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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全晉文卷一四三
王該《日燭》：“假小通大，儻可接俗，助天揚光，號曰‘日燭’。”按《莊子·逍遥遊》：“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莊謂大初無需乎小，如贅可去；王謂小亦有裨於大，雖細勿捐；一喻之兩柄也。曹植《求自試表》：“冀以螢燭末光，增輝日月”，即導王之先路；《全晉文》卷一五八釋道安《註經及雜經志録序》：“由是豐澤洪沾，大明焕赫也，而猶有燋火於雲夜，抱甕於漢陰者，時有所不足也。……冀抱甕燋火，倘有微益”，復與王共規。然取火爲喻者，執柄多同莊生。如《大般湼槃經·壽命品》第一之一：“白佛言：‘我等所獻微末供具，喻如蚊子供養於我，亦如有人以一掬水投之大海，然一小燈助百千日，春夏之月衆華茂盛，有持一華益於衆華，以葶藶子益於須彌’”；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五《玄奘傳之餘》：“日光既出，螢燭奪明，師所寶者，他皆破訖”，又卷九《亡名傳》載所撰《息心讚》：“一文一藝，空中小蚋，一伎一能，日下孤燈”，又卷一五《玄續傳》載所作寶園寺碑中句：“老稱聖者，莊號哲人，持螢比日，用岳方塵”；司空圖《狂題》之六：“卻怕他生還識字，依前日下作孤燈！”又《五燈會元》卷三齊安國師上堂：“思而知，慮而解，如鬼家活計，日下孤燈”，則均本無名語；張籍《征婦怨》：“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在如晝燭”；
【增訂四】《大智度論》卷二五《釋初品中四無畏》：“譬如螢火蟲，日未出時，少多能照。若日出時，千光明照，月及衆星，皆無有明，豈況螢火。”道宣語本此。元稹《苦樂相倚曲》： “苦樂相尉晝夜間，燈光那有天明在？”猶張籍句“妾身雖在如晝燭”，亦喻贅也。然元謂白晝中無有然燈，張謂白晝中未須舉燭，一必無此理，一尚有其事，詞意舒促異矣。
徐鉉《徐騎省文集》卷二〇《復方訥書》：“持稊米以實太倉，秉爝火以助羲馭”；王守仁《傳習録》卷下答黄勉叔：“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善念，即是日光之下，添燃一燈。”胥指駢贅，與王該喻意適反。取水喻贅，如《淮南子·詮言訓》：“以數雜之壽，憂天下之亂，猶憂河水之少，泣而益之”；《全三國文》卷一六陳王植《上書請免發取諸國士息》：“愚誠以揮涕增河，鼷鼠飲海，於朝萬無損益”；亦猶《湼槃經》之言“掬水投海”正爾無異“然燈助日”也。古羅馬文家曰：“如日光下燃一燈，雖有若無”（In sole lucernam adhibere nihil interest），不謀而合。後世因承，標舉其隽永者二例，皆符日月出而爝火息之旨。雪萊與友書曰：“吾與拜倫游處，不復能作詩，如螢火爲旭日所滅”（I have lived too long near Lord Byron and the sun has extinguished the glowworm）；近世意大利一諷諭小詩曰：“滿月皎白勝常，照地爛如鋪銀，耿耿小明黯然奪氣。菜圃中一螢謂蟋蟀曰：‘渠儂何賣弄若是？渠色相小露，亦尚不惡，今夕則炫耀太甚矣！’語畢收光自隱，以示不與爲伍”（Lucciola，forse，nun ha torto/se chiede ar Grillo：－Che maniera è questa？/un po’va bè’：però stanotte esaggera！－/E smorza el lume in segno di protesta）。詩即嘲所謂“勝之以不戰”也，深中世人實不能而佯不屑之情，蛙與牛競大之古寓言得此方具足矣。立喻不取諸火而命意同於王氏者，舍前論《全後漢文》張衡《髑髏賦》所舉外，如《全晉文》卷一五八釋道安《安般經注序》：“竊不自量，敢因前人，爲解其下，庶欲蚊翮以助隨藍、霧潤以增巨壑也”，又《道地經序》：“造此訓傳，冀權與進者，暫可微悟；蚊蚋奪翼以助隨藍，蟻壟增封嵩岳之頂”；
