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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全宋文卷五五
虞龢《上明帝論書表》。按必自張彦遠《法書要録》輯出。此表具備二王軼聞;記獻之自負書勝其父一事,與《世説·品藻》所載,纔數字異,劉孝標註引宋明帝《文章志》;嚴氏《全宋文》漏輯《文章志》,《世説·雅量》劉註所引等皆未網羅也。《晉書· 王獻之傳》、孫虔禮《書譜》、張懷瓘《書斷評》等均傳述此事;柳宗元《重贈二首》之一:“聞道將雛向墨池,劉家還有異同詞;如今試遣隈牆問,已道‘世人那得知?’”已用爲典故。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二八《臣事實辨》謂李含光聞人稱其書過父,遂終身不書,獻之固“非禮矣,而含光亦太過也”;《全唐文》卷三四〇顔真卿《有唐茅山元靖先生廣陵李君碑銘》即載含光“投筆不書” 事。包世臣《藝舟雙楫》卷六《〈書譜〉辨誤》乃言獻之事不見其他記載,亦不合情理;是并未一檢《晉書》本傳!《表》記羲之書《道德經》以易好鵝事,宋人因據此駁李白詩“爲寫《黄庭》博白鵝”之誤;《容齋四筆》卷五、張淏《雲谷雜記》卷一、沈濤《交翠軒筆記》卷三皆考羲之亦曾寫《黄庭經》换鵝也。
《論書表》:“遂失五卷,多是《戲學》。”按下文:“孝武撰子敬學書戲習十卷爲帙,傳云《戲學》而不題。或真行章草,雜在一紙;或重作數字;或學前輩名人能書者;或有聊爾戲書,既不留意,亦殊猥劣。……或正或草,言無次第者,入《戲學》部。”蓋“戲”、“學”分指,而此“部”兼收。“戲”者、弄筆,任意揮灑塗抹之跡也;“學”者、練筆,刻意臨摹嘗試之跡也;而皆如良工不以示人之璞,遂并歸一類。書法尚有逞狡獪以見奇妙,猶釋氏所謂“游戲神通”(《維摩詰所説經·方便品》第二)、“得游戲三昧”(《五燈會元》卷三南泉普願章次)者,優入能品。
【增訂四】《大智度論》卷九四《釋必定品》第八三下:“菩薩應如是游戲神通。……戲名如幻師種種現變……如小充。是故説神通力,名爲游戲。”
如米芾《寶晉英光集》卷八《雜題》之一七:“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心手虚靈,振迅天真,出於意外”;《佩文齋畫譜》卷一五龔開《中山出游圖》自記:“人言墨鬼爲‘戲筆’,是大不然,此乃書家之草聖也。豈有不善真書而能作草者?”;姚旅《露書》卷三:“洪仲韋謂:‘詩須弄韻,畫須弄墨,書須弄筆,亦必能弄韻,能弄墨,能弄筆,始臻佳境”;則虞氏所未解會。《論語·述而》曰:“游於藝”;席勒以爲造藝本於游戲之天性(der Spieltrieb);近人且謂致知窮理以及文德武功莫不含游戲之情,通游戲之事(la ciencia de los deportistas,la teoria es juego;to view culture sub specie ludi),充類以至於盡矣。
《論書表》:“凡書雖同在一卷,要有優劣。今此一卷之中,以好者在首,下者次之,中者最後。所以然者:人之看書,必鋭於開卷,懈怠於將半,既而略進,次遇中品,賞悦留連,不覺終卷。”按體察親切,苟撰吾國古心理學史,道及“興趣定律”、“注意時限”(law of interest,attention span)者,斯其權輿乎。
虞通之《爲江斅讓尚公主表》。按别詳《太平廣記》卷論卷三〇《張果》。《宋書·后妃列傳》:“宋世諸主,莫不嚴妬,太宗每疾之,……使近臣虞通之撰《妬婦記》”;蓋《記》、《表》爲一事而發,且出一人之手也。所刻劃諸狀,每導夫後世院本小説之先路。《藝文類聚》卷三五引《妬記》載京邑士人婦事,沈濤《瑟榭叢談》卷下謂“院本《獅吼記·變羊》一齣本此”。《表》云:“裾袂向席,則老醜叢來”,《記》載王導妻曹氏禁夫不得有侍御,“時有妍少,必加誚責”;則猶汪廷訥《獅吼記》第七齣陳季常妻柳氏欲示不妬,爲夫置四妾,貌皆醜陋,而各以“花” 名,“滿頭花”者、鬎鬁頭,“眼前花”者、白果眼等,而柳氏用心又如吴炳《療妬羹》第二齣楊不器所謂“許備小星,一時勉博虚名”。《表》云:“賓客未冠,以少容見斥”,《記》云:“有人姓荀,婦庾氏,大妬忌。……凡無鬚人不得入門。