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1日 访陈留镇财政所所长
今天星期六,又是一个双休日。在外调查,我常常把“星期”与“双休日”给遗忘了。幸而镇财政所长的家就在镇政府大院内,找她座谈还算方便。
财政所长姓黄,32岁,河南大学财政函授班毕业,大专文凭。财政所现有8人,所长1人,预算会计1人,另有6名专管员:2名专管税收,2名专管预算外资金,1名管支农周转金,1名代管政府现金。在8名成员中,只有2名大专生(都是财政函授班),其余6人到省、市财政培训班进修过三四个月。在6人之中,“有2名子弟兵”——这或许是特指通过父母亲友的特权关系安置进来的。
黄所长说,乡镇财政所的资金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由财政所自征的税收。包括农业税、农村特产税、耕地占用税与契税。1995年,农业税52万(返回乡财政部分。去年全镇农业税共81万元),农村特产税7万。耕地占用税,分农民宅基地占用与工矿企业占用,前者每平方米2元多(应是2.35元),工矿企业占用每平方米4元多,1995年共收5万余元。契约只限于城镇,在开封所辖19个镇中,只限于陈留、朱仙镇等3个镇,去年契税1.2万元。上述四项共计65.2万元。二是税务所征收的国税、地税返还乡财政的部分。1995年将近200万。三是自筹资金。自筹资金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乡镇政府所办企业的利润分成或承包款,去年上缴乡财政所共14万元。二是乡镇政府出租的临街房,去年共收租金3万元。黄所长说,去年全年的乡财政收入共计279万元。
在谈到乡镇财政支出时,黄所长说,乡财政支出,主要由三块组成:一是教育事业费。这一块是大头,每月光是从这里领取的工资就达14万元,全年是168万元,占财政总收入的60%以上。其他如校舍维修、教学设备添置及办公经费还没有计算在内(这笔费用,她说记不得了)。二是乡政府开支。每月工资4万多,办公费、小车费,1万多元,每月共计近6万。全年是72万元。“前年乡政府实行改革,许多机构与财政‘断奶’,让他们自谋生路,否则开销还要大呢。”三是民政事业费,主要用于优抚军烈属。去年用去13万元。
黄所长最后感叹地说:“内地乡镇财政,中心工作是把钱搞来,给中小学教师按月发工资,政府养不活那么多部门与人员,只得让他们自谋生路,若要发展地方经济,搞点建设,实在没有钱。在县19个乡镇中,乡镇财政收入的65%~75%都用在教育教师身上。其他各县情况差不多都是如此。”
访谈结束,已是上午10时30分。
中饭后,决定返回开封县城。
历时5天半的陈留镇调查,共走访4个行政村,8个乡镇政府部门,做了一场学术报告,与镇党委书记会谈2次。尚有若干职能部门未能走访,实是一件憾事。此次乡村两级的调查,我本想做得更深入些,更全面些,更详尽些,然而只能如此。聊以自慰的是,我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开封县19个乡镇中,陈留镇或许是治理得最好的一个乡镇:这里的农民负担比较合理;这里的乡、村工业较为发达;这里的党政比较廉洁;这里的干部、群众都怀念他们的前任镇党委书记杨剑峰(今年五月,调往朱仙镇任党委书记)。说他经常骑一辆旧自行车深入农舍、田头,调查情况、指导工作;说他每次下村都自备干粮,只喝农民一杯水,从不在村里吃吃喝喝;说县委曾指令镇财政拨款十余万元购买桑塔纳轿车,杨书记却用这笔钱修整了一段破损的公路;说全县十九个镇中,有十八个乡镇的第一第二把手都配备了轿车与大哥大,唯独最富裕的陈留镇依然使用一辆旧吉普,且规定只允许外出开会之用,干部下村,一律使用自行车。在干群关系普遍处于紧张状态的今天,能听到群众表彰他们的“父母官”,实是一件稀奇之事。
但就在这样的乡镇,进行并不算深入的调查,依然能发现许多问题,这些问题一定是在各乡镇普遍存在,且是制度性的问题。
