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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全齊文卷一九
孔稚珪《北山移文》。按此文傳誦，以風物刻劃之工，佐人事譏嘲之切，山水之清音與滑稽之雅謔，相得而益彰。王安石《松間》：“偶向松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蓋用种放語爲隱士出山解嘲（本事見《玉照新志》卷一），乃反《北山移文》耳。宋末潘音《待清軒遺稿》一卷有《反〈北山〉嘲》四首，如：“達人知進退，曲士豈同謀！盡使藏身去，誰能爲國憂？烟霞成痼疾，聲價藉巢由。虎嘯雄心在，胡爲鶴唳愁？”又：“雲壑藏真客，金門寄跡仙。神遊《招隱》賦，興適《考槃》篇。麋鹿耽豐草，龍蛇起大川。由來枯槁輩，長往不知旋”；“反”言若正，則譏宋遺臣之出仕於元者，集中數申斯意，題曰《反〈北山〉》，實爲《續〈北山〉》也。參觀論《全漢文》淮南小山《招隱士》。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侣，磵户摧絶無與歸，石逕荒涼徒延佇。”按“我”、山之“英靈”自謂，即“誘我松桂，欺我雲壑”、“慨游子之我欺”之“我”。蓋人去山空，景色以無玩賞者而滋生棄置寂寞之怨嗟也；詞旨殊妙。“青松”句與下文“秋桂遺風，春蘿罷月”一揆，謂草樹皆興闌氣索，無復迎風待月、送香弄影；“罷月”字法，如《魏書·祖瑩傳》載王肅詩之“荒松無罷風”。“青松”、“白雲”一聯又可參卷一二王融《爲竟陵王與隱士劉虯書》：“素志與白雲同悠，高情與青松共爽”；人在山則風物忻遭知己，得以“同悠”、“共爽”，人出山則風物嗒如喪偶，徒成“獨舉”、“誰侣”。王勃《山亭思友人序》：“惜乎此山有月，此地無人”；李賀《十二月樂詞·二月》：“津頭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蘇軾《聞辯才法師復歸上天竺，以詩戲問》：“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雲不解笑，青松有餘哀”；湯顯祖《牡丹亭》第一〇齣：“却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鍾惺《隱秀軒集》玄集《烏龍潭吴太學林亭》：“良辰多下鑰，閒殺此林邱！”；史震林《西青散記》卷一摘趙闇叔句：“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工拙不齊，胥抒寫稚珪所創意境。物之若自悵歟，抑人代之惜歟，要皆空谷獨居、深閨未識之歎爾。蘇頲《將赴益州題小園壁》：“可惜東園樹，無人也作花”；杜甫《哀江頭》：“江頭宫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爲誰緑！”；李華《春行寄興》： “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韓愈《榴花》：“可憐此地無車馬，顛倒青苔落絳英”，又《鎮州初歸》：“還有小園桃李在，留花不發待郎歸”；白居易《下邽莊南桃花》：“村南無限桃花發，唯我多情獨自來，日暮風吹紅滿地，無人解惜爲誰開”，又《晚桃花》：“一樹紅桃亞拂池，竹遮松蔭晚開時；非因斜日無由見，不是閑人豈得知。寒地生材遺較易，貧家養女嫁常遲，春深欲落誰憐惜？白侍郎來折一枝”，又《柳枝詞》：“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永豐西角荒園裏，盡日無人屬阿誰？”；王涯《春閨思》：“閒花落徧青苔地，盡日無人誰得知！”；李賀《北園新筍》之二：“無情有恨何人見，露染烟啼千萬枝”；皮日休《白蓮》：“無情有恨何人識，月白風清欲墮時”；施肩吾《吴中代蜀客吟》：“峨眉風景無主人，錦江悠悠爲誰緑！”；許渾《客有卜居不遂》：“樓臺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花”；崔櫓《華清宫》： “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闌干”；蘇軾《絶句》：“鄱陽湖上都昌縣，燈火樓臺一萬家；小徑隔溪人不到，東風吹老碧桃花”；秦觀《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瀠洄，可惜一枝如畫爲誰開”；謝逸《城南》：“長恐歸時已閉門，西壇雖好敢盤桓；可憐月夜松杉影，輸與沙鷗野鶴看”（《溪堂集》卷五）；姜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張炎《西子妝慢》：“遥岑寸碧，有誰識朝來清氣？自沉吟，甚年光輕擲，繁華如此！”；齊心同慨，諸餘甚多。
【增訂三】李羣玉《醴陵道中》：“無人寂寂春山路，雪打溪梅狼藉香。”梅與雪同色争春而遭“打”落，“狼藉”加“打”而愈見無顧藉，“梅”同“雪”色又兼“香”氣（multisensory）而更宜得愛憐；寫陸游所謂“淒涼閒處老”（《病起》七律）之情景，真着墨無多，精彩加倍者。
【增訂四】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七《南湖雨中》：“夾竹夭桃蘸小紅，水高魚滬没蘆叢。南湖風物無人管，都付斜風細雨中。”不特觀賞無人，復遭風吹雨打，亦猶李羣玉歎梅花之既“無人”看，而又被“雪打”。皆加倍寫法。
