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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全晉文卷一八
何劭《荀粲傳》:“粲諸兄並以儒術論議,而粲獨好言道;常以爲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然則六籍雖存,固聖人之糠粃。”按子貢語見《論語·公冶長》,皇侃義疏云: “‘文章’者,六籍也。六籍是聖人之筌蹄,亦無關於魚兔矣”;實同荀粲之説,而以“糠粃”詞峻,易爲“筌蹄”耳。周密《癸辛雜識》後集謂粲語與陸九淵論“《六經》是幾個不分不曉底子” 相似。密不曉此固道家常談。《莊子·天運》記老子曰:“夫《六經》,先王之陳迹也,豈其所以迹哉?”,又《天道》輪扁譏桓公讀書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充類至盡,不特可以論儒籍,釋道經典亦若是班。《關尹子·三極》云:“唯善聖者不留一言”,則“留”者亦祇糠粃糟魄而已。道德流爲方術,而老、莊之於修仙、鍊丹,適如孔子之於性與天道,道士憾焉。《抱朴子·釋滯》謂《五千文》汎略,“了不肯首尾全舉其事…… 但暗誦此經,而不得要道,直爲徒勞”,與“不分不曉底子”,施異責同。《悟真篇》卷中《七言絶句》之一二陽稱“今古上仙” 胥從《五千文》得悟“真詮”,而一三、一四乃曰:“契論經歌講至真,不將火候著於文,要知口訣通玄處,須共神仙仔細論”,“饒君聰慧過顔閔,不遇師傳共强猜,只爲丹經無口訣,教君何處結靈胎!”,《後序》復曰:“學者雖諷誦其文,皆莫曉其意,若不遇至人,授之口訣,縱揣量百種,終莫能著其功而成其事。” 齊己《讀〈參同契〉》:“堪笑修仙侣,燒金覓大還。……悲哉五千字,無用在人間!”;亦謂道士實以《道德經》爲陳言無補也。故窮其理,則“言者不知”,“道不可言”(詳見《老子》卷論第五六章),靈文五千、寓言十九,自屬老、莊之糠粃;究其事,則道士所求者燒金羽化之方,既皆不可得聞於老、莊,其書自可視同糠粃。荀粲未達斯理,復不知其事也。釋氏亦以此意掃空外典,如《高僧傳》二集卷二二《本濟傳》:“於六經三史……曰:‘斯實宇宙之糟粕也!’”,漸進而施於其本教,出語却更粗率,如《五燈會元》卷五夾山善會章次:“一大藏教是老僧坐具,祖師玄旨是破草鞋,寧可赤脚不着最好”;卷七德山宣鑒章次:“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卷一二曇穎達觀章次:“三世諸佛是奴婢,一大藏教是涕唾”;
【增訂四】《五燈會元》卷一四淨慈慧暉章次:“釋迦老子窮理盡性,金口敷宣一代時教,珠回玉轉,被人唤作拭不淨故紙。”
卷一五東禪秀章次:“僧問:‘如何是一代教?’師曰:‘多年故紙’”;卷一六興化紹銑章次:“一大藏教是拭不淨故紙。”意即司空圖《與伏牛長老偈》所謂:“推倒我山無一事,莫將文字縛真如”,而言無文、態愈肆耳。《顔氏家訓·治家》篇:“其故紙有《五經》辭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儒者之異於禪人如此。
何劭《王弼傳》:“何晏以爲聖人無喜怒哀樂,……弼與不同,以爲: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按卷四九傅玄《傅子》難王黎曰:“子以聖人無樂,子何樂之甚?”;《世説·文學》僧意問王脩: “聖人有情不?”王曰:“無”;當時之常談也。陳澧《東塾讀書記》卷一六引程顥《定性書》云:“聖人之性,順萬事而無情”,謂其與王弼“説頗相似”。然弼説源於聖人法天運之旨,而衍莊子無損心之緒;程顥《定性書》乃其少作,浸淫二氏,昌言: “無心無情,内外兩忘”,此語正是援道入儒。陳氏皆未之究也。天地“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别見《周易》卷論《繫辭》(二),兹不復道。《莊子·養生主》:“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遯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郭象註: “感物太深,不止於當,遁天者也;將馳騖於憂樂之境,雖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庸非刑哉!”《大宗師》託爲孔、顔問答,發揮“哀樂不入”之意尤明:“顔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仲尼曰:‘……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怛㤞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論語·先進》:“顔淵死,子哭之慟”;何晏《集解》引馬融、孔安國皆謂“哀過也”,皇侃《義疏》曰: “人哭亦哭,人慟亦慟,蓋無情者,與物化也”,又引繆協曰:“聖人體無哀樂而能以哀樂爲體,不失過也。”