一是关于乡镇财政问题。就陈留镇而言,镇财政所1995年的总收入是279万元,镇农经站1995年征收的农负(仅指符合国务院征收标准的乡统筹、村提留)300余万元,由镇计生办征收的“三费一罚”1995年达100余万元。在同一个乡镇辖区内,分属三种机构都有权收取并使用“农户剩余”,实在流弊甚多。我建议:一、拟将这三种收入归一个部门(如财政所)统收统管,并统一使用。这样,所有行政执法职能机构的罚款权才能与罚款收益彻底分离开来,从而杜绝为追求各部门的“罚款收益”而滥用罚款权的腐败现象。二、将各种合理的且各农户都需承担的农民负担统一计入“农业税”,按亩计征。陈留镇有6万余亩耕地,1995年的农业税87万元,亩均近15元;农负300万,按亩均摊50元,共计65元,这或相当于古代的“十一税”。这既简化了征收手续,也杜绝了农村乱收费的重要根源,因为农户可按统一税率缴纳农业税。三、乡镇财政所每年应向乡人大与各村委公布全年财政收支状况,凡不公布者,法律规定农民有权拒缴税款。
二是乡、村两级政权的地位与乡、村干部的素质亟待提高。乡(镇)、村两级政权是直接面对民众,并直接掌管乡、村社会公共事务的政权;乡、村两级的官员(包括各职能部门的公务人员)是直接与民众打交道,并直接执行、处理、解决乡村社会公共事务的公务人员。乡镇以上各级政府所制定方针、政策、法律、法律与任务都必须通过乡、村政权与乡村官员才能得到真正的落实。套一句古代的政治术语来说,乡镇官是管民之官,乡镇以上之官都是管官之官。既然为人民服务是设立政府、委任官吏的最高宗旨,那么虽然在行政级别上管官之官高于管民之官,但在行政重要性上,应该说管民之官要高于管官之官。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们或可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既然民为贵(用我们的话来说主权在民),既然政府是为民众服务的,那么,直接面对服务对象的乡、村两级政权,直接处理乡村社会公共事务的乡、村干部理应处于最重要的地位。然而,实际情况恰巧倒转过来。村干部其实只是一种职级,乡镇干部只是围绕着上级部门与官员转,而不是围绕着民众转。乡(镇)村政权与乡村干部的现实处境可用六字概括之:位卑,权轻,责重。因而充任这两级行政机构的公务人员之素质往往很差。这里的素质一词,并不是一般地指文化素质,就文化素质而言,大多已达高中或高中以上文化程度,且经过部队锻炼的复员军人占有一个很大比例。所谓素质,一是指专业化程度。公安、司法、税收、工商、信用、电力、财政等等专业性很强的职能部门,充塞着大量未经专业化训练的职员。看来,定期的培训与考核应定为制度。考核不及格者应退出这些部门。二是为民众服务意识与法律意识很是淡漠。看来,应在全国各地市设立专门的行政管理学院,以推进各行政职能部门公务人员的专业化进程。当然,重点还在于加强公民权利意识与法律意识教育。
下午,辞别田书记,返回开封,下榻于祥符宾馆。与永成两访县委书记,一是向他汇报陈留调查情况,二是听取下一步调查安排,但皆不遇。征得县党办主任的同意决定明天到黄河滩内的刘店乡去看看。一是出于好奇,黄河大堤之内,黄河滩之上,怎么能居住数万人呢?据说今年该乡遭受水灾,那么灾后村民生活如何呢?二是想亲临黄河边,看看我们民族的这条“母亲河”,社会调查,似乎是一个次要任务。党办主任答应,明晨刘店乡派车来接。
晚饭后无事,永成提议我去看看他的一位家住县城的老朋友——县党校副校长。说此人十分坦诚,对县里的情况很是熟悉,往访必有收获。
县党校副校长家住一独门小院。二层小楼房,上下各三间。小小庭院内,一间厨房,使用瓶装液化气,一间卫生间兼淋浴室。院内还栽着几盆花。客厅十余平方米,两排沙发,一茶几,一台彩电,四壁有塑料护墙板,装饰得挺舒适的。永成向他的老朋友说明了我的身份及来意,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我(或他)的朋友,且同为教员,谈话轻松而无间隔。
先谈县党校状况。年近50岁的副校长说,开封县党校共有20人,其中教员15人。县财政每月拨款8 000元,全部用于20人的工资。至于校舍的维修、教学设备的添置、水电费与一辆小车的维修费,都得自筹资金,自行解决。自筹资金主要来源于两个校办工厂:一是仿磁涂料厂,二是新型壁板厂(该厅内的护墙板便是这家小厂生产的)。这两家小厂都是四五年前创办的,两厂的职工便是全体党校教员。这样,每位教员月收入可增加200来元,每年两厂获利两三万元,弥补学校办公经费。
