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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全晉文卷八四
索靖《月儀帖》：“正月具書，君白。大簇布氣，景風微發云云，君白。”按玩其構製，似爲每月通啓問候之套式，即《全梁文》卷一九昭明太子《錦帶書十二月啓》之椎輪，後世《酬世錦囊》中物也。佚四、五、六三月。“君”猶曰“某”，泛言以代作啓人姓名，非靖自稱，故亦非靖後人避祖諱追改。余嘗臨寫《鬱岡齋帖》中本，都三十六“君”字，一手之跡，初無塗竄遺痕。《文選》任昉《上蕭太傅固辭奪禮啓》：“昉啓：近啓歸訴，庶諒窮欵。……君於品庶，示均鎔造。……昉往從末宦，禄不代耕”；何焯評：“‘昉’一作‘君’。吕延濟曰：‘昉家集諱其名，但云君撰者，因而録之。’按六朝諸集，書啓多作‘君啓’、‘君白’之語，吕説得之。下文‘君於品庶’之‘君’同。”然“昉往從末宦”之“昉”，未改爲“君”，則何粗疎乃爾！《全宋文》卷一九王僧達《祭顔光禄文》：“王君以山羞野酌，敬祭顔君之靈”，《文選》録之；夫祭文較書牘詞氣更爲謹敬，似無賓主齊稱“君”之理，當亦“家集諱其名”耳。李枝青《西雲札記》卷三：“古與人尺牘，有自稱其字，不稱名者。王右軍《登秦望帖》及《小集帖》皆稱‘王逸少頓首’，柳公權《與弟帖》稱‘誠懸呈’。徐陵《與周處士弘讓書》末云‘徐君白’，不知何故。索靖所書《月儀》，末亦云‘君白’。”《月儀》之“君”與徐書、任啓之“君”，絶非等類，李言未晰。《全晉文》卷一三七戴逵《與遠法師書》三首（出《廣弘明集》卷二〇）首稱“安公和南”，末稱“戴安公和南”，而書中自稱“弟子”；逵字“安道”，則“安公”必如吕延濟所説“家集諱其名”。《全宋文》卷二五鄭鮮之《與沙門論踞食書》（出《弘明集》卷一二）末署“鄭君頓首”，亦正如此。《全齊文》卷一八劉善明《答釋僧巖書》三首（出《弘明集》卷一一）稱僧巖爲“君”：“況君辨破秋毫”，“以君之才，度君之德”，“君談天語地”，不一而足，而三書末又均署“劉君白答”；主賓無别，顯然“家集諱其名”。《全梁文》卷三六江淹《蕭太尉上便宜表》等首稱“臣公言”，卷三七江淹《齊王謝冕旒諸法物表》首稱“臣王言”；胥代齊高帝未登極時所撰，“公”、“王”必原爲“道成”，此又臣下編集諱君上名，非子孫編集諱祖父名。徐陵書啓每署“陵白”、“孤子徐陵白”、“徐陵白”；而《全陳文》卷八《與王僧辨書》首尾均稱“孤子徐君頓首”，卷九《與章司空昭達書》首稱“君白”，尾稱“徐君呈”，卷一〇《答族人東海太守長孺書》末署“君問”，蓋不僅如李氏所舉《答周處士書》也。《全梁文》卷三二沈約《千僧會願文》、《懺悔文》（出《廣弘明集》卷二八）稱“弟子沈約上白”，“弟子沈約稽首”，而《捨身願疏》（同出）則既曰：“優婆塞沈君敬白”，“君仰藉時來”，復曰：“約今謹自即朝至於明旦”；《全唐文》卷一三一《答馮子華處士書》、《答程道士書》、《重答杜使君書》皆署“王君白”，而《與陳叔達重借〈隋紀〉書》則署“王績白”；歧出不歸一律，正同徐陵諸書。此類蓋緣子孫追改之草率疏漏。避諱常顧此忽彼，如班固《東都賦》：“由數朞而創萬世”，五臣註《文選》避唐太宗諱，改“世”爲“代”，而四句後之“有逆而順民”，又忘避“民”而未改爲“人”；杜甫《佳人》：“絶代有佳人”，亦避唐太宗諱，改李延年歌詞之“世”爲“代”，而下云“世情惡衰歇”，却犯諱而不曰“人情”、“俗情”。