书家,要找他说话。张支书立即起身告辞。我不禁神经过敏起来:莫非我来调查的消息已传到乡政府了?时值下午4时,我决定提前撤离。临行前,向张氏夫妇打听该村的土庙现象。全村共有五六个土庙,一座土地神庙,一座奶奶庙,一座圣母庙,一座观音庙,一座龙王庙,一座关帝庙。据他们说,去年还盖了三间天主教堂,是在早已倾废的旧天主教堂的遗址上新建的。
我带着遗憾返回中行村:到处都是围墙,到处都是封地,到处都是忌讳,到处都是防范。正是这些无形的围墙、封地、忌讳与防范把社会生活的真实裹得严严实实。一个学者的社会调查,竟像是一个刺探军事情报的特务似的,反正觉得不太光明磊落。
此次调查,虽没有完成原定的任务,但体验到了村民的真实感受:他们不仅生活在农民负担的重压之下,且生活在地方官吏的专横之中。
吃过晚饭,再请永成弟陪同我们走访农户,看看他们的吃住状况,随便与他们聊上几句。总的印象是,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但用钱吃紧得很,多数人家无存款。土地上的全部收入,一部分上交,一部分吃掉,一部分重新返回土地。要支付教育、医疗费用、人情往来、改善居住条件,得从农业外去想办法。无农业外收入的纯农户,只能维持生存与简单再生产,稍遇意外事故(如天灾、疾病),立即陷于困顿而难以自拔。我们转到村十字街口的小卖部前,店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于是我提议到店里去看看。里面已有六七个中年村民坐在几条长凳上聊天,位于村中心的这家小店,似乎是村民晚饭后消闲聊天的中心。伏在柜台上听村民闲聊的掌柜见我们进店,立即热情招呼,村民给我们让出一条长凳,一起参加他们的闲聊。这是一种最自然的“入场”方式。
我示意永成买四盒香烟(该店最好的香烟每盒3元),以助谈兴。话题自然地转到村民们所关切的问题上去。他们对现实的牢骚不满主要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是社会治安环境恶化,二是农民负担太重,三是贪官污吏太多,有人还提到贫富分化问题。可见各地农民的心都是相通的。
我明知故问:“前几个月不是刚开展过全国范围内的严打斗争吗?怎么还说社会治安状况不好呢?”一位中年农民说:“严打?治不住。越打越厉害。前几天俺村还被偷了十几只羊呢!如今一切向钱看,挣不到钱,就偷,就抢。人都想用这种办法搞钱,光严打有什么用。”其余村民都同意他的说法。
我又问:“当官的贪污受贿,总是背地里偷偷摸摸干的,你们怎么会知道呢?”这一问,可把他们问得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说:“怎么不知道呢?上月俺村有人到一位乡干部家去找他办点事,正碰到这位乡干部办婚事,看见院里的礼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还有送钱的。要不是他当官,哪有那么多人去拍马送礼呀。这不是变相的贪污受贿吗?”我说:“这算一例,还有吗?”另一位村民说:“人家都那么说,如今当官的无官不贪,还有人说,如今当个乡长、乡书记,起码得花五六万元,要不,他们从我们老百姓头上搜刮去那么多钱粮都花到哪里去了?每人一年要上缴200多斤麦子,还要缴三五十元,折合起来就是200余元,俺村一年就给他们拿去20多万元,算算看,全乡一年不就好几百万元了吗?还有那么多超生罚款的钱,他们都用到哪里去了?我们又没有看到他们给老百姓办了什么好事。当官的不贪污,这才怪呢!”说完,他指着坐在一旁的中年农民说:“他是俺村的村长,你问问他,这笔钱给用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位村长说:“上面只叫我们征粮派款,又没有告诉我收上的钱粮干什么去了。”说得大伙都笑了起来。
我接着问:“在你们看来,用什么办法才能惩治贪官污吏呢?”还是那个中年农民说:“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社会风气败坏了,一切向钱看。拳头硬胆子大的去偷去抢,掌着权的以权谋钱,怎么治得住。”(我听他说话颇有条理,便问他是什么文化程度,永成弟说,他高二辍学,在家务农,也外出打工。)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年村民接着说:“还是毛主席的那个办法管用。不搞群众运动,不搞大字报,治不住贪官污吏。只是写大字报要署真名,不能乱写。”(春林告诉我,说话者原是小学教员,早已退休。)在农村的“小知识分子阶层”中,我已不止一次听到过相同的声音。
此时店门外站着七八位村民,我请他们进屋聊天,仅十五六平方米且被柜台隔成两半的小店内挤满了人。我将话题转到集体化与分田单干前后两个时期的生活对比时,在场的村民一致认为:这些年来农民的生活条件确实比过去强多了,人也自由多了。于是我又向他们提出两个问题:“邓小平时代是否比毛主席时代好多了呢?邓小平是否比毛主席高明呢?”这一问,使室内议论气氛更激烈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
