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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全晉文卷一三七
戴逵《與遠法師書》三通。按自署“安公”，參觀前論索靖《月儀帖》。“夫冥理難推”云云，按逵不信“報應”，其《釋疑論》、《答周居士〈難釋疑論〉》獻疑送難，蓋於釋氏之教尚待祛滯，未盡皈依。北周“有菩薩戒弟子戴逵”者，貽書釋慧命，文采斐然，後人誤謂即此戴逵，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二一《慧命傳》已“考據”其非是矣。
戴逵《放達爲非道論》：“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體者何？達其旨故也。”按晉人以“名教”與“自然”對待，例如《世説·文學》王戎問阮瞻：“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全晉文》卷三三裴希聲《侍中嵇侯碑》：“夫君親之重，非名教之謂也，愛敬出於自然，而忠孝之道畢矣”；卷五七袁宏《三國名臣贊》稱夏侯玄：“君親自然，匪由名教，敬愛既同，情禮兼到。”蓋後天别於先天，外習别於内生，禮法别於情欲；故袁宏《贊》又曰：“豈非天懷發中，而名教束物者乎？”，“天懷發中”者，先天内在也。“名教”亦即“禮法”，觀袁宏《贊》以 “情”與“禮”分承“自然”與“名教”；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言阮籍“至性過人，……至爲禮法之士所繩”，《世説·任誕》記籍語：“禮豈爲我輩設！”，又註引戴逵《竹林七賢論》：“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樂廣譏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于此！’”；《全晉文》卷三七庾冰《爲成帝出令沙門致敬詔》： “然則名禮之設，其無情乎？……易禮典，棄名教，是吾所甚疑也。名教有由來，百代所不廢。……棄禮於一朝，廢教於當世”；即可例證。“名教”此解，不知何昉；《管子·山至數》：“諸侯賓服，名教通於天下”，乃同《書·禹貢》：“聲教訖於四海”，初非其義。謝靈運《從游京口北固應詔》：“事爲名教用，道以神理超”；袁宏《三國名臣贊》尚有：“於是君臣離而名教薄。……將以文若既明，名教有寄乎？”；干寶《晉紀總論》：“以三聖之智，伐獨夫之紂，猶正其名教，曰‘逆取順守’”；三篇在《文選》中，而李善均未註來歷。顧炎武《日知録》卷一三《名教》條謂：“漢人以名爲治，今人以法爲治”，“後之爲治者宜何術之操？曰唯名可以勝之。……曰名教，曰名節，曰功名，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爲利，而猶使之以名爲利”；祇引唐薛謙光疏、宋范仲淹與晏殊書而已。慣用此義，殆始于晉。如《全晉文》卷一〇成帝《奔喪詔》：“今輕此事，於名教爲不盡矣”，又康帝《周年不應改服詔》：“君親、名教之重也”；卷三七庾翼《貽殷浩書》：“正當抑揚名教，以靜亂源，而乃高談莊老”；卷五七袁宏《後漢紀序》：“夫史傳之興，所以通古今而篤名教也。……名教之本，帝王高義，韞而未敍”；卷八六仲長敖《覈性賦》：“周孔徒勞，名教虚設”；卷一六一釋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之四《體極不兼應》：“道法之與名教，如來之與堯孔。”諸若此類，無非謂“名教”乃儒家要指，出自周、孔，形爲禮法，用在約束，班嗣《報桓譚》：“今吾子已貫仁誼之羈絆，繫名聲之韁鎖，……既繫攣於世教矣”（《全漢文》卷五六）；《抱朴子》佚文：“羈鞍仁義，纓鎖禮樂”（《全晉文》卷一一七），王績《贈程處士》：“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王勃《四分律宗記·序》：“由是糠粃禮樂，錙銖名教，以堯舜爲塵勞，以周孔爲桎梏”；盧仝《常州孟諫議座上聞韓員外職方貶國子博士有感》：“功名生地獄，禮教死天囚”；數語足以示沿用之例矣。《舊唐書·傅奕傳》記其闢佛、註《老子》，臨終誡其子曰：“老、莊玄一之篇，周、孔六經之説，是爲名教，汝宜習之。妖胡亂胡，……汝等勿學也”；稱斥棄“名教”之老、莊爲“名教”，所以溝佛而外之耳。
《放達爲非道論》：“且儒家尚譽者，本以興賢也，……其弊必至於末僞。道家去名者，欲以篤實也，……其弊必至於本薄。” 按“名”與“譽”互文，示“名”涵毁譽。《顔氏家訓·名實》篇論“聖人以爲名教”，有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困學紀聞》卷六：“名不可不謹也；《春秋》或名以勸善，或名以懲惡，衮鉞一時，薰蕕千載。……名教立而榮辱公，其轉移風俗之機乎！”；可申此意。故“名教”者，以“名”爲“教”也，參觀《列子》卷論《楊朱》篇。後來如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五《近名論》又卷八《上資政晏侍郎書》、楊萬里《誠齋集》卷九三《庸言》之一四、汪琬《鈍翁前後類稿》卷三七《名論》等，實濫觴於“尚譽以興賢”一語；而《日知録》、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卷一八、梁章鉅《退菴隨筆》卷一八、江瀚《孔學發微》卷下皆未溯及戴氏。