連行隔句，失照如此！改本名爲“君”，却一集乃至一篇之内，未能整齊劃一，示敬而不謹，有甚於慢怠矣。《漢書·匡衡傳》：“語曰：‘匡鼎來’”，張晏註：“衡少時字‘鼎’，世所傳衡與貢禹書，上言‘衡敬報’，下言‘匡鼎白’，知是字也”；顔師古註痛駁張説，謂衡與貢禹書乃後人據本傳僞作。亦見書啓自署字而不名，夙有此風，然與自署“君”、“公”，尚不可混爲一談也。
【增訂四】《玉臺新詠》爲徐陵所選，所采自作篇什，獨稱“徐孝穆”而不名，則亦出其後人避諱。司馬遷以乃父名“談”，故《報任少卿書》曰：“同子參乘”，《史記·袁盎鼂錯列傳》曰：“宦者趙同”，皆諱“談”爲“同”；而《滑稽列傳》却曰：“談言微中。”杜甫《觀水漲》：“勢閲人代速”，《封西岳賦》：“代欲聞而不可得”，《佳人》：“絶代有佳人”，皆避唐太宗名 “世”字；而《戲作花卿歌》却曰：“人道我卿絶世無”，既稱絶世無，何謹於《佳人》而怠於《花卿》耶！白居易《卧聽法曲霓裳》：“樂可理心應不謬”，避唐高宗名“治”字，故代以 “理”字；而《令狐尚書許過敝居，先贈長句》則曰：“已遣平治行藥徑”，殆拘牽平仄，難得代字耶？《舊唐書·沈傳師傳》載其父既濟奏論武則天有云：“故夏殷二代，爲帝者三十世矣”；“二代”之“代”乃正字，非避諱，“世”則似緊承“代” 字，又無他字可替，故不得已而觸諱矣。柳宗元《貞符》避唐太宗諱，通篇“民”字均作“人”，如“受命於生人”、“黎人皇之”等，而一處獨曰：“彰信兆民”；至《眎民詩》則不僅題標“民”字，篇中“帝眎民情”、“惟民之極”、“帝懷民眎”、 “實爲民路”、“廼釋蠹民”，又了無避憚。李商隱《爲濮陽公陳情表》：“是甘馬革之言，常懼武皮之誚”，又《爲河東公上鄭相公狀》：“少謝武皮，實甘馬革”，皆用《法言》之“羊質虎皮”語，以避唐太祖諱，改“虎”爲“武”，猶“虎丘”之易稱“武丘”也；然《太倉箴》之“虎用何縛”、《蝎賦》之“厥虎不翅”、《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禪院四證堂碑銘》之“哽虎求探”及“時稱律虎”、《爲滎陽公黄籙齋文》之“七十神虎”、《爲濮陽公祭張士隱文》之“想鬚視虎”，却不以“武”或 “獸”代之。《太平御覽·獸部》至不列虎，而李丹《爲崔中丞進白鼠表》一則曰：“白虎白鼠，皆金行之祥”，再則曰：“獸之大者，莫勇於虎”，三則曰：“用之則如虎。”李翰《裴將軍昊射虎圖贊》通篇“虎”字九見，有云“戰羣虎之命”，“虎反如鼠”，“羣虎既夷”，皆非佳語，斥稱無忌。又李商隱《請盧尚書撰故處士姑臧李某誌文狀》：“以太和三年三月二十六日棄代”，《請盧尚書撰曾祖妣誌文狀》：“年二十九棄代”，《爲馬懿公郡夫人王氏黄籙齋第二文》：“妾幽明兩代”，胥避“世”字作“代”；顧《請盧尚書撰曾祖妣誌文狀》又有“以疾早世”、“百世不遷”、“仍世多故”，本篇之中，避諱一而犯諱三。正如韓愈《進士策問》避“治”字，用“理”字，而其《潮州上表》中“治”字屢見。避諱而未能整齊劃一，入唐尚爲常事，倘可徵文網之猶疏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