党校院内有数亩地,人均两三分,种菜自食。我开玩笑说:“这类似于古代的职分地,以补官俸之不足。”副校长说:“这样的职分地,许多县党校都有。两三分地,一家蔬菜用不着上街购买了。”永成说:“开封市委党校,原来也有这样的职分地,后来教师住房紧张,都用来自盖房子了。”
副校长月薪401元,加上企业收入,每月收入七八百元。妻子前几个月下岗,女儿考上天津南开大学,一喜一忧。粗略估计,大学一年至少得花5 000元。谈到经济拮据,副校长直是摇头叹气。
话题悄悄转入开封县各乡镇的农民负担与数乡村民集体上访、上告事件。副校长说,今年夏粮征收之时,全县19个乡镇,计有七八个乡镇发生农民集体赴市、赴省上访、上告事件。规模小者有数十人,规模大者或上百人。县上虽然组织力量多方劝阻,或设关卡堵截,仍发生七八起越级上访事件。起因或不一样,但皆集中在夏粮征收之际,大抵与过重的农民负担有关,详细情况不得而知。县委下令,干部不得参与议论此事。夏粮一次征收小麦,人均200来斤,这个负担确实太重了。开封各乡镇,人均耕地只有一亩多一点;有不少村,人均耕地不足一亩;每亩平均产量不过五六百斤,好一点的七八百斤。地方政府要拿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农民是很难承受的。
副校长说,河南的官员爱提口号,这些口号听起来雄心勃勃,但不切实际。某县委书记1995年2月走马上任,即提出“超常规,大跨度”,“五县争第一,创全国一流县”,“调整干部的力度,就是推进经济发展的强度”等等口号,并制定1995年到1998年县财政入大幅度增长的目标。该县1994年财政收入是年县财政收入大幅度增长的目标。该县1994年财政收入是3 400万元,杨书记要求在1995年达到5 000万元,1996年达到6 800万元,1997年达到8 000万元,1998年达到1亿元。在四年任期内,县财政收入增长近2倍,有可能做到吗?该县工商业并不发达,总体上来说依然是个传统农业大县,农民群众刚刚达到温饱,县财政到哪里去搞那么多钱。到头来,还不是直接、间接向农民要。其实,县委书记所能做的,一是将财政指标分解到各乡镇,给下面施加压力,二是拎着他们的乌纱帽。
副校长说,用单纯的行政命令,用调干部、搬位子的办法来搞经济,流弊很大。如发展乡、村企业,上面规定1995年各乡镇要创办一个投资30万元的集体企业,各行政村要办一个投资10万元的村集体企业。关于项目、资金、技术问题都要下面自己去解决。如今的行政村,哪里有钱?搞不到贷款,要村干部带头集资。下面怕丢乌纱帽,只得硬着头皮搞企业。有些村还没有建厂,钱就给人骗去了;有的村办了一年,钱用完了;有的村虽然盖起厂房,搞了设备,但却生产不出产品来;有的虽然出了产品,但没有销路。真正有经济效益的村办集体企业,实在少而又少。这真是劳民伤财。又如县里号召各乡镇办养牛场,并带动各农户养牛,如今全县的牛已到了出栏时期,牛价格从每斤3.50元跌到2.80元,还是销不出去。富民工程成了害民工程。又如组建什么“企业集团”,全县原有8家国有企业,其中某厂下属5个车间,如今将5个车间提升为5个厂,组成一个企业集团。从一个企业变成一个企业集团,唯一的变化是管理人员增加了好几倍。原来厂内招待所只有一桌酒席吃喝招待,如今的招待所,五六桌酒席,满满的。再如,开封县的国有酒厂,销路不好,亏损。县委、县政府发文件,要求县属机构、各招待所喝该厂生产的白酒,说是发扬爱县精神,又以白酒若干箱充作县财政拨款,作为各部门的“办公经费”。
在谈话中,副校长还提及发生在某县某乡计生办的一件事。据说,罗王乡计生办在1995年内花费掉100万元,其中80万是“三费一超”的罚款,另20万不知是向什么部门借来的。在100万的消费中,有许多白条,不少白条开支是用来购置礼品的。县纪检与监察部门正在查处此事。该乡,现有人口约2.8万,下辖10个行政村,44个自然村,在开封县19个乡镇中属小乡。1995年,留存该乡的超生罚款高达80万(如果这个数字确切的话),那么该乡全年超生罚款总额高达160万(因为按规定,30%上缴县计生委,20%返村),实在令人惊讶!
另谈及一件趣闻:开封县委前任书记(1993—1994年在任)曾组织全县副科以上干部参加为期半月的“跳舞培训班”,并郑重其事地列入“干部考核指标”。理由是“转变观念,提高干部的现代素质”,该书记因而获得“跳舞书记”的称号。
晚11时,回旅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