焦循《雕菰集》卷八《辨名論》駁《日知録》，稍出新見；譚嗣同《仁學》卷上“嗟乎！以名爲教” 一節、卷下“名之爲害也”一節，又可爲“其弊必至于末僞”進一解。馮煦《蒿盦隨筆》卷一記曾國藩一事，略謂曾督兩江，提倡宋學，皖士楊某著《不動心説》呈曾，有曰：“今置我於粉白黛緑之側，問：‘動心乎？’曰：‘不動！’今置我於紅藍頂帶之傍，問：‘動心乎？’曰：‘不動！’”曾幕僚李鴻裔見而執筆題其後曰：“白緑粉黛側，紅藍頂帶傍，萬般都不動，只要見中堂！”曾大怒，訶李“狂悖”，李不服，曰：“有請者：某之爲此説，爲名乎？爲實乎？”曾曰：“‘名教’二字子盍爲我解之。”李罔措，曾曰：“彼以名來，我即以名教”（張祖翼《清代野記》卷下亦載此事，謂楊爲池州進士楊長年）。解頤正復資解詁也。以名爲教，初不限於儒家，“名治”、“法治”亦非背馳而未嘗合轍；《莊子· 養生主》：“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已堪徵二者並行儷立矣。《申子·大體》：“名者、天地之綱，聖人之符。……其名正則天下治”（《全上古三代文》卷四）；《管子·樞言》：“有名則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又《正》：“制斷五刑，各當其名，罪人不怨，善人不驚”；《韓非子·主道》：“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又《揚權》：“用一之道，以名爲首，名正物定，……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又《詭使》：“聖人之所以爲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二柄》言“罰功不當名”，《定法》言“循名責實”，蓋反復致意焉。
【增訂四】申、管、韓諸子言“名”爲政要，“治者以其名”。英國大史家吉朋論古羅馬奥古斯都大帝深知民可以“名”御、世可以“名”治（Augustus was sensible that mankind is governed by names；nor was he deceived in his expectation，etc. －Gibbon，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ch. 3，“World’s Classics”，I，80），敷説頗暢，亦見了然於“名”之爲虚爲“賓”者，未嘗不資之以作主宰而收“實”效也。陸贄《翰苑集〃奏草》卷四《又論進瓜果人擬官狀》云：“名近虚而於教爲重，利近實而於德爲輕”，亦頗識“名教”作用。
他若《公孫龍子·名實》、《吕氏春秋·正名》、《審分》等，均與孔子、荀子之説“正名”相表裏出入，或言物色，或言人事，而介介於“名”之傅“實”，百慮一致。《全晉文》卷八九魯勝《注墨辯敍》曰：“名者，所以别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因論孔、墨、公孫諸子正名立本之旨相成，孟子雖非墨子，而“辯言正辭，則與墨同”；洵不皮相而被眼謾者。其他晉人以“名教”專屬儒家，范仲淹而下，倡“名教”與夫摒“名教”者，歸功歸罪，亦唯儒一家是問，豈得爲圓覽方聞哉！邊沁嘗言：獨夫或三數人操國柄，欲黎庶帖然就範，於是巧作名目，强分流品，俾受愚而信虚稱爲實際；僧侣與法家均從事於此（A- mongst the instruments of delusion employed for reconciling to the dominion of one and the few，is the device of employing for the designations of persons and classes of persons，instead of the ordinary and appropriate denominations，the names of so many abstract fictitious entities. Too often both priests and lawyers have framed or made in part this instrument）。蓋“正名”乃爲政之常事、立法之先務，特可名非常名耳。名雖虚乎，却有實用而着實效，治國化俗，資以爲利。《商君書·算地》：“夫治國者，能盡地力而致民死者，名與利交至。……主操名利之柄。” 守“名器”，争“名義”，區“名分”，設“名位”，倡“名節”，一以貫之，曰“名教”而已矣。以名爲教，猶夫神道設教，而神道設教，正亦以名爲教，韓愈詩所謂：“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是一例也（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三一五《䱇父廟》）。《莊子·逍遥遊》曰：“名者，實之賓也”；當益之曰：“而每亦人事之主也”，義庶周賅。《齊物論》述狙公賦芋， “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豈非名虚易而情因以實變乎？《韓非子·外儲説》右下記衛侯朝周，周行人問其號，對曰：“諸侯辟疆”，行人卻之曰：“諸侯不得與天子同號”，更名“燬”，方得入；豈非“虚名”亦類“實事”之“不借”乎？《公孫龍子·名實論》：“謂而不唯”，謝希深註：“唯、應辭也”，名不“當”則實不“應”也；而《莊子·天道》：“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其意蓋言有“謂”必“唯”，不計呼名之“當”抑“亂”，“我”固不失爲“我”，猶《應帝王》之泰氏“以爲馬”、“以爲牛”，而不失其“己”也。