尚有詠月一詞頭，專作此用。白居易《集賢池答侍中問》：“主人晚入皇城宿，問客徘徊‘何所須？’‘池月幸閒無用處，今宵能借客游無？’”《太平廣記》卷三二六《沈警》（出《異聞録》）過張女郎廟詩一：“命嘯無人嘯，含嬌何處嬌？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 二：“靡靡春風至，微微春露輕，可惜關山月，還成無用明！”（亦見曾慥《類説》卷二八引陳翰《異聞集》載《感異記》）。杜安世《浪淘沙》：“佳人何處獨盈盈？可惜一天無用月，照空爲誰明”；史達祖《臨江仙》：“莫教無用月，來照可憐宵”；張炎《念奴嬌》： “留得一方無用月，隱隱山陽聞笛”；《江湖後集》卷三周端臣《古斷腸曲》：“惆悵一窗無用月，爲誰涼夜曬梧桐”；蔣春霖《水雲樓賸稿·東臺雜詩》：“祇今花寂寞，來伴月黄昏”，暗用沈警兩詩，正如史達祖明用之也。山水花月皆無情之物，而閒置幽閉，有窮士怨女之恨，即撏撦李賀詩“無情有恨”四字，略事陳意可矣。西方賦詠，如云：“圓月中天，流光轉影，物象得烘托而愈娱目，然了無人見，平白地唐捐耳”（now reigns/Full-orb’d the moon， and，with more pleasing sight，/Shadowy sets off the face of things－in vain，/If none regard）。或云：“荒漠中獨樹亭亭（Der einzige，der dort gedieh），菁英所滙，結成嘉果（eine Frucht voll Saft），而人踪不至，此樹一若未生果者”（Es zieht kein Wanderer daher，/Und für ihn selbst ist sie nicht da）。或云：“冷僻無人處，花怏怏然吐幽香”（Mainte fleur épanche à regret/Son parfum doux comme secret/Dans les solitudes pro-fondes）。或云：“石上草間，小花孤表，芳香待人聞，而曾無覩者”（Cette petite fleur que personne n’a jamais vue et qui，sur ce rocher，dans une touffe d’herbe，attend d’être respirée）。或致友書云：“事物之未得人垂注者，是處皆有（And the World is full of things and events，phenomena of all sorts，that go withoutnotice，go unwitnessed），君獨善於領略”，因舉此友詩：“遠海哀呻不息，風林淒吟莫和，遥空白雲飛度，亦無仰望而目送者”（What，if the sea far off，/Do make its endless moan；/What，if the forest free/Do wail alone；/And the white clouds soar/Un- traced in heaven from the horizon shore？）。長言永歎，無過一女詩人，其篇名《胡爲此枉費？》，列舉海濱一貝噫風而唱；荒墟芙蓉吐蕊，孤花無侣（A lily budding in a desert place，/Blooming alone/With no companion/To praise its perfect perfume andgrace）；玫瑰紅艷於棘叢中，不容嚮邇；細泉涓涓豐草間，僅解林禽松鼠之渴；深林挺生大橡樹，祇供鼯狌作家；雲雀凌霄，引吭清歌，偶聞者唯飛逐之他鳥（The fullest merriest note/ For which the skylark strains his silver throat，/Heard only in the sky/By other birds that fitfully/Chase one another as they fly）；美李熟落委地，無行人拾食（The ripest plum down-tumbled tothe ground，/.../But by no thirsty traveller found）；諸如此類，“何苦於無人處浪拋善物乎！”（What waste/Of good，where no man dwells！）。其寫無益擲虚牝之旨，洵可謂博依者歟！
尚有一意境，近似而易亂者。水聲山色，鳥語花香，胥出乎本然，自行其素，既無與人事，亦不求人知。《隋唐嘉話》記隋煬帝所妬羨之王胄斷句：“庭草無人隨意緑”，即是一例。馬令《南唐書· 女憲傳》“後主……又嘗與［昭惠周］后移植梅花於瑶光殿之西，及花時而后已殂，因成詩見意，……云：‘失却烟花主，東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猶發去年枝！’此足以見光景於人無情，而人於景物不可認而有之也”；足申此意。他如岑參《山房即事》：“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杜甫《滕王亭子》：“古牆猶竹色，虚閣自松聲”，又《過故斛斯校書莊》：“斷橋無復板，卧柳自生枝”；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又《西塞山懷古》：“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包佶《再過金陵》：“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李賀《經沙苑》：“無人柳自春”；崔護《題城南》：“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陳師道《妾薄命》：“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賀鑄《登戲馬臺》：“不管興亡城下水，穩浮漁艇入淮天”；陸游《楚城》：“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彭而述《笻竹寺》之四：“六詔彫殘舊戰場，青山無恙一松長，王孫老去仁祠在，頗耐興亡是夕陽”（《讀史亭詩集》卷一六：鄧孝威《天下名家詩觀》初集卷四選此詩，“祠”上一字缺作方孔，《晚晴簃詩匯》卷二三亦選之，作 “荒祠”，疑未見本集而臆補）。西方詩人亦云：“玫瑰無所爲而爲，作花即作花耳，不問亦不計人之得見與否也”（Die Ros ist ohn wa- rum；sie blühet，weil sie blühet，/Sie acht’nicht ihrer selbst，fragt nicht，ob man sie siehet）。或云：“巉巖之脊，磽瘠無膏潤，不宜卉植，金雀花獨吐蕊播馨，孤芳自得於荒涼寂寞之所”（tuoi cespi solitari intorno spargi，/odorata ginestra，/contenta dei de- serti）。
