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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全晉文卷一六五
釋僧肇《百論序》:“有天竺沙門鳩摩羅什,……先雖親譯,而方言未融,至令思尋者躊躇於謬文。”按參觀卷一六〇僧叡《思益經序》:“詳聽什公傳譯其名,翻覆展轉,意似未盡,良由未備秦言名實之變故也。察其語意,會其名旨,當是‘持意’,非‘思益’也。”
竺僧度《答楊苕華書》:“且人心各異,有若其面,卿之不樂道,猶我之不慕俗矣。楊氏,長别離矣!萬世因緣,於今絶矣!…… 處世者當以及時爲務,卿年德并茂,宜速有所慕,莫以道士經心,而坐失盛年也。”按出慧皎《高僧傳》卷四,吾國休妻書見存者莫古於此,略類舊日登報之偏面或單邊“離婚啓事”。僧徒出家前所娶婦,《四分律》命名曰“故二”,《五分律》曰“本二”;“二”謂配偶,“故”、“本”謂原有。釋迦牟尼之有耶輸陀羅,賈寶玉之有薛寶釵,正如竺僧度之有楊苕華,均“故二”或 “本二”也。《西遊記》第一九回豬八戒將隨唐僧至西天取經,向高老告别曰:“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只恐一時有些兒差池,却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都耽擱!”欲返本不失故,猶懷二心焉。竺書祇囑妻别嫁,未處分家産,那波利貞《敦煌書》卷中載唐人《放妻書》二通,則兼及二者。一云:“…… 今已不和相,是前世怨家,販(反)目生嫌,作爲後代憎嫉。緣業不遂,見此分離。……已歸一别,相隔之後,更選重官雙職之夫,并(並)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韻之態。……三年衣糧,便畜(蓄)獻藥儀。伏願娘子,千秋萬歲!……”;一云:“……酥乳之合,尚恐異流;貓鼠同窠,安能見久!今對六親,各自作意,更不許言‘夫’説‘婦’。今歸一别,更選重官雙職之夫。……伏願娘子,千秋萬歲!荷施歡喜,三年衣糧,便獻藥儀。……”“歸” 即“大歸”之“歸”。《清平山堂話本》中《快嘴李翠蓮記》之於《敦煌掇瑣》之一五《齖䶗新婦文》,似大輅之於椎輪,頗可據以窺見宋時休書格式:“快將紙墨和筆硯,寫了休書隨我便。……今朝隨你寫休書,搬去粧奩莫要怨。手印縫中七個字:‘永不相逢不相見。’……鬼門關上若相逢,轉了臉兒不厮見。”是去婦携搬當年嫁奩,而非故夫施獻三年衣糧;“鬼門關上”兩語出於翠蓮利口,而“手印縫中”七字必是程式依樣,已近絶交之惡聲,非若唐人之猶緣飾禮文矣。明末史惇《痛餘録》記辰州“棄妻”成俗, “退婚券中立誓云:‘一離二休,十離九休。高山磊石,沉落深溝。請白親夫,永不回頭!’”;夫“棄妻”而作妻絶夫之詞,甚肖翠蓮口角,豈立券作程者袒護男而加誣女之曲筆耶?《雲溪友議》卷下載楊志堅家貧,妻厭之告離,楊作詩送之,有云:“荆釵任意撩新鬢,明鏡從他别畫眉。此去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時”;前二句即“速有所慕”、“選重官雙職之夫”,後二句即“於今絶矣”、“轉臉不厮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