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二六 全漢文卷四二
王褒《洞簫賦》：“故知音者樂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偉之。” 按奏樂以生悲爲善音，聽樂以能悲爲知音，漠魏六朝，風尚如斯，觀王賦此數語可見也。楊慎《升菴全集》（從子有仁編）卷四四《古樂今樂》條引《淮南子》及阮籍《樂論》，謂“周子論今樂‘導欲增悲’本此”；盧文弨《龍城札記》卷二言古人“音樂喜悲”，歷引《韓非子·十過》篇、《史記·刺客列傳》、《論衡·書虚》《感虚》《自紀》三篇、阮籍《樂論》、陸機《文賦》、《古詩十九首》、王粲《公讌詩》、潘岳《金谷集詩》爲證。盧氏所舉，已得要略，然未密緻，如《論衡·超奇》篇：“飾面者皆欲爲好，而運目者希，文音者皆欲爲悲，而驚耳者寡”，即交臂失之。重宣斯義，爲補數事。《禮記·樂記》：“絲聲哀”，《正義》：“‘哀’，怨也，謂聲音之體婉妙，故哀怨矣”；《文子·自然》、《淮南子·齊俗訓》論鼓瑟皆曰：“徒絃則不能悲”；《鬼谷子·本經陰符七篇》：“故音不和則不悲”；張衡《南都賦》：“彈琴擫籥，流風徘徊，清角發徵，聽者增哀。……彈筝吹笙，更爲新聲，寡婦悲吟，鵾雞哀鳴，坐者悽欷，蕩魂傷精”；蔡邕《琴賦》：“哀聲既發，秘弄乃開。……一彈三欷，悽有餘哀。……哀人塞耳以惆悵，轅馬蹀足以悲鳴”；繁欽《與魏文帝牋》：“車子年始十四，能喉囀引聲，與笳同音。……潛氣内轉，哀音外激。……悽入肝脾，哀感頑艷。……同坐仰歎，觀者俯聽，莫不泫泣隕涕，悲懷慷慨”；嵇康《琴賦》：“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並爲之賦頌。……稱其材幹，則以危苦爲上；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爲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爲貴。”《隋書》三節，尤耐思索：《音樂志》上陳後主“造《黄鸝留》及《玉樹後庭花》、《金釵兩臂垂》等曲，……綺艷相高，極於輕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志》中北齊後主“别採新聲，爲《無愁曲》，音韻窈窕，極於哀思。……曲終樂闋，莫不隕涕”；《志》下隋煬帝令樂正造新聲，“掩抑摧藏，哀音斷絶，帝悦之無已”。夫佻艷之曲，名目《無愁》而功在有淚，是以傷心爲樂趣（dolendi vo- luptas）也。至若《漢書·景十三王傳》中山王勝曰：“今臣心結日久，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横集”；《説苑·書説》又《新論·琴道》記雍門周先侈陳“足下有所常悲”以動孟嘗君，然後鼓琴使之“歔欷”；則均阮籍《樂論》所謂“原有憂”者，未堪爲例。劉晝《劉子·辨樂》篇又本乎阮《論》，亦無取焉。鬼谷子、王充、鄭玄逕以“悲”、“哀”等物色之目（descriptive）與 “好”、“和”、“妙”等月旦之稱（evaluative）互文通訓（synonymi- ty），魏晉六朝翻譯足資佐證。《長阿含經》之七《弊宿經》：“時有一人，善能吹貝，執貝三吹。……村人往問：‘此是何聲？哀和清澈，乃如是耶？’”；《賢愚經·檀膩䩭品》第四六：“即見一雉，住在樹上，遥問之曰：‘……我在餘樹，鳴聲不快，若在此樹，鳴聲哀好。何緣乃爾？’”；《太子須大拏經》：“諸雜果樹，自然茂盛，百鳥嚶嚶，相和悲鳴”；他如《世紀經·四天王品》第七又《忉利天品》第八、《增益阿含經》第一九之四等亦言鳥 “相和悲鳴”、“相和哀鳴”。實皆指《左傳》襄公十八年師曠所聞 “鳥烏之聲樂”及《詩·伐木》所賦“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曰 “悲”曰“哀”，非謂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衹謂聲“和”音“好”，猶阮《論》所引：“善哉鳥鳴！使絲聲如是，豈不樂哉！”胡僧輩未嫻漢語，不知通訓者未必可疊用，團詞而成硬語，然其下字生澀，適流露時尚耳。莎士比亞劇中女角言聞佳樂輒心傷（I amnever merry when I hear sweet music）；自作情詩，亦有何故聞樂而憂之問（Music to hear，why hear’st thou music sadlly？）。雪萊謂最諧美之音樂必有憂鬱與偕（the melancholy which is in- separable from the sweetest melody）。列奥巴迪筆記考論初民與文明人聞樂之别，略謂文明人聆而悲涕，初民則聆而喜呼踊躍（In somma，generalmente parlando，oggidl，fra le nazioni civili， l’effetto della musica è il pianto，o tende al pianto. ...Ora，tutto al contrario di quello che avviene constantemente tra noi，sappi- amo che i selvaggi，i barbari，i popoli non avvezzi alla musi- ca...，in udirne qualche saggio，prorompono in éclats di giubi-lo，in salti in grida di gioia）。吾國古人言音樂以悲哀爲主，殆非先進之野人歟！抑使人危涕墜心，匪止好音悦耳也，佳景悦目，亦復有之。杜甫《閬水歌》：“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仇兆鰲《杜集詳註》引《杜臆》云：“贊云‘可腸斷’，猶贊韋曲之花，而曰 ‘惱殺人’也。”仇引《陪鄭駙馬韋曲》之“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似隔一塵，當曰：“猶《滕王亭子》第一首之‘清江錦石傷心麗’也”，李白《菩薩蠻》亦云：“寒山一帶傷心碧。”