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五 全隋文卷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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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弘《上表請開獻書之路》。按歷數自秦始皇焚書至梁元帝焚書,“書有五厄”。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一繼弘《表》復徵自隋以迄於元,“通前爲十厄”。弘僅言梁元帝悉取“江表圖書”焚於外城,《歷代名畫記》卷一并載其歎:“儒雅之道,今夜窮矣!”,《通鑑·梁紀》二一以其斫折寶劍,易爲:“文武之道,今夜盡矣!”

【增訂三】《通鑑》載梁元帝語,與張懷瓘《二王等法書録》所記:“乃歎曰:‘……文武之道,今夜窮乎!’”僅兩字異。張彦遠採懷瓘文入《法書要録》卷四,而自撰《名畫記》載梁元此語,却易“文武”爲“儒雅”。古書記言不拘如此,參觀271-273 頁。

【增訂四】張懷瓘《二王書録》記梁元帝將降,“集古今圖書并二王迹焚之,吴越寶劍並將作斫柱”,歎曰:“文武之道,今夜窮乎!”與《歷代名畫記》記言稍異而與《通鑑》記言記事大同。

蕭氏難兄難弟,行事有相類者。《南史·賊臣傳》記侯景兵“登東宫牆,射城内。至夜,簡文募人出燒東宫臺殿,遂盡所聚圖籍數百廚,一皆灰燼。先是簡文夢有人畫作秦始皇,云:‘此人復焚書!’至是而驗”。胡應麟續“五厄”,不數宋滅南唐時事,豈小之歟?馬令《南唐書·後主書》及《女憲傳》皆記:“宫中圖籍萬卷,尤多鍾王墨跡。國主嘗謂所幸保儀黄氏曰:‘此皆累世保惜,城若不守,爾可焚之,無使散佚!’及城陷,文籍盡煬。” 《楓窗小牘》卷上載後主《題〈金樓子〉後》七絶并《序》深慨梁元帝亡國焚書,有曰:“不是祖龍留面目,遺篇那得到今朝!” 初不料己事之出一轍也。《後漢書·仲長統傳》載其“見志”二詩,有曰:“叛散《五經》,滅棄《風》、《雅》;百家雜碎,請用從火!”;自是道家緒論,猶《莊子·天道》之視書爲“古人之糟魄”。然史學家亦苦載籍之徒亂人意,《史通》外篇《雜説》中第八斥《隋書》曰:“以有限之神識,觀無涯之注記。必如是,則閲之心目,視聽告勞,書之簡編,繕寫不給。嗚呼!苟自古著述,其皆若此也,則知李斯之設坑穽,董卓之成帷蓋,雖所行多濫,終亦有可取焉。”

【增訂三】《史通》言李斯、董卓事,曰“成帷蓋”,本《後漢書〃儒林傳》上記:“董卓移都之際,……縑帛圖書,大則連爲帷蓋,小乃制爲縢囊。”故牛弘此《表》述其事曰:“圖書縑帛,皆取爲帷囊。”《顔氏家訓〃書證》早以斯、卓連類,則云:“史之闕文,爲日久矣,加復秦人滅學,董卓焚書”;却與《後漢書》指歸不異,蓋《後漢》書法乃《穀梁傳》所謂“舉重”(參觀 1533頁),圖籍之不堪供帷囊料者,其遭拉絶摧燒,不言可喻耳。《後漢書〃皇后紀》下《贊》:“事在《百官志》”,章懷註:“沈約《謝儼傳》曰:‘范曄所撰十《志》,一皆託儼。搜撰垂畢,遇曄敗,悉蠟以覆車’”;豈范氏《志》稿爲紈素耶?苟非素而爲紙,有如牛弘此《表》言姚泓“圖籍,五經子史,皆赤軸青紙”,豈傅蠟即勝“覆車”作“帷蓋”耶?古以 “縑帛”繪圖,故帷囊而外,寒女衣裳亦取材焉。《歷代名畫記》卷一〇:“士人家有張璪松石障,士人云亡,李約知而購之,其家弱妻已練爲衣裏矣”;《類説》卷三二《語林》:“信州有女子,落魄貧窶。……或與以州圖,因過浣爲裙,墨迹未盡。……婢驚云:‘娘子誤燒裙!……正燒着大雲寺門’”;杜甫《北征》:“牀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吴及紫鳳,顛倒在短褐”,事正相肖。《後村大全集》卷一三《題江貫道山水》之一〇:“一匹好東絹,天寒家未温;儘教兒拆繡,閒管婦無褌”;即以此等談資作文字波瀾。

