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 全三國文卷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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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王植《鷂雀賦》。按游戲之作,不爲華縟,而盡致達情,筆意已似《敦煌掇瑣》之四《燕子賦》矣。雀獲釋後,公嫗相語,自誇:“賴我翻捷,體素便附”云云,大類《孟子·離婁》中齊人外來驕其妻妾行逕,啓後世小説中調侃法門。植之詞賦,《洛神》最著,雖有善言,尚是追逐宋玉車後塵,未若此篇之開生面而破餘地也。張耒《右史集》卷三自跋所作賦云:“曹植諸小賦,雖未能縝密工緻、悦可人意,而文氣疎俊,風致高遠,有漢賦餘韻,是可矜尚也,因擬之云。”

《蝙蝠賦》:“吁何奸氣,生此蝙蝠!形殊性詭,每變常式。行不由足,飛不假翼。……不容毛羣,斥逐羽族。”按言蝙蝠之兩頭無着,進退維谷,禽獸均擯棄之爲異族非類也。然今日常談,反稱依違兩可、左右逢源之人曰“蝙蝠派”;據《三國志· 魏書·劉曄傳》,則爲曹操謀臣而與曹植同朝之劉曄,即此等人。二西之説亦同後義。《法苑珠林》卷一〇八引《佛藏經》云:“譬如蝙蝠,欲捕鳥時,則入穴爲鼠,欲捕鼠時,則飛空爲鳥”;古羅馬一寓言類此,十七世紀法國名家抒寫之,託爲蝙蝠語:“身即鳥也,請視吾翅”,“身亦鼠爾,願吾類萬壽!”(Je suis oiseau:voyez mes ailes...Je suis souris;vivent les rats!),尤傳誦不衰。彼言其乖張失所,此言其投合得計,而出於同本,一喻之具兩柄也。《僧祗律》卷二四載烏與雞生一子,“非烏亦非雞,…… 學烏似雞鳴,學雞作烏聲,烏雞若兼學,是二俱不成”;庶幾與陳思所賦蝙蝠相當焉。歐西亦惡蝠爲“奸氣”之怪物(Dasgroteske Tier schlechthin ist die Feldermaus),故畫天神翼如鳥而魔鬼翅如蝠,但丁寫地獄中魔帥,早云兩脅生大翼類鳥,然翼無羽毛若蝙蝠翅(Sotto ciascuna uscivan due grandi ali,/quanto si convenia a tanto uccello;/.../Non avean penne,ma di vivis-trello/era lor modo)。

【增訂四】《夷堅志補》卷二二《侯將軍》:“敕神將擒撲,始仆地死,乃巨猴也,兩翅如蝙蝠。”意大利文藝復興時名篇述術士(il negromante Balisardo)與英雄戰,不勝,乃變形爲怪物,有巨蝙蝠翼,手指如利鈎,足如鵝掌而股如單眼蟲,長尾如猿(E l’ale grande avea di pipistrello,/E le mane ag- griffate come uncine/Li piedi d’oca le gambe di ocello,/La coda lunga come un babuino. -Orlando Innamorato,Lib.II,Canto xi,§ 29,op. cit.,Vol. II,p. 736)。

或謂吴道玄、李公麟名繪西漸,彼土畫師采其飛龍翼狀以畫魔翼。然吾國舊俗復以蝙蝠爲吉祥之象,不知起自何時。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二二《費生天彭畫〈耄耋圖〉贈百泉》:“世人愛吉祥,畫師工頌禱;諧聲而取譬,隱語戛戛造。蝠、鹿與蜂、猴,戟、磬及花鳥,……到眼見猫、蝶,享意期壽考”;謂諧聲隱寓“福禄”、“封侯”、“吉慶”(參觀徐時棟《煙嶼樓詩集》卷一一《爲台州人題徐天池天心來復圖》自註:“近時畫工寫天竹、水仙、松樹、芝草爲《天仙送子圖》,又有畫一瓜一蝶爲《瓜瓞圖》者”)。孟超然《亦園亭全集·瓜棚避暑録》卷下:“蟲之屬最可厭莫如蝙蝠,而今之織繡圖畫皆用之,以與‘福’同音也;木之屬最有利莫如桑,而今人家忌栽之,以與‘喪’同音也。” 余兒時居鄉,尚見人家每於新春在門上粘紅紙剪蝠形者五,取 “五福臨門”之意;後寓滬見收藏家有清人《百福圖》畫諸蝠或翔或集,正如《雙喜圖》畫喜鵲、《萬利圖》畫荔枝,皆所謂 “諧聲”“同音”爲“頌禱”耳。《全三國文》卷一八陳王植《貪惡鳥論》:“放鳥雀者加其禄也,得蟢者莫不馴而放之,爲其利人也”;觀劉晝《劉子·鄙名》篇云:“今野人晝見蟢子者,以爲有喜樂之瑞,夜夢見雀者,以爲爵位之象”,則植所謂“利人”即其下文云:“鳥獸昆蟲猶以名聲見異”,不過以其名號與“喜”、“爵”字同聲音耳。望文傅會,因物名而捏造物宜,流俗慣事。如《能改齋漫録》卷一記王原叔言:“醫藥治病,或以意類取,如‘百合’合治百病,似取其名”;古羅馬人以“美”(lepos)與 “兔”(lepus)兩字聲形均肖,遂謂食兔肉使人貌美;以名之相如爲藥之對症(verbal homeopathy),亦“名聲見異”之一端也。

【增訂三】葉盛《水東日記》卷九:“元儒三山梁益題黄筌《三雀圖》謂院畫皆有名義,是圖蓋取《詩》、《禮》、《春秋傳》‘三爵’之義。今之‘三公’、‘五雀’、‘白頭’、‘雙喜’、‘雀鹿’、 ‘蜂猴’、‘鷹熊’之類,豈亦皆是之謂歟?”則諧聱寓意之畫,五代已有,入明而盛耳。嘗見故宫藏無欵《安和圖》,畫鵪鶉及稻禾,傳出宋人手。參觀郎瑛《七修類稿》卷四六記趙千里畫便面、葉德輝《觀畫百詠》卷四考《耄耋圖》。此類畫正猶詩“風人體”之“雙關兩意”也(參觀 213-214 頁)。葉盛所引梁益題黄筌畫全文附見王逢《梧溪集》卷一《重裝黄雀哺雛卷、題梁先生序贊後》。

【增訂四】王士禎《居易録》:“上在暢春苑,出畫扇示内直諸臣。……畫作二白鷺,一青蓮華,題曰:‘路路清廉’云。”是亦“風人體”畫之御筆也。用意最曲折者,所覩無如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録》卷四一則:“陳章侯《科甲蟬聯、廷揚第一圖》,南陔師題幀首曰:‘此圖首畫蜻蜓,款款然挾飛鳴高舉之勢,且無雙也,其所謂廷揚第一者乎?……蓬葉正面有躍躍欲騰而上者、詹諸[蟾蜍]也,是其取義於科[蝌]乎?葉邊空洞,狀若蜂窩,窩亦科也。蟹……非甲乎?夫蟹者解也。…… 綴蟬於蓮,證以諧聱,纏聯之意顯然矣。”

La Fontaine,Fables,II. 5:“La Chauve-souris et les Belettes”.

W. Kayser,Das Groteske,197.

Inferno,XXXIV. 46-50.

J. Baltrusâitis,Le Moyen ge fantastique,151-8.

W. B. Stanford,Ambiguity in Greek Literature,38. Cf. Burton,Anatomy of Melancholy,Part. I,Sect. II,Mem. II,Subs. I,Bell,I,250:“ Hare...will make one fair”e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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