【增訂三】金雀花“於荒漠中吐葩自得”（contenta dei deser- ti），語意可參十九世紀德國詩人莫里克（Eduard Mörike）《賦燈》（“Auf eine Lampe”）名篇所謂：“物之美者，發光自得”（Was aber schön is，selig scheint es in ihm selbst），而無待人之着眼分明。論師於此句詮説引申，以爲談藝之微言妙諦焉（E. Staiger，Die Kunst der Interpretation，3. Aufl.，35－7“Ein Briefwechsel mit Martin Heidegger”）。夫花之“自得”（contenta）與燈之“自得”（selig），雖天然與人巧有殊，亦不無可觸類而通者。
或託爲野花（eine Feldblume）答人惜其無賞玩者云：“汝真笨伯！汝以吾舒香弄色爲博人知賞耶？吾聊以自娱爾”（du Thor！meinst du，ich blühe，um gesehen zu werden. Meiner und nicht der Andern wegen blühe ich，blühe，weil’s mfr gefällt：darin， dass ich blühe and bin，besteht meine Freude und meine Lust）。竊謂張九齡《感遇》：“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或彭兆蓀《近日刊詩集者紛紛，漫題四詩於後》：“我似流鶯隨意囀，花前不管有人聽”（《小謨觴館詩集》卷七），不妨斷章，借申斯意。若夫杜、劉、包、賀、陸、彭諸作，兼感存殁興亡，則周亮工《尺牘新鈔》卷四卓發之《與丁叔潛》所謂：“重過舊館，人地都非，昔人云：‘聲無哀樂’，此地亦當無哀樂耳！”風月、草木，與江山可連類焉。
杜甫《宿府》：“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又《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黄鸝空好音”；兩聯出句即“不管有人聽”、“自爾爲佳節”也，而對句之“空好”、爲“誰”好，又即孔稚珪《移文》所致慨也。兩意各以七字分詠，得以聚合映射於一聯之中，此亦讀杜之心解也。
【增訂四】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論杜詩多用一“自”字，如“村村自花柳”、“寒城菊自花”、“故園花自發”、“風月自清夜”、“虚閣自松聱”，謂其意“言人情對景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亦頗有悟入，未圓徹耳。
韓愈《送石洪處士》：“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風雲入壯懷，泉石别幽耳”；嘲隱遯不終，與稚珪斯文無異。然韓詩“風雲”指出仕而“泉石”指退隱，孔文“風雲悽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則“風雲”、“石泉”同謂隱居。斯又王安石所云“文同不害意異”之例耳。
Paradise Lost，V，41 ff.
Hebbel：“Der Baum in der Wüste”，Werke，hrsg，Th. Poppe，I，92.
Baudelaire：“ Le Guignon”，Oeuvres complètes，“Bib. de la Pléiade”，92. Cf. E. Waller：“To a lovely Rose”：“That hadst thou sprung/In deserts where no men abide，/T hou must have uncommended died”；Pope，The Rape of the Lock，IV，158： “ Like roses that in deserts bloom and die”；Gray：“Elegy”：“Full many a flower is born to blush unseen，/And waste its sweetness on the desert air”（ A. Gide，Journal， 30 Oct. 1934，“Bib. de la Pléiade”，1420：“Ces vers trahissent un anthropocentrisme sournois d’une charmante naïveté”，etc.）.
Renard，Journal，NRF，169.
C. C. Abbott.， ed.，The Correspondence of G. M. Hopkins and R. W. Dix- on，7（Dixon：“Sympathy：an Ode”）.
Christina Rossetti：“To What Purpose is this Waste？”Poetical Works，ed. W. M. Rossetti，305.
Daniel von Czepko：“Ohne Warum”，M. Wehrli， Deutsche Barocklyrik，3.Aufl.，175.
Leopardi：“La Ginestra o il Fiore del Deserto”，Opere，Riccardo Ricciardi， I，153. Cf. Mallarmé，Herodiade，II：“Nourrice：‘T riste fleur qui croît seule et n’a pas d’autre émoi/Que son ombre dans l’eau vue avec atonie...’Herodiade：‘ Oui，c’est pour moi，pour moi que je fleuris déserte’”，Oeuv. comp，“la Pléiade”，46－7.
Schopenhauer， Parerga， Kap. XXXI， § 388， Sämtl. Werk.， hrsg. P.Deussen，V，7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