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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全晉文卷一三
左九嬪《離思賦》:“生蓬户之側陋兮,……謬忝侧於紫廬。……悼今日之乖隔兮,奄與家爲參辰。豈相去之云遠兮,曾不盈乎數尋;何宫禁之清切兮,欲瞻覩而莫因!仰行雲以欷歔兮,涕流射而沾巾。……亂曰:骨肉至親,化爲他人,永長辭兮!”按宫怨詩賦多寫待臨望幸之懷,如司馬相如《長門賦》、唐玄宗江妃《樓東賦》等,其尤著者。左芬不以侍至尊爲榮,而以隔“至親”爲恨,可謂有志,即就文論,亦能“生迹”而不“循迹”矣(語本《淮南子·説山訓》)。《紅樓夢》第一八回賈妃省親,到家見骨肉而“垂淚嗚咽”,自言:“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終於“雖不忍别,奈皇家規矩違錯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輿去了。”即斯《賦》所謂“忝側紫廬”、“相去不遠”、“宫禁清切”、“骨肉長辭”。詞章中宣達此段情境,莫早於左《賦》者。
【增訂四】左九嬪《離思賦》即載《晉書·后妃傳》;與左芬同爲“貴嬪”者,有胡芳,亦入此《傳》。《晉書》别有芳父《胡奮傳》,記:“奮唯有一子,爲南陽王友,早亡。及聞女爲貴人,哭曰:‘老奴不死,唯有二兒,男入九地之下,女上九天!’”與左芬兄思《悼離贈妹》詩所謂“永去骨肉,内充紫庭”云云,有同悲焉。《離思賦》,行者之言也,胡奮之哭、左思之悼,居者之言也,如此喁而彼于,左提而右挈矣。《全唐文》卷三〇一吕向《美人賦》:“帝曰:‘今日爲娱,前代固無。當以共悦,可得而説。’……有美一人,激憤含顰,……曰: ‘……若彼之來,違所親,離厥夫,别兄弟,棄舅姑,戚族含羞,鄰里嗟吁。氣哽咽以填塞,涕流離以沾濡;心絶瑶臺之表,目斷層城之隅’”云云,則不僅“永去”父母兄弟,或且 “離棄”夫與舅姑焉。一入紫庭離骨肉,淒黯正不亞于“一去紫臺連朔漠”,而江文通《恨》、《别》兩賦都未及此;殆事關宫掖,文字固當識忌諱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