……鄰近有年少,徑突前詣荀,接膝共坐,便聞大駡,推求刀杖。……婦便持杖,直前向客”;則猶曾樸《孽海花》第一四回姜劍雲訪米筱亭,米妻傅氏悍妬,窺見客“面嬌目秀”,突出怒駡,以門閂打之,姜驚跳,呼“晦氣!”前一事亦每見西方詩文中。宋儒有以女妬爲惡之尤而不妬爲善之首者,朱熹嘗病其説之張皇,《朱文公集》卷四八《答吕子約》之三〇:“胡致堂兄弟極論《關雎》專美后妃之不妬忌,而以獨孤亡隋爲證。熹嘗論之,以爲妬忌之禍固足以破家滅國,而不妬忌之美未足以建極興邦也。”清初葉燮《己畦文集》卷一九《寶應兩不妬婦傳》申言“不妬者婦德之本”,殆爲胡寅兄弟推波助瀾者歟。謝肇淛《五雜俎》卷八《妬婦比屋可封》以下十節及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妬非女人惡德論》,徵引載籍中妬婦事大備。謝承馮衍之緒,深恨痛詆,至云:“一不妬足以掩百拙”;俞破除習見,謂馮衍“愧對其妻”,斷言:“夫婦之道,言致一也;夫買妾而妻不妬,則是恝也,恝則家道壞矣!”張萱《疑耀》卷二論“妬婦乃養心之資”,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三申説“老健方知妬婦賢”,皆强顔譬慰之詞,不及俞氏之心平義正。小説如《隔簾花影》第三二回論“三樣醋”、《兒女英雄傳》第二七論“會吃醋三品”,則差類《原道》、《原善》而爲《原妬》也。王徲登《南野堂詩集》卷一《悼亡》之三讚其婦曰:“豈無佳人,惟汝不妬”;而徐樹丕《識小録》卷一《戲柬客》:“試作平等心論之,不妬婦人,正與亡八對境。…… 豈思、欲、惡、愛、憎,男女未嘗不同,何至寬嚴相反若是?恐周姥設律,定不爾爾也!”;龔煒《巢林筆談》續編卷下:“人皆以妬爲婦人病。《國策》不云‘妬者情’乎?以情而妬,殊可原;《黑心符》只做得一面文字。予持論極平,作《原妬》云:‘……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或賦嘒彼,或歌期我,始之如膠如漆者,漸且有洸有潰。於是以愛夫之心,激而懟夫,終亦不忍竟置其夫,因遷怒於所私所愛之人。……是夫負其婦,非婦負其夫也!”,二人均同俞正燮之論,然俞氏博學而筆舌蹇澀,無此爽利也。徐氏“周姥設律”語本《藝文類聚》卷三五引《妬記》謝安妻劉氏“若使周姥撰詩”語,《緑窗新話》卷上《曹縣令朱氏奪權》、《醉翁談録》丁集卷二《婦人嫉妬》、《廣笑府》卷六《周公詩禮》諸則皆嫁名附會。龔氏援《黑心符》,似不甚切,文見《清異録》卷一《女行》門,託爲萊州長史于義方作,專戒續娶,僅言婦悍,不及其妬。悍妬相連,却非一事;如《南史》卷二三《王偃傳》記吴興長公主虐夫事、卷六〇《殷鈞傳》記永興公主憎夫事,均悍而非妬;又如《聊齋文集》卷一〇《妙音經續言》、《怕婆經疏》或《文章游戲》一集卷四《懼内供狀》、卷六《怕老婆的都元帥八股》,皆言悍多於言妬。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四記順治時《白洋朱氏譜》子目有《妬婦傳》,爲“自來創見”,實傳朱兆棠妻來氏一人,非《妬婦記》之倫也。又按《離騷》:“各興心而嫉妬”,王逸註:“害賢爲嫉,害色爲妬”;鄒陽《獄中上書自明》:“故女無美惡,入宫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 然“妬”字每兼賅兩者,如《戰國策·楚策》三蘇子曰:“人臣莫難於無妬而進賢”,四楚王曰:“婦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妬者其情也”;《荀子·大略》:“士有妬友,則賢交不親,君有妬臣,則賢臣不至”;王符《潛夫論·賢難》:“夫國不乏於妬男也,猶家不乏於妬女也”;是以妬婦遂供借題比興之用。《全唐文》卷八六七楊夔《止妬》:“梁武帝平齊,……獲侍兒十餘輩。……俄爲郗后所察,動止皆有隔抑。……左右識其情者,進言曰:‘臣嘗讀《山海經》曰,以鶬鶊爲膳,可以療其事,使不忌。陛下盍試諸?’梁武從之。郗茹之後,妬減半,帝愈神其事。左右復言曰:‘願陛下廣羞諸,以徧賜羣臣,使不才者無妬於有才,……亦助化之一端也。’帝深然其言。……會方祟内典,戒於血生,其議遂寢”;徐積《徐節孝先生集》卷二一《妾薄命》:“女子恩仇事可知,我曹何用弔吴姬!