【增訂四】道安所謂“隨藍”，釋典常作“毗藍”。如《大智度論》卷一一《釋初品中舍利弗因緣》：“譬如須彌山，四邊風起，不能令動。至大劫盡時，毗藍風起，如吹爛草”；卷一七《釋初品中禪波羅蜜》：“八方風起，不能令須彌山動。劫盡時毗藍風至，吹須彌山，令如腐草。”不曰“如落葉”，而曰“如腐草”，亦猶《論》、《孟》之言草上之風必“偃”也。
《全宋文》卷一七裴駰《史記集解序》：“有所裨補，譬嘒星之繼朝陽，飛塵之集華嶽。”曹植《上書請免發諸國士息》謂“揮涕增河，萬無損益”；而岑參《見渭水思秦川》：“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或王安石《壬辰寒食》：“更傾寒食淚，欲漲冶城潮”，又一喻之兩柄也。《西遊記》第七五回唐僧四衆行近獅駝洞，太白金星報妖精攔路，孫行者欲邀豬八戒協力降魔，謂之曰：“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云：‘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又第八三回沙僧勸八戒“助助大哥，打倒妖精”，亦曰：“雖説不濟，卻也放屁添風。”正肖英俚語：“老嫗小遺於大海中，自語曰：‘不無小補！’”（“Every little helps，”as the old lady said，when she pissed in the sea）。與王氏之稱“日燭”，又喻之異指（denotatum）而同旨（significatum）也。
《日燭》：“夕惕苦逝，慶升九天。寶殿晃昱，高構虚懸；瓊房兼百，瑶户摩千；金門焕水精之朗，玉巷耀琉璃之鮮。……想衣斐舋以被軀，念食芬芳以盈前。”按可徵當時事佛者艷稱健羨之生天樂趣。“想衣”、“念食”兩句即竺法護《彌勒下生經》或佛陀耶舍、竺佛念共譯《長阿含經》之三〇《世紀經》所言“自然衣食”（别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三八三《古元之》），乃人間之盛世樂土所有，非“苦逝”後天堂情景，王氏侈言而失言矣。釋氏鋪陳天堂富麗，誇而實陋。龍袞《江南野史》、陸游《南唐書·浮屠、契丹、高麗列傳》、謝采伯《密齋筆記》卷五等皆記李後主佞佛，宋太祖遣僧爲間，“導以奢侈”，僧因謂後主曰：“陛下不讀《華嚴經》，安知佛富貴？”夫《華嚴經》中反復描摹 “佛富貴”，不過以琉璃、摩尼珠、瓔珞、寶華諸物，張大其數，至百萬千億（如《升夜摩天宫品》第一九、《升兜率天宫品》第二三）；更可笑者，復以此等物堆疊顛倒，如云：“五百寶器自然盈滿，金器盛銀，銀器盛金，玻璃器中盛滿硨磲，硨磲器中盛滿玻璃，碼𥔥器中盛滿珍珠，珍珠器中盛滿碼𥔥，火摩尼器中盛滿水摩尼，水摩尼器中盛滿火摩尼”（《入法界品》第三九之三；參觀《入法界品》第三九之四：“白銀國土放黄金色光，黄金國土放白銀色光，琉璃國土放玻璃色光，玻璃國土放琉璃色光”等，又《長阿含經》記東方小王迎轉輪聖王，以“金鉢盛銀粟，銀鉢盛金粟”），想見其思儉技窮矣。
【增訂三】《大智度論》卷一一《釋初品中檀相義》：“八萬四千金鉢盛滿銀粟，銀鉢盛滿金粟，琉璃鉢盛玻瓈粟，玻璃鉢盛琉璃粟”；卷一二《釋初品中檀波羅蜜法施之餘》：“王入寶殿，登金樓，坐銀牀。……入初禪次，登銀樓，坐金牀。入二禪次，登毗琉璃樓，坐玻瓈寶牀。入三禪次，登玻瓈寶樓，坐毗琉璃牀”云云。言之重言之，而顛之倒之，變化適見其堆板，讀之欲開口笑，復即張口呵欠也。