皇侃語即逕取諸《莊子》;繆協語前“體”如“體質”之“體”,本地也,後體如 “體面”之“體”,形式也。何劭《王弼傳》載弼戲荀融曰:“顔子之量,孔父之所預在,然遇之不能無樂,喪之不能無哀,又常狹斯人,以爲未能以情從理者也。”則弼尚同漢儒,以孔之“慟” 顔爲過當,而六朝經生扇於玄風,牽合南華寓言與東家遺事,將“哀過”説成“應物而無累”矣。“未能以情從理”即謝靈運《廬陵王墓下作》:“理感深情動,定非識所將。”《禮記·檀弓》原壤母死登木歌《貍首》章,《正義》引皇侃説“原壤是上聖之人,或云是方外之士”,因斥皇“非但敗於名教,亦是誤於學者,義不可用”;未察皇正以道家目原壤,喪母乃登木而歌,適如《莊子·大宗師》記子桑户死,孟子反、子琴張“鼓琴相和”,“臨屍而歌”,或《至樂》記莊子妻死,“箕踞鼓盆而歌”。《論語·憲問·原壤奚俟》章,皇疏亦昌言“壤者方外之聖人,……孔子方内聖人”,即借《大宗師》依託孔子語。《全晉文》卷六〇孫楚《原壤贊》早曰:“壤之輈張,滅絶禮教,實交仲尼,同機合奥;聖以之臧,俗以之笑,獨協區外,孰知其妙!”;蓋非一朝一夕矣。《檀弓》季武子喪,“曾點、倚其門而哭”,鄭註:“明己不與也”,《正義》:“明己不與武子,故無哀戚”;則又孟孫才“人哭亦哭”之類,曾點固放曠之士,與孔門諸子異撰者也。《中庸》謂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全晉文》卷三三裴頠《崇有論》:“夫盈欲可損,而未可絶有也;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劉子翬《屏山全集》卷一《聖傳論》:“《中庸》之學未嘗滅情也。善養性者,不汩於情,亦不滅情,不流於喜怒哀樂,亦不去喜怒哀樂。非合非離,中即契焉。”有哀樂而感不過甚,此儒家言也,有哀樂而感非切實,此道家言也;前所流露者、真情而中節得當,後所流露者、淺迹以安時應物。王弼“應物而無累於物”,若與劉子翬“不滅情亦不汩於情”相同,然王主“通無”,劉言“不去”,“貴無”與“崇有”,大本自異。陳澧以爲王弼、程顥持論“相似”,意欲借道學家之程以重道家之王,不知程顥“順事無情”之説已沾丐異端,反可據以定道學家與道家連坐耳。應物順事而哀樂不入,有駭形而無損心,亦西方古哲人所諄諄誨人者。如斯多噶派大師云:“汝不妨呻吟,但汝心中不可呻吟”(I do not mean that you may not groan,but do not groanin spirit);又云:“人若喪子,汝可唁之,且可同聲哀號,然汝之内在之真質不得亦與哀號”(but take heed that you do not also groan in your inner being)。末流且有“無感情派”(apathiae sectatores),麻木頑痪,醉生夢死(in torpore ignavae et quasi enervatae vitae consenescunt)。夫喜怒哀樂而不動真情,擴而充之,即後世道士所謂“徧行諸事,言心無染”(《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馬承禎《坐忘論·收心》),釋氏所謂“不斷不俱”(《維摩詰所説經·弟子品》第三),“愚人除境不忘心,聖人忘心不除境”(《五燈會元》卷一七寶覺)。《維摩詰所説經·方便品》第二:“雖處居家,不着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現有眷屬,常樂遠離;……雖復飲食,而以禪悦爲味;……一切治生諧偶,雖獲俗利,不以喜悦”;足演王弼“應物無累”之義矣。
Epictetus,Discourses,I. 18;Manual,16(The Discourses and Manual,tr.P. E. Matheson,I,100;II,219);Cf. Discourses,III. 18,VI. l( II,51,125);Manual,5( II,215);Marcus Aurelius,Meditations,VIII. 41.:“T he mind remains untouched by fire or sword,tyranny or malediction”(tr. J. Jackson,l52).
Aulus Gellius,The Attic Nights, XIX,11,“Loeb”,III, 395-7; cf. XII.4,Vol. II,pp. 375,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