道學家以爲騖博可致塞心、多聞必妨近思,陳獻章《白沙子全集》卷一《道學傳序》曰:“自炎漢迄今,文字紀録著述之繁,積數百千年於天下,至於汗牛充棟,猶未已也。許文正[衡]語人曰:‘也須焚書一遭!’”;王鏊《震澤長語》卷上復記獻章“至有‘再燔一番’之語”。樸學家恨異端之害正學,蔣湘南《春暉閣詩選》卷三《焚書處》:“安得袓龍燎原永不滅,收拾侮聖之言付一燼!”,《七經樓文鈔》卷三《再書〈史記·六國表〉後》:“孔子之删書,正以待始皇之焚書也。”

【增訂三】歐陽玄記許衡語,不若陳獻章所述之激厲。《圭齋文集》卷九《追封魏國公謚文正許先生神道碑》:“先生平時,頗病文籍之繁,嘗曰:‘聖人復出,必大芟而治之,則周衰以來文勝之弊有以正救於其間。’”未識兩家記言,孰爲得實。然詞氣雖寬猛有異,摧除文籍之志事則同。唐順之《荆川文集》卷六《答王遵巖》:“其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喫,其死後則必有一篇墓誌;其達官貴人與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間,其死後則必有一部詩文刻集。如生而飯食、死而棺槨之不可缺。……唐、漢以前,亦絶無此事。幸而所謂墓誌與詩文集者,皆不久泯滅。然其往者滅矣,而在者尚滿屋也。若皆存在世間,即使以大地爲架子,亦安頓不下矣!此等文字,倘使家藏人蓄者,盡舉祖龍手段作用一番,則南山煤炭竹木當盡減價矣。可笑可笑!” 即陳獻章所謂“再燔一番”。鄭燮《板橋集〃家書〃焦山别峰菴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逕稱孔子删書爲焚書:“秦始皇燒書,孔子亦燒書。……未怕秦灰,終歸孔炬耳。”尤導蔣湘南之先路矣。參觀 429-430 頁論法家李斯請“禁私學”與儒家董仲舒請“絶異道”。

【增訂四】《明文海》卷二三八海瑞《備志稿引》亦云:“許文正嘗語人,有‘書也須焚一遭’之説。……夫文正之與秦,不得已也;文正之不免於爲文,亦文正之不得已也。”明人欲焚書而舉標名目,既詳且明者,莫如祝允明,《明文海》卷八八録其《燒書論》,文頗恣肆,語鮮避忌。略謂願秦始皇“更生”,“得假其手”以燒“書室”所有“數十篋”中物,歷數 “所謂相地風水衍者”、“所謂花木水石園榭禽蟲器皿飲食譜録題詠不急之物者”、“所謂古今人之詩話者”、“所謂杜甫詩評註過譽者”、“所謂浙東戲文亂道不堪汙視者”、“所謂前人小説資力已微更爲剽竊潤飾苟成一編以獵一時浮聱者”等,都十八類。八股文卻不與焉,以“科舉之作”,國家功令所定,“抑亦非文也,不足去”。

【增訂五】錢謙益《有學集》卷五〇《讀武闇齋〈印心七録記事〉》亦有“妄思設三大火聚,以待世間之書”云云。詞章家惡作者使事冷僻,周壽昌《思益堂詩鈔》卷二《隨筆》: “過江名士多於鯽,數典詩人穴似狐;想得咸陽焚未烈,著書費却幾工夫。”是則“十阨”雖有百害,又未嘗或無一利焉。十九世 紀 德 國 一 小 詩 人 作 劇 本 , 以 秦 始 皇 焚 書 ( der grosseBücherbrand des Schihoangti)爲題;寫有士子惰不好學,惡典籍浩汗,倘付丙丁,便大有利於儉腹舉子,應試不必繁徵博引(Wie manchem Baccalaureus/Wär das ein seliger Genuss!/Er hätte ja beim Promoviren/Fortan viel wen’ger zu citiren),因向始皇獻燔書之策。善戲謔兮,亦劉、周輩之意耳。梁、唐三主皆好學嗜收藏,而事急“行濫”,無異斯、卓。不愛書者勿顧他人之或愛而欲有之,而酷愛書者唯恐他人之亦愛而能有之,等付摧燒而已矣,此又心異不妨貌同之例也。

Heinrich Stieglitz,Bilder des Orients,quoted in Elizabeth Selden,China in German Poetry from 1773 to 1833,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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