即持較後主《浣溪沙》：“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地皺”等排場，亦猶以李慶孫《富貴曲》：“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較“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晏殊所謂寒乞相而非富貴氣者（參觀歐陽修《歸田録》卷二、吴處厚《青箱雜記》卷五）。後主讀之而爲所聳炫，殆禍來神昧歟！謝采伯斥“庸僧不知，抬起作話頭”；《後西遊記》第一四回葛籐大王曰：“佛既清虚不染，爲何《華嚴經》又盛誇其八寶莊嚴？”；李威《嶺雲瑣記續選》亦以《華嚴》之“富貴”爲病，曰：“蓋後來佛説漸精矣。”《日燭》此節，洵佛説之粗者。顧不粗不能歆動流俗，專憑重空三昧安能普門起信乎？《後西遊記》第一二回豬一戒欲隨父去“吃現成茶飯”，八戒止之曰：“皆是空香虚氣，惟成佛後方知受享此味；你如今尚是凡胎，如何得能解饞？”；正恐不如《日燭》言自然食之粗而易動人也。《日燭》祇道居處衣食，不及男女，此異於《世紀經》，而尤不同於道家言。道士誇説天宫，真如韋莊《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言“滿耳笙歌”、“滿樓珠翠”、“繡户青娥”：“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間富貴家！”（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七《白石先生》、論《全三國文》阮籍《大人先生傳》）。十七世紀一博學士嘗謂回教天堂中極人世五欲之樂（a heaven where there is sensible pleasure），而基督教天堂中極樂而不知所樂爲何（a heaven where we shall enjoy we can’t tell what）；道士説生天之樂差近回教，僧徒所説相形猶見絀焉。
《日燭》：“逮乎列仙之流，鍊形之匹，……貴乎能飛，則蛾蝶高翬；奇乎難老，則龜蛇修考。”按此節譏道家不死飛升之術。卷一六六闕名《正誣論》記道家“異人”謗釋之一端曰：“沙門之在京洛者多矣，而未曾聞能令主上延年益壽，……下不能休糧絶粒，呼吸清醇，扶命度厄，長生久視。”蓋當時道士常誇此以陵加釋子也。《抱朴子·對俗》侈稱“千歲之龜”、“千歲之鶴”、 “蛇有無窮之壽”，以示範而誘人學道，必亦道士之接引話頭。故王氏反唇相稽，逕等神仙於鱗介蟲豸，不齒人類。後世僧與道諍，每及求仙，如寒山詩：“昨到雲霞觀，忽見仙尊士。……饒你得仙人，恰似守屍鬼！”
《日燭》：“周既達而未盡，信齊諧之小醜，見鵬鯤而標大，不覩鳥王與魚母。”按嗤鄙莊子之言大物，已開唐僧玄續、道世輩議論，别見《全上古文》論宋玉《大言賦》。
Cicero，De Finibus，IV. xii，“Loeb”，332.
Shelley to Horace Smith，May 1822，Complete Works，ed. R. Ingpen and W. E. Peck，X，392.
Trilussa：“Presunzione”，quoted in P. Pancrazi，Scrittori d’Oggi，VI，28.
E. Partridge， A Dictionary of Slang and Unconventional English， 4th ed.，635.
John Selden，Table-Talk，ed. S. W. Singer，rev. W. S. W. Anson，Rout- ledge，104. Cf. Alfred de Vigny，Journal d’un Poète，Oeuv. comp.，“la Pléiade”，II，896；Heine：“ Ali Bei”：“ Vorgeschmack des Paradieses/Gönnt ihm Allah schon auf Erden”us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