如斯才貌如斯苦,也似賢人被妬時”;曾異撰《紡授堂文集》卷一《壽陳母蔡孺人序》:“家蝕於妬婦,國椓於妬臣。愚嘗謂杞、檜之計,始不過一妬男子,遂至以人之宗社國家狥其一念之媢忮。……遼左之事,初未嘗不可爲也;始則廷臣與邊臣妬,再則文臣與武臣妬,已而邊臣又自相妬,是以糜爛而不可復支”;李漁《慎鸞交》第五齣評語:“同行相妬,等於妻妾;三十六行之相忌,又不若文字一行”;《女仙外史》第一四回月君向鮑師道:“男子而妬,則天下有才者皆罹其毒;女子而好,則天下有色者皆遭其陷。我今先滅妬婦,以儆彼妬才之男子”;端木國瑚《大鶴山人詩集》卷七《保定蓮池同客飲》:“貧賤滅瘢求美玉,文章療妬待鶬鶊”;倪鴻《退遂齋詩鈔》卷六《戲書〈妬婦記〉後》:“一樣忌才人不少,休將此事責嬋娟!”;江湜《伏敔堂詩續録》卷一《録近詩因書》:“易堆金璧摩霄漢,難得文人服美心。”楊慎《升菴全集》卷一一《倉庚傳》略謂梁武帝與郗后食鶬鶊而甘之,帝欲驗其效不,“試問后曰:‘此餘甘可以分諸夫人乎?’后即輟箸不食。帝曰:‘《大荒經》曷予欺乎?其諸食力尚淺耶?’”視唐楊夔之作,諧妙多矣。《太平廣記》卷四一八引《兩京記》:“郗皇后性忌妬,武帝初立,未及册命,因忿怒,忽投殿庭井中,衆趨井救之,后已化爲毒龍,烟焰衝天,人莫敢近。帝悲歎久之,因册爲龍天王,便於井上立祠。”據《梁書·皇后傳》,郗死於梁武爲雍州刺史時,年纔三十二,“平齊”、“册命”,皆野語不根。《南史·后妃傳》下記郗殂於襄陽,年三十二,歸葬武進縣山中,悉同《梁書》;而復采小説增益云:“后酷妬忌,及終,化爲龍,入於後宫。……於露井上爲殿,…… 以祀之,故帝卒不置后。”然則“歸葬”空棺耶?刺史内室得稱 “後宫”耶?井上之“殿”在襄陽而不在建鄴耶?好奇亂道,語無倫次,正史云乎哉!董逌《廣川書跋》卷六《張龍公碑》謂此祠陳、隋奉祀,大業中即其地造“龍宫寺”。梁元帝《金樓子· 后妃》篇自記其母阮修容言:“妬婦不憚破家”;修容於梁武誅東昏侯後,始爲“采女”,未及遭郗之虐,語自有指,却非緣身受耳,“惡婦破家”見《易林·觀》之《隨》。“烟焰龍”與《清異録·女行》門記陸慎言妻朱氏號“胭脂虎”,可隸事屬對。婦女以好嫉而得成神祇,不自郗后始,春秋介之推妹當是最古。《全唐文》卷四〇八有李諲大曆十三年刊碑《妬神頌》,言神爲介之推妹,“性惟孤直,虚見授於妬名”,《朝野僉載》卷六祇言其生時“與兄競”;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九《〈妬神頌〉跋》考唐高宗時已有“妬女祠”,實本《舊唐書·狄仁傑傳》,而此傳又本《封氏聞見記》卷九。然女何以得“妬名”而能廟食一方,則行事無可徵矣。
Schiller,Briefe üb. d. ästh. Erziehung,XIV,Op. cit.,VII,320.
Ortega Y Gasset,?Quées filosofía?,Obras completas,VII,330,347;J.Huizinga,Homo Ludens,tr. R. F. C. Hull,5.
E. g. Tom Jones, II. 3:“ As she kept one maid-servant, she always took care to chuse her out of that order of females whose faces are taken as a kind of security for their virtue”(“Everyman’s”,I,42);Don Juan,I. 48:“Her maids were old,and if she took a new one/You might be sure she was a perfect fright, /She did this during even her husband’s life- /I recommend as much to every wife”( Variorum Edition by T. G. Steffan and W. W. Pratt,II,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