有几个村民说:“邓小平怎么能与毛主席相比呢?那时(指毛泽东时代)哪有偷盗抢劫的呢,连小偷小摸都没有。夜里睡觉,用不着关门;出门在外,更不用提心吊胆。那时,当干部的,连多吃多占都不行。那时生活条件虽然差点,但大家都差不多,心里也比较踏实。如今可好,强盗小偷,卖淫嫖娼,贪官污吏都出来了。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夏麦还没有收上,上面便催着要粮;秋收还没有结束,上面又催着要钱。而且越要越多,越催越凶。他们还让不让老百姓活?!”我故意反驳说:“你们刚才不是说如今生活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吗?毛主席搞集体化,你们只能吃粗粮。邓小平让你们分田单干,不是都能吃上细粮了吗?”其中一个村民说:“那时生活条件是比较差,但比解放前可好多了,这也要凭良心说话。再说那时强调搞建设,毛主席把钱花到建设上,还要还苏联外债。还有,如今离毛主席去世近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按过去那样搞法,产量肯定也会提高,说不定生活条件会更好,而且不会像现在这样,穷的穷,富的富,各人自顾自己,不管别人。”我问在坐的村民:“你们同意他的看法吗?”我听到五六声赞同声,其余的面面相视、沉默不语。我进一步追问:“照这样来说,让你们重新回到集体时代去,重新把分掉的土地收上来搞集体,你们愿不愿意呢?”没人回答。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春林对我说:“农民说毛主席是皇帝,是真龙天子,没有人说毛主席坏话的。至于邓小平嘛,有说好的,有说坏的。你问问他们,邓小平分田到户,让农民自由,这好不好,他们保管说好。但看看现在的社会风气,有权力的以权谋私,胆大的拦路抢劫,苛捐杂税越来越重,他们又说邓小平不好。他们都说,邓小平称不上是个皇帝,华国锋、赵紫阳更称不上。为什么,因为他们与乡干部、村干部差不多,是别人叫他们干,才干上的。”说得一座哄堂大笑。然而,正是这席农民的话语,农民的笑声,引起我的一番深沉的思索。
这村落,在此村落传承五六百年之久的宗族;这宗谱与每年一次的共祭活动;这遍布村落的土庙与神龛;这小农经济及限制他们利益视线的庭院围墙;这春秋两熟及其实物税,村民依然将其称为“皇粮”;这令他们满意的分田到户,与令他们不满的苛捐杂税,地方吏治与地方治安;这皇权意识。诸如此类的现象,似乎都在说明坐在我面前的村民很像他们的祖先,代际有更替,但历史在这里似乎只有重复而无发展。
变化是存在的。他们如今播种的种子,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他们使用的化肥、农药是他们的祖先所未曾见到过的;耕地已实现了机械化,七八百斤的单产也不是其祖先所能梦想的;电直通村落,电灯、电扇、电视也随之进入这古老的乡村;现代教育体系的末梢一直延伸到村落,本质上西方的知识输入到村民的头脑,但很快被遗忘;现代报刊也进入村落,但其终端是村支书的台桌。近五十年来自上而下的努力,似乎又表明这里正迈开发展的步履,而非单纯的重复。
人们用“二元化”来描述这一现象。当然,“二元化”通常指第三世界国家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沿海—内地”,“城市—乡村”的“二元化”。然而,我更愿用“二元化”指称现代性的“上层”与传统性的“下层”。在沿海与城市,现代性的“上层”厚实一点,但也有一个传统性的“下层”;在内地各乡村,传统性的“下层”既深且广,而其现代性的“上层”相对稀薄。在中国广大的内地与乡村,村民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似乎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当然,在沿海与城市,传统性的“下层”到处都对“现代性上层”发生或多或少的影响。这种情况,给我们考察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提出一个“观察视点”的问题;倘如只站在“上层”观察现代化的推进过程,就有可能将“现代器具”与按现代观念制定的制度法规指称为现代化的全部,从而滋生盲目乐观与激进情绪;倘如只站在“下层”观察传统的顽强延续,并看到传统观念与行为方式对制度法规的滋扰作用,就会引发悲观主义情绪。我们需要将这两个“观察视点”有效地结合起来。
时值晚10点,这时小店门外又聚起一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这样热烈的气氛,引起我想给乡亲们说点什么的欲望。明天,我将与他们辞别,似乎也有一种给他们说点什么的责任,于是即席“演说”。我从分田单干谈到村民的协商合作问题;从村民的自由,谈到村内公共事务的管理问题;从土地与人口关系谈到计划生育与孩子的教育投入问题;从住房的过度竞争谈到养老金的自我积累问题;从村民请客送礼走后门拉关系的行为方式,谈到了乡村干部的腐败问题。乡亲们认真入神的听讲,使得我这场即兴“演说”足足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当我宣布讲话结束,并告诉他们我明天将回开封时,乡亲们纷纷要我多留几天,多给他们讲讲这样的道理,其中两位村民竟请求我留下来做他们的村支书!
中国的农民是朴实的,农民的真理也是朴实的。关于中国农民的一条根本性真理是:他们无力代表他们自己,因而无法将他们相同的利益通过协商合作形成共同的利益,因而需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且同时教会他们自我代表的途径与方法。然而,这个代表从何而来呢?我们所看到的是:这个被宣布为“村民自治委员会”的村委会差不多成了单纯执行上级指令的工具。地方官员日益倾向于只代表他们自身利益而不是村民的共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