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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全上古三代文卷二
武王《机銘》:“皇皇唯敬,口生㖃,口戕口。”按武王器物諸銘,黄庭堅《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五《題太公〈丹書〉後》始標舉之,洪邁《容齋續筆》卷九繼之,而賞析以爲奇文者,鍾惺、譚友夏《古詩歸》卷一也。《詩歸》録此銘多一“口”字:“皇皇惟敬口,口生㖃,口戕口”;譚評:“四‘口’字疊出,妙語”;鍾評:“讀‘口戕口’三字,悚然骨驚。”明季談者鄙薄竟陵,每指摘《詩歸》以供軒渠,此評亦爲暴謔之資。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二〇《與林鐵崖》:“伯敬、友夏只是好新,落筆遂不顧所安耳。他且勿論,即如《穆天子傳》、《汲冢周書》凡缺類作 □;武王《几銘》‘□戕□’,亦缺文也。兩君目‘□’爲‘口’ 字,評云云;不知《几銘》與四‘口’字何涉,豈三代時便學作鍾、譚詩耶?”周氏復著其説於《書影》卷一,初未省己之以不誤爲誤也。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詩歸》評周武王《几銘》,以爲四‘口’字疊出妙語,周亮工、錢陸燦皆辨其謬。近見宋板《大戴禮》,乃吾邑秦景暘閲本,是‘口’字,並非方孔圈”;嚴元照《蕙櫋雜記》:“几者,人君出令所依,故以言語爲戒也;周蓋未嘗讀《禮》。‘口生㖃’作‘口口生㖃’,則誤也”;張宗泰《魯巖所學集》卷八《再跋〈因樹屋書影〉》:“編録金石文字,遇有缺文,則以方空代之,而經、傳不聞有此也。武王《几銘》載在《大戴禮·武王踐阼》篇,歷代相傳;乃指數‘口’字爲缺文,可乎?”足息三尺喙矣。《大戴禮》盧辯註:“‘㖃’、恥也”,則“口生㖃”即《書·説命》之“惟口起羞”。“口戕口” 可與本卷武王《筆書》所云“陷文不活”印證;前“口”乃口舌之口,謂言語,後“口”則丁口之口,謂生人。以口興戎,害人殺身,皆“口戕口”,羅隱《言》詩所謂“須信禍胎生利口”,古語雙關之例也。“惟敬”者,惟慎也,戒慎言之《金人銘》即入《説苑·敬慎》篇。又按几固如嚴元照説,乃人君出令所依,故“口”即言語;顧古人食雖據案,而《説文》曰:“案、几之屬”,趙懷玉《亦有生齋集·文》卷一一《几席考》謂後世以椅代古之席,以桌代古之几。《全後漢文》卷五〇李尤《几銘》云:“昔帝軒轅,仁智恭恕,恐事之有缺,作倚几之法”,蓋即《國語·楚語》上所謂“倚几誦訓”,故“口”乃口舌之“口”;又云:“殽仁飯義,枕典席文,道可醉飽,何必清醇!”,則“几”正同案,可據以飲食,“口”復爲口腹之“口”。口腹之“口”,則“生㖃” 者,“飲食之人,人皆賤之”也,而“戕口”者,“病從口入”、“爛腸之食”也。《易·頤》:“慎言語,節飲食”,足以移箋“口戕口”之兩義兼涵矣。
武王《盥盤銘》:“溺于淵,猶可援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按武王《筆書》亦云:“陷水可脱,陷文不活。”以人欲世事,比於“淵”、“水”之足以沉没喪生,後來踵增胎衍,如“禍水滅火”、“宦海風波”等語,不可勝稽。《全唐文》卷八六六楊夔《溺賦》:“此則以江以湖,没不可援,今復以非波非濤,溺不可算。……麴糵是惑,沉湎無時,……酒之溺也。……苞藏其戾,矜持其妍,……色之溺也。……溝壑難滿,錐刀必聚,……貪之溺也。……言張其機,笑孕其毒,……權之溺也。……不波而沉,……色曰愛河,……酒曰甘波,……財曰藥江,……權曰狼津。”酒溺一節亦取武王《觴銘》之“沉湎致非,社稷爲危”,不特“没不可援”顯本《盥盤銘》也。釋典流傳,“愛欲海”遂成慣語,然概指貪戀世間法,故王屮《頭陀寺碑文》:“愛流成海”,《文選》李善註:“言人皆沉於愛河,則妻子財帛也”;楊賦則以專指男女悦好之情。古羅馬名小説寫大海舟沉,人皆淹死,因列舉好勇者戰死,貪口腹者傷食而死,諸如此類,“昧昧思之,人世無地不可覆舟也!”(si bene caculum ponas,ubique naufragi- um est);即“不波而沉”之旨。《論語·季氏》之“三戒”爲 “色”、“鬬”、“得”,實即色、氣、財而不及酒;《後漢書·楊震傳》記震子秉曰:“有三不惑,酒、色、財也”;楊賦始言酒色財權。宋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二有《和清湘蔣省幹〈酒、色、財、氣〉韻》五古四首;真德秀《西山真文忠公集》卷三六《跋章翔卿詩集》:“作詩幾三千首,其中有《酒、色、財、氣》四詠,尤足砭世人膏肓”;無名氏《東南紀聞》卷一:“韓大倫云:不飲酒,不耽色,不愛財,皆當服行;唯氣之一字不可少屈。” 是晚宋又易“權”以“氣”,沿襲至今。宋後賦詠益多,如《樂府羣珠》卷四鄧玉霄《普天樂》分詠酒、色、財、氣四曲,史九敬先《莊周夢》第一折稱爲“四件事無毛大蟲”。明時至見之奏疏,如申時行《召對録》記萬曆十八年正月朔神宗斥雒於仁上本曰:“先生每看這本説朕酒、色、財、氣,試爲朕評一評”,雒氏四《箴》載於吕《明朝小史》卷一四。翟灏《通俗編》卷二二謂“明人增‘氣’爲四”,考之未賅也。
【增訂三】黄庭堅《鷓鴣天》:“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波十二時”;最足概括“溺淵”、“陷水”之意。“酒色財氣”連舉,北宋已然。全真教祖王喆生於宋徽宗政和二年,其詞如《黄鶯兒》:“酒色纏綿財氣,沉埋人人,都緣四般留住”,又《花心動》:“氣財酒色,一齊隳逐”,又《西江月·四害》:“堪歎酒色財氣,塵寰被此長迷”(《全金元詞》一六二、一六三、二〇八頁),不具引(一六四、一八一、一八九、二二一、二五七、二六六頁)。《紅窗迥》:“便咄了氣財色,遊三昧,却因何不斷香醪”(二三〇頁),即以“香醪”爲“酒”之代詞也。王氏大弟子馬鈺詞亦然(二六八、二七三、二七七、二八一、二八八、二八九、二九三頁等);《漁家傲》:“斷葷戒酒全容易,不戀浮財渾小事。深可畏,輕輕觸著無明起。大抵色心難抛棄” (三〇五頁),則以“無明”爲“氣”之代詞耳。撮合四者以爲滑熟套語,似最先見道流篇什中,殆黄冠始拈此口號耶?《輟耕録》卷二五《院本名目》舉《諸雜大小院本》中有《酒色財氣》,是元人專以“四般”爲爨弄矣。
【增訂四】明吕坤《呻吟語》卷一《談道》:“儒戒聱色貨利,釋戒聱色香味,道戒酒色財氣。”是亦以“酒色財氣”之口號屬諸道流也。
Petronius,Satyricon,§ 115,“Loeb”,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