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管錐編 - 钱锺书 >
-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六三 全後漢文卷八四
鄭玄《戒子益恩書》。按《後漢書》本傳載此書，所言與《全唐文》卷三三〇史承節《鄭康成祠碑》多不合；阮元《揅經室一集》卷七《金承安重刻唐萬歲通天史承節撰〈後漢大司農鄭公碑〉跋》、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皆據《碑》以糾《書》中訛脱。《書》云：“吾家舊貧，不爲父母羣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邦”，《碑》無“不”字，一文之差，尤非等閒。《隋書·儒林傳》劉炫自爲《贊》曰：“通人司馬相如、揚子雲、馬季長、鄭康成等，皆自敍風徽，傳芳來葉”，亦“薄言胸臆”，有曰：“家業貧窶，爲父兄所饒，廁搢紳之末，遂得博覽典誥”，顯爲仿鄭《書》語，可證“不爲父母”之誤衍“不”字也。
邊讓《章華臺賦》：“振華袂以逶迤，若游龍之登雲。”按卷四三傅毅《舞賦》：“蜲蛇姌嫋，雲轉飄曶，體如游龍，袖如素蜺”；《全三國文》卷一三陳王植《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卷三〇卞蘭《許昌宫賦》：“婉轉鼓側，蜲蛇丹庭，或遲或速，乍止乍旋，似飛鳧之迅疾，若翔龍之游天。”即《淮南子·脩務訓》：“今鼓舞者繞身如環，動容轉曲”；《全後漢文》卷五三張衡《舞賦》：“嫋纖腰而互折，嬛傾倚兮低昂。”皆言體態之嬝娜夭矯，波折柳彎，而取喻於龍蛇，又與西方談藝冥契。米凱朗傑羅論畫，特標“蛇狀”（la figura serpentina），謂筆法鈎勒，宛延縈紆，最足傳輕盈流動之姿致（to express furia and leggiardria），如蛇之行地（a crawling snake）、焰之被風（a flickering flame），説者或復取象於舞容及烟縷之裊窕纏綿（the interweaving curves of a dance；coiling and waving smoke）。霍加斯本而發揮，至稱蛇形或波形之曲線（the waving and serpentine line）爲“美麗線” （the line of beauty），能使觀者心目隨而逶迤佚蕩（that leads the eye a wanton kind of chace），且云：“余觀跳舞，於此線會心不遠”（Its beguiling movement gave me the same kind of sensationthen which I since have felt at seeing a country-dance）。
【增訂三】古希臘文家早謂跳舞者能以身段動作擬象水之流與火之烈（a dancer...could imitate even the liquidity of water and the sharpness of fire in the liveliness of his movements －Lu- cian：“The Dance”，“Loeb”，V，233）。可與霍加斯觀舞語相發明。
席勒判别美之陽剛、陰柔，亦以焰形線或蛇形線（die flammigtenoder geschlängelten Linien）爲柔妍之屬，宜示流動之曼態（dieSchönheit der anscheinenden oder nachgeahmten Bewegungen）。傅、邊、卞輩賦狀舞容，取譬“蜲蛇”、“游龍”，豈非閉門造車於千載以前，而出产合轍於九州之外哉！竊意美人曲線之旨，始發於《詩·陳風·月出》：“佼人僚兮，舒窈糾兮”，毛《傳》謂咏美人白皙，“僚、好貌，舒、遲也，窈糾、舒之姿也”；胡承珙《毛詩後箋》卷一二引司馬相如《子虚賦》“青虬蚴蟉於東箱”，又《大人賦》“驂赤螭青虬之𧍘蟉蜿蜒”，謂“窈糾”與“蚴蟉”、“𧍘蟉”同，行動貌，即《洛神賦》之“婉若游龍”也。
【增訂四】《莊子·田子方》：“從容一若龍，一若虎”；郭註：“槃辟其步，逶蛇其迹”；成疏：“逶迤若龍，槃辟若虎。”《洛神賦》之“婉若游龍”，可以《莊子》語註之。
正復以曲綫通於龍蛇；蓋舒徐矯捷，均堪喻此，傅毅以之言速，卞蘭以之言緩，要歸乎婀娜宛轉而已。《太平廣記》卷三一一引《蕭曠》託爲洛神語，病曹植賦中此兩句體物殊“疏”。嘗臆測之，植以向來刻劃妙舞者移施於雅步，“婉若游龍”即《月出》之“舒窈糾兮”，無可吹求；而“翩若驚鴻”在舞踊爲輕快者，在步武則佚爲浮佻，有失神女身份，此所以嘖有煩言歟。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一八《柳歸舜》。後世寫體態苗條，輒擬諸楊柳，袁宏道《新買得畫舫作居》之六奇句所謂：“杜宇一身皆口頰，垂楊遍體是腰肢”；寖假而以“蛇腰”易“柳腰”，《紅樓夢》第四四回王夫人形容晴雯所謂：“水蛇腰，削肩膀兒。”十九世紀以來西洋詩文中尤成慣語，如梅里美晤見一貴婦人（La Princesse Joinville），記其狀貌云：“腰身佳絶，乃一蛇而服繡衣紈耳”（la taille ravissante，un serpent dans du satin et des dentelles）。波德萊亞詠一女行步風姿，直比於蛇之舞擺（A te voir marcher encadence，/Belle d’abandon，/On dirait un serpent qui danse/Au bout d’un bâton）。則《月出》之“舒窈糾兮”、《洛神賦》之 “婉若游龍”，言行步而非言旋舞者，洵得風氣之先，有揣稱之妙也。
《章華臺賦》：“歸乎生風之廣厦兮，脩黄軒之要道，携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嬪之素肘。”按卷五五張衡《七辯》“西施之徒” 一節：“假明蘭燈，指圖觀列”，又《同聲歌》：“衣解巾粉御，列圖陳枕張，素女爲我師，儀態盈萬方，衆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曹植《洛神賦》：“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徐陵《答周處士書》：“差有弄玉之俱仙，非無孟光之同隱。……優游俯仰，極素女之經文，升降盈虚，盡軒皇之圖藝。”可參觀。曰 “黄軒”者，《論衡·命義》所謂“素女對黄帝陳五女之法”，《抱朴子》内篇《微旨》所謂“俗人”誤認“黄帝單以此事致長生” 也。《古詩歸》卷四選《同聲歌》，鍾惺評此數句云：“‘我師’ 妙！妙！前段謙畏極矣！至此不覺自矜自憐，亦是負才色者之常”；蓋渠儂初不曉爲道何事也。笑駡《詩歸》者，却未及之。
Robert J. Clements，Michelangelo’s Theory of Art，175－8.
Hogarth，The Analysis of Beauty，ch. 5，ed. J. Burke，42－3；cf.“Preface”，5－6.
Schiller：“ Ueber Anmut und W ürde，”Werke，hrsg. L. Bellermann，2. Au- fl.，VII，109.
Paul Léon， Mérimée et son Temps， 374. Cf. Hugo，Toute la Lyre， III. 3：“ N’est-ce pas le serpent qui vaguement ondule/Dans la souple beaut é des vierges aux seins nus？”；Hermann Bahr，Das Konzert：“Eva，neunzehn Jahre；sehr schlank，fan- tastisch，auf Schlange stilisiert.”
Baudelaire：“ Le Serpent qui Danse”，Oeuvres complètes，“ la Pléiade”，104.Cf. Moravia：“Scherzi di Ferragosto”：“La donna...era flessuosa come un serpente； camminando dimenava le anche e dondolava di testa”（ Racconti romani，in Opere complete，Bompiani，VII，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