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一四八 全晉文卷一一六
葛洪《〈關尹子〉序》。按《關尹子》之爲贋託，説者無異詞。其文琢洗瑩潔，顯出唐宋人手，格調不特非先秦，亦不足以充六朝也。《吕氏春秋·不二》曰：“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虚”，一字之品，三隅難反。然張湛序《列子》所謂：“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於老、莊”，則大可移評今本《關尹子》；微惜好比附五行，自玷其書，遂勿得與《列子》比數。竊謂老之言幼眇，莊之言俶詭，佛經言冗不殺，《關尹子》雖依傍前人，而融貫禪玄，擇精削繁。欲知吾國神秘宗指略，易簡便讀，無或逾其書焉者，正如西方神秘家言要覽，莫過贋託之狄奥尼修士（Pseudo-Dionysius the Areopagite）也。葛洪之序，自亦僞撰。《關尹子》論道德，洪僅知有方術；《關尹子·四符》：“若有厭生死心，超死生心，止名爲妖，不名爲道”；洪所盡心竭力以求者，正《關尹子》所擯斥之“妖”而已。《抱朴子》自序：“今爲此書，粗舉長生之理”，内篇《金丹》至謂：“還丹、金液二事，蓋仙道之極也”，《釋滯》且病《老子》於長生之術語焉不詳，“文子、莊子、關令尹喜之徒”，皆“永無至言”（參觀《老子》卷論第一三章）。此序却抃喜禮贊：“尹真人《文始經》九篇，洪愛之，誦之，藏之，拜之。……方士不能到，先儒未嘗言，可仰而不可攀，可玩而不可執，可鑒而不可思，可符而不可言。”與“永無至言”之訶，何自相矛盾乎？抑兩面二舌耶？彼託洪之名贋作此序者，蓋未嘗細檢《抱朴子》也。序中一節云：“洪每味之：泠泠然若躡飛葉而遊乎天地之混溟，茫茫乎若履横校而浮乎大海之渺漠，超若處金碧琳琅之居，森若握鬼魅神姦之印，倏若飄鸞鶴，怒若鬥虎兕，清如浴碧，慘若夢紅。”此中晚唐人序詩文集慣技，杜牧《李昌谷詩序》是其著例，牧甥裴延翰《樊川文集序》：“竊觀仲舅之文”云云，亦即是體。他如顧況《右拾遺吴郡朱君集序》、張碧《詩自序》、李商隱《容州經略使元結文集後序》、吴融《奠陸龜蒙文》，皆犖犖大者；司空圖《註〈愍征賦〉述》：“觀其才情之旖旎也，有如霞陣疊鮮”云云，尤爲偉觀，可與《二十四詩品》相表裏。然則《關尹子》之成書，倘亦在晚唐歟？胡應麟《少室山房類稿》卷一〇三又《少室山房筆叢》卷三一言《關尹子》冠以劉向一序，乃“晚唐人學昌黎聲口”，嚴輯《全漢文》卷三七録劉向《關尹子書録》，按語：“此疑依託”；而均未及葛洪此序，故補論之。
【增訂四】譚獻《復堂日記》卷五：“《關尹子》稚川一《序》，文句險譎，亦贋鼎也。”范君旭侖函示此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