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全後漢文卷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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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衡《髑髏賦》。按《列子·天瑞篇》列子適衛見百歲髑髏節、《全三國文》卷一八陳王植《髑髏説》、卷四三李康《髑髏賦》、卷五三吕安《髑髏賦》等皆從《莊子·至樂》篇來,明人院本《蝴蝶夢》之《歎骷》亦然。莊子自言以馬菙擊空髑髏而問之,張衡此賦乃云:“髑髏答曰:‘吾宋人也,姓莊名周。’”莊子本借髑髏以説法,張遂逕使莊子自現髑髏身而説法,涉筆成趣。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後人不暇自哀,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行文之狡獪有焉。“死爲休息,生爲役勞,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按命意不外乎《莊子·大宗師》:“知死生存亡之一體,……勞我以生,息我以死”;《刻意》:“死也物化”;《知北遊》:“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爲生,散則爲死。……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取譬本乎《淮南子·俶真訓》:“夫水嚮冬則凝而爲冰,冰迎春則泮而爲水,冰水移易於前後,若周員而趨,孰暇知其所苦樂乎?”;《精神訓》:“譬猶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爲盆盎也,與其未離於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爛,而復歸其故也,與其爲盆盎,亦無以異矣。……牆之立,不若其偃也,又況不爲牆乎?冰之凝,不若其釋也,又況不爲冰乎?”(《説山訓》同)。《論衡·道虚》亦云:“人之生,其猶冰也,水凝而爲冰,氣積而爲人;冰極一冬而釋,人竟百歲而死。”釋書以之爲慣喻,如《首楞嚴經》卷三:“始終相成,生滅相續,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輪,未有休息。阿難,如水成冰,冰還成水”;寒山詩:“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爲水。”宋儒張載《正蒙·太和》第一:“氣之聚散於太虚,猶冰之凝釋於水”;《動物》第五:“海水凝則冰,浮則漚,……推是足以究生死之説”;《誠明》第六:“天性在人,猶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爲物一也,受光有大小昏明,其照納不二也。”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四一《答程允夫》附程來書:“張子曰:‘天性在人’云云。然極其説,恐未免流於釋氏,兄長以爲如何?”朱答:“程于以爲横渠之言誠有過者,正爲此等發耳。” 張載論“氣”,喻諸冰水,如《淮南子》、《論衡》及釋書之一死生(the circle of generation);其論“性”而復舉此喻,則《淮南》、《論衡》所未道,而如釋氏之通妄於真、即迷爲覺(the cir- cle of cognition)。蓋釋氏取一事而兩任也。僧肇《寶藏論·廣照空有品》第一:“真冰釋水,妄水結冰”;智顗《摩訶止觀》卷一:“無明轉即變爲明,如融冰成水,更非遠物,不餘處來”,又卷六:“如爲不識冰人,指水是冰,指冰是水,但有名字,寧復有二物相即耶?”;淨覺《楞伽師資記》第三北齊惠可:“冰生於水而冰遏水,冰泮而水通,妄起於真而妄迷真,妄盡而真現”;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一:“法本稱理互通,通即互順,凝流皆水”;至明袾宏《竹窗隨筆》仍云:“從真起妄,妄外無真,繇水結冰,冰外無水,體一而用常二也。”故程氏之“恐”,初非無因,朱在宋儒中於教宗最稱通曉,乃不直舉贜證,而婉言薄責,豈爲尊者賢者諱耶?張衡賦中冰水之喻,一經拈出,當不乏好奇之士,舍近求遠,以張之《西京賦》曾及“桑門”,遂渾忘《淮南》,而謂經來白馬,張氏必如是我聞,得之耳學。釋子知之,大可攀附;渠輩以《列仙傳》僞序故,於兩漢作者,好引劉向,鋪張門面(參觀《列子》卷論《仲尼》篇),而於張衡則失之交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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