莊子高談越世，於事情則闊遠焉。《尹文子·大道篇》下：“人有字長子曰 ‘盜’、少子曰‘毆’。盜出，其父在後，追而呼之，曰：‘盜！盜！’吏聞，因而縛之。其父呼毆喻吏，遽而聲不轉，但云： ‘毆！毆！’吏因而毆之，幾至於死”；兩子不因名而失其“己”，却因名而幾喪其生。《淮南子·脩務訓》：“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鄰人，以爲狗羹而甘之，後聞其猴也，據地而吐之”（參觀劉晝《新論·正賞》越人臛蛇享秦客事）；羹不因名而異其本味，口却因名而變其性嗜。請徵二西之故，以博其趣。《大智度論·十相釋義》第三七：“一婆羅門到不淨國，自思唯得乾食，可得清淨。見一老母賣白髓餅，語之送來，當多與價。老母作餅，初時白淨，後轉無色無味。即問：‘何緣爾耶？’母言：‘我大家隱處生癰，以麵穌甘草拊之，癰熟膿出，和合穌餅，日日如是，是以餅好。今夫人癰好，我當何處更得？’婆羅門聞之，兩拳打頭，搥胸吁嘔”；與楚人事酷類。古羅馬有王，哲人也，通曉名實之理（Der Kaiser Marc Aurel war ein Philosoph and kannte darumden Wert der Namen），嘗出師伐野人，以所豢雄獅佐戰，士卒久震獅威名，皆大喜（Denn sie wussten durch Namen allein，dass Löwen grausame Tiere von unbezwingbarer Kraft sind）；兩家對陣，野人不識獅，駭問其渠，渠非博物君子而亦通曉名實之哲人也，坦然曰：“狗耳！羅馬種之狗耳！”（Der Führer war nicht naturwissenschschaftlich gebildet，aber auch er war ein Philos- oph und kannte die Bedeutung von Namen and Worten.“Das da？Das sind Hunde，römische Hunde.”），野人聞爲狗，不復望而怯走，羣進而聚殲之。天主教規以星期五爲齋日，禁食肉而不忌魚腥；有人於是日過酒家，適覩雞甚肥，即捉付神甫，請施洗命名，比於嬰兒，“以水灑雞首，呪曰：‘吾肇錫汝以鯽、鱸之嘉名’”（Jetez-leur un peu d’eau sur la tête，et dites：Baptiso teCarpam et Percham），即可烹食而不破齋矣。清季一朝貴燕美國外交官於家，饌備海陸，有“燴野味”（a gamestew）一事，客食而甘，連進數箸，欲識爲何物之肉，而不善華語，乃作鴨鳴聲問曰：“呀呀？”主效犬吠聲以對：“汪汪！”（“Quack-quack- quack？”－“Bow-wow-wow！”）；客大作惡，幾當筵哇焉。是以雖呼“牛”呼“馬”，名實無虧，而呼“盜”呼“毆”、呼“獅” 呼“狗”，則性命以之，呼“雞”呼“魚”，則戒行以之，呼 “穌”呼“膿”、呼“狗”呼“猴”呼“鴨”，則茹吐以之。知名之爲賓，視同鳥空鼠即者，未嘗不可倡“名教”，因其又識名可作主，用等華衮斧鉞也。戴逵以“無名”與“尚譽”對峙，尚是粗迹之淺見，豈識陰“無名”而陽“尚譽”者之比比哉。
Bentham，Theory of Fictions，ed. C. K. Ogden，pp. cxix and 18. Cf. Shake- speare，I Henry IV，V. i，Falstaff（“ What is honour？ A word”etc.）；Ben Jonson， Volpone，III. v，Corvino（“ Honour！...There’s no such thing in nature：a mere term invented to awe fools”）；Beaumont and Fletcher，A King and No King，IV. iv. Arbac- es and Panthea（“Is there no stop/To our full happiness，but these mere sounds...？ /But these，alas！will separate us more/Than twenty worlds betwixt us ”etc.）；Ford， ’Tis Pity She’s a Whore，I，i，Giovanni（“Shall a peevish sound，/A customary form， from man to man，/...be a bar/Twixt my perpetual happiness and me？”）.
F. Mauthner，Kritik der Sprache，3. Aufl.，I，154－5.
Mérimée，Chronique du Règne de Charles IX，ch. 23，Romans et Nouvelles， “Bib. de la Pléiade”，197；cf. Chronique du Règne de Charles IX，ed. G. Dulong，“Les Textes Fraçais”，277，note（Pierre de l’Estoile，Journal de Henri III）.
Emerson. Journals，IX，3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