觀心體物，頗信而有徵。心理學即謂人感受美物，輒覺胸隱然痛，心怦然躍，背如冷水澆，眶有熱淚滋等種種反應（A glow，a pangin the breast，a fulness of breathing，a flutter of the heart，a shiver down the back，a moistening of the eyes，a stirring in the hypogastrum and a thousand unnamable symptoms besides，may be felt the moment beauty excites us）。文家自道賞會，不謀而合。或云：“讀詩至美妙處，真淚方流”（The true tears arethose which are called forth by the beauty of poetry）；或云：“至美無類，皆能使敏感者下淚”（Beauty of whatever kind，inits supreme development，invariably excites the sensitive soul to tears）；或云：“能使體中寒慄、眼中淚迸之詩，乃吾心所好”（I like the poetry that sends a sort of cold thrill through one－ not an unpleasant one－and brings tears into one’s eyes），或讀詩觀劇，噙淚（with tears in his eyes）而歎曰：“文詞之美使人心痛”（The excruciating beauty of the language！The beautyof it brings tears to one’s eyes）；或謂欲别詩之佳惡，祇須讀時體察己身，苟肌膚起粟（a bristling of the skin）、喉中哽咽（aconstriction of the throat）、眼裏出水（a precipitation of water tothe eyes）、背脊冷澆（a shiver down the spine），即是佳什。故知隕涕爲貴，不獨聆音。吾國古人賞詩，如徐渭《青藤書屋文集》卷一七《答許北口》：“能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羣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似勿須急淚一把也。西方疇昔評騭劇本作者，以能使觀衆下淚多寡爲量才之尺，海湼嗤曰：“果爾，洋葱亦具此才能，可共享文名”（Man preist den drama-tischen Dichter，der es versteht，Tränen zu entlocken. Dies Tal- ent hat auch die kümmerlichste Zwiebel，mit dieser teilt er sei-nem Ruhm）。徵文考獻，宛若一切造藝皆須如洋葱之刺激淚腺，而百凡審美又得如絳珠草之償還淚債，難乎其爲“儲三副淚”之湯卿謀矣（見湯傳楹《湘中草》卷六《閒餘筆話》）。
王褒《僮約》。按晉石崇仿作《奴券》（《全晉文》卷三三），而殘缺不全；宋黄庭堅仿作《跛奚移文》（《豫章黄先生集》卷二一），琢詞警鍊，頗逾石《券》；清鄒祗謨本其意而變其體爲倚聲《六州歌頭·戲作簡〈僮約〉效稼軒體》（《麗農詞》卷下），亦能隱栝裁剪。王行事不足訓，《顔氏家訓·文章》篇論“文人多陷輕薄”，即及“王褒過章《僮約》”；石亦輕薄爲文，黄較長者。然三文臚陳漢、晉、宋時資生瑣屑，欲考索齊民要術者，斯焉取斯。姚旅《露書》卷五謂王文“乃規世之作，世人求多，何以異是？”；李詳《媿生叢録》卷二則甚稱僮便了之“忠”，而斥王褒之“玷品喪節”，“以異方男子，止人寡婦之舍”，其事“有關名教”。李所謂“名教”，即如《意林》卷五引《鄒子》云：“寡門不入宿，臨甑不取塵，避嫌也。”姚傍通能參活句，竊有取焉。
The Merchant of Venice，V. i. 68（Jessica）；Sonnets，viii.
Defense of Poetry，ed. A. S. Cook，35.
Leopardi，Zibaldone，Mondadori，II，380.
W. James，Principles of Psychology，II，469－470.
Chateaubriand，quoted in I. Babbitt，Masters of Modern French Criticism，66.
Poe：“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Poems and Miscellanies，Oxford，195；cf. 177，“The Poetic Principle”（this certain taint of sadness connected with true beauty）.
J. R. Lowell，Letters，ed. C. E. Norton，I，18.
E. Charteris，Life and Letters of Sir Edmund Gosse，130，503.
A. E. Housman：“ Name and Nature of Poetry”，Selected Prose，ed. J. Cart- er， 193. Cf. Robert Graves，The White Goddess，Creative Age Press，7：“ A. E.Housman’s test of a true poem was simple and practical”；cf. 10－1.
Heine：“ Gedanken und Einfälle”，Gesammelte Werke，hrsg. G. Karpeles，VIII，28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