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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三一 全後漢文卷一
光武帝《原丁邯詔》:“漢中太守妻乃繫南鄭獄,誰當搔其背垢者。”按卷二《賜侯將軍詔》:“卿歸田里,曷不令妻子從?將軍老矣,夜卧誰爲搔背癢也!”黄庭堅《薄薄酒》:“醜婦自能搔背癢”,當是用光武《賜侯詔》,《山谷外集》史容註引《神仙傳》麻姑指爪事,未切;閻若璩《潛邱劄記》卷六《聞某官京師納妾之作》:“老背誰當復與搔,垢汙生癢夜中號。也知不及閻夫子,炳燭攤書筋骨牢”,自註首句用光武《原丁詔》。衰老須人,叢脞匪一,光武拈苛癢抑搔以概諸餘,事甚家常,而語不故常。《春秋》僖公三十三年“隕霜不殺草”,定公元年“隕霜殺菽”,《穀梁傳》謂有“舉重”、“舉輕”之辨,草“輕”而菽“重”,舉 “不殺草”則霜不殺菽可知,舉“殺菽”則霜亦殺草可知;《韓非子·内儲説》上魯哀公問《春秋》記“霣霜不殺菽”,仲尼曰:“此言可以殺而不殺也”,便遜《穀梁》之有裨詞學。《春秋》之“書法”,實即文章之修詞。《白虎通·封公侯》:“‘司空’主土,不言‘土’言‘空’者,空尚主之,何況於實?以微見著”;釋名固爲穿鑿,而科以修詞,則正是《穀梁》所謂“舉”耳。光武 “舉輕”,“舉重”則若李密《陳情事表》:“劉夙嬰疾病,常在牀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均言老病者必貼身有人料理,“舉” 背癢之搔而湯藥之侍可知,“舉”侍湯藥而搔背癢亦不言可喻矣。《公羊》、《穀梁》兩傳闡明《春秋》美刺“微詞”,實吾國修詞學最古之發凡起例;“内詞”、“未畢詞”、“諱詞”之類皆文家筆法,剖析精細處駸駸入於風格學(stylistics)(如《公羊傳》宣公八年説“‘乃’難乎‘而’”,參觀《穀梁傳》宣公八年又定公十五年説“足乎日”與“不足乎日”之詞),至以“何言乎……”、“何以不言……”謀篇立局,又宋、明史論及八股文之“代”所沾丐也。聊作懸談,以歆好事。光武獨舉搔背,殊非漫與。即在少年,筋力調利,背癢自搔,每鞭之長不及馬腹;倩人代勞,復不易忖度他心,億難恰中。故《神仙傳》載蔡經覩麻姑“鳥爪”而思“爬背當佳”,蓋鳥爪鋭長,背癢時可自搔而無不及之憾爾。明之道學家至取搔癢以喻“致知”,如耿定向《耿天臺先生全書》卷八《雜俎》:“杭城元宵,市有燈謎,曰:‘左邊左邊,右邊右邊;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重些重些,輕些輕些!’蓋搔癢隱語也。陽明謂弟子曰:‘狀吾致知之旨,莫精切若此!’”又:“人有癢,令其子索之,三索而三勿中,其妻五索而五勿中。其人怒,乃自引手,一搔而癢絶。”癢而在背,“引手”或尚難及。是以“爪杖”、“阿那律”等物,應需而製,以代麻姑指爪。長柄曲項,枝叉其端,尤便於自執搔背;古號“如意”,後稱“不求人”,俗呼“癢癢撓”。然王十朋《梅溪先生後集》卷一八《不求人·一名“如意”》:“牙爲指爪木爲身,撓癢工夫似有神;老病不能親把握,不求人又却求人!”;蓋尚未能全求諸己。西諺:“汝搔吾背,則吾將搔汝背”(Scratch my back and I’ll scratch yours),取此事以喻禮尚往來或交相爲用,亦徵背之難自搔而須人搔矣。參觀《易林》卷論《蹇》之《革》。
【增訂四】梁同書《頻羅菴遺集》卷七有《不求人銘》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