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〇 全梁文卷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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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昉《奏彈劉整》。按“謹案”至“整即主”一節近九百言,《文選》盡削去,賴李善註補引得存。昉此篇有“文”有“筆”,昭明采其翰藻之“文”,而删其直白之“筆”。《金樓子·立言》篇下論“文”、“筆”之别,有云:“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宫商靡曼”;然《金樓子》之書即“筆端而已”,良以“揚榷前言,抵掌多識”,綺縠宫商,施乖所宜。至於記事以“文”,尤用違其器。“文”貴“麗事”,記當即事;借古申今,非對不發,典故縱切,事跡失真,抽黄對白,以紫亂朱。隔靴搔癢,隔霧看花,難徵情實,轉滋迷惘。且楚材晉用,詞皆依傍,趙冠秦對,指遂游移。陳維崧《湖海樓儷體文集》首有毛際可《序》云: “嘗見某公贈廣陵游子序,炳耀鏗鏘,美言可市;適余友有西陵之遊,遂戲易‘廣陵’爲‘西陵’,并稍更其‘竹西歌吹’等語,則全篇皆可移贈。”徐渭評戲曲用故事、作對子,不明不快,如“錦糊燈籠、玉鑲刀口”,若是斑乎。

【增訂四】原引徐渭語,見於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能品》評《玉簪記》:“便如徐文長所云云。”黄宗羲《南雷餘集》(《風雨樓叢書》本)《胡子臧院本序》:“錦糊燈籠,玉鑲刀口,非不好看,討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處矣!”全本徐語。

故以沈約、蕭子顯之老於“文”,而撰《宋書》、《南齊書》,復不得不以“筆”爲主也。昉彈文中劉寅妻范氏上狀,陳訴夫弟搶物打人,瑣屑覼縷,全除典雅對仗時習。蓋訟而爲“文”,詞終不達,婦人争貓,豈可效博士買驢哉!當時記事之“筆”,得分三品:上者史傳,如《宋書》、《南齊書》、裴子野《宋略》、昭明《陶淵明傳》、江淹《自序傳》;中者稗官小説,如劉敬叔《異苑》、吴均《齊諧記》,流品已卑;訴狀等而更下,傖俗不足比數。昭明自序《文選》,尚勿許“記事之史”得“同”於“篇翰”,取《行狀》、《墓志》而舍《傳》與《記》,況獄訟訴詞而登簡編乎?宜遭芟夷矣。然劉妻述打駡處,頗具小説筆意,粗足上配《漢書·外戚傳》上司隸解光奏、《晉書·愍懷太子傳》太子遺妃書。稗史傳奇隨世降而體漸升,“底下書”累上而成高文,此類敍事皆可溯譜牒以追贈誥封也;别詳《全唐文》卷論李翱《〈卓異記〉序》。劉妻訴“打”,屢云:“舉手查臂”,他則語焉不詳;舊籍記鬬毆事莫過於《孔叢子·獨治》篇博士太師所述陽由夫婦一節,有云:“由乃左手建杖,右手制其頭;妻亦奮恚,因授以背,使杖擊之,而自撮其陰,由乃仆地。”夫妻舉動如斯,後世白話小説中未寫,即在西方名著,余亦祇一覩耳。

【增訂三】於意大利古小説中,復觀一事類此,蓋出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口述。黑夜暗室,夫婦相遭,不辨彼此,因互鬬毆,夫拳婦腰,婦怒撮夫外腎(Ma il barbagianni le diede una gran fiancata,di maniera che ella stizzosa e in gran còlera montata gli strinse fieramente i sonagli-M. Bandel- lo,Le Novelle,I. 40,Laterza,II,89)。

“查”乃今語之“抓”(“朱哇”切)。“以奴教子乞大息寅。”“教子”、奴名,即上文所稱二奴“教子、當伯”;“乞”,如韓愈《嘲少年》:“都將命乞花”,五百家註:“乞、與人物也,音氣”, “乞”訓“與”正同“丐”亦訓“與”,如《漢書·景十三王傳》廣川王后昭信曰:“盡取善繒丐諸宫人”;“大息”猶長子,如卷二七沈約《奏彈王源》:“見託爲息鸞覓婚”,《全北齊文》卷八孟阿妃《造老君像記》:“爲亡夫朱元洪及息子敖、息子推、息白石、息康奴、息女雙姬等敬造老君像一軀”,又卷九闕名《姜纂造老君像銘》:“爲亡息元略敬造石像一軀”,“息”字冠人名似用於較通俗之文字。

【增訂三】樂府古辭《長安有狹斜行》稱“大子”、“中子”、“小子”、“三子”,梁武帝、簡文帝、徐防等擬作則曰“大息”、“中息”、“小息”、“三息”。

【增訂四】漢人碑版、六朝典册皆用“息”字,余原言通俗文書,所見隘矣。洪适《隸釋》卷一〇《太尉陳球碑陰》:“息 □……早終息櫂”;《釋》:“蓋謂二人已卒,所出緡錢則其子也”;又《隸續》卷五《樊敏碑》:“刻歲月及書造人姓名,其云:‘石工劉盛、息懆書’者,劉刻其石而厥子落筆也。”《隸釋〃目録》後有适識語云:“息柲宦山陰”,本地風光,即效漢人語爾。《晉書〃段灼傳》上表曰:“繫情皇極,不勝丹款,遣息穎表言”;《卞壺傳》:“息當婚,詔特賜錢五十萬”;《荀崧傳》:“從弟馗早亡,二息年各數歲”;《何充傳》:“庾翼臨終,表以後任委息爰之”;《劉隗傳》奏曰:“[淳于]伯息忠訴詞稱枉”;《武十三王傳》齊王冏上表曰:“臣輒以息超繼允後”;《邵續傳》詔曰:“其部曲文武已共推其息緝爲主”;《周謨傳》上疏:“聖恩不遺,取顗息閔,得充近侍”;《夏侯湛傳》:“子姪多没胡寇,惟息承渡江。”《宋書〃文五王傳》吴郡民劉成上書告竟陵王誕謀反,稱“息道龍昔伏事誕”;《傅隆傳》:“時會稽剡縣民黄初妻趙打息載妻王死亡,遇舎,王有父母及息稱、息女葉,依法徙趙二千里外”;《鄧琬傳》大明七年詔曰:“往歲息璩凶悖”;《褚叔度傳》:“湛之因携二息淵、澄,輕船南奔”;《劉懷肅傳》:“難當第三息虎先戍陰平。”不備舉。

“攝檢”、“輒攝”之“攝”,如《三國志·蜀書·劉二牧傳》裴註《漢靈帝紀》:“焉到便收攝行法”,後世常用於鬼卒勾人魂魄者。

Cf. R. Wellek and A. Warren,Theory of Literature,“ Peregrine Books”,235(V. Shklovsky:“the canonization of inferior sub-literary genres”).

Norman Mailer, An American Dream, ch. 1, André Deutsch, 37-8:“ I [Rojack]struck her[ Deborah]open-handed across the face. ...She reached with both hands,tried to find my root and mangle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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