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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全晉文卷九七
陸機《文賦》。按卷一〇二陸雲《與兄平原書》之九:“《文賦》甚有辭,綺語頗多;文適多,體便欲不清,不審兄呼爾不?”;常讀“體”字斷句,未能離經辨志者也。“適”、倘若也,如《晏子春秋》内篇《諫》下之二〇:“雖然,嬰將爲子復之,適爲不得,子將若何?”,或《史通·探賾》:“然適使夷齊生於秦代,死於漢日。”
【增訂四】晉人譯佛經中常用“適”字,義與陸雲語同。如西晉譯《生經·菩薩曾爲鼈王經》第三六:“焚炙其背,……適欲强忍,痛不可言”;《孔雀經》第五一:“如無日月,燭火爲明;日月適出,燭火無明。”又如姚秦譯《出曜經·心意品》第三六:“猶如羣鳥,恒宿茂林,貪五果香華氣味。華果適盡,各捨而逝。”“適出”與“如無”正負對比,意訓昭然。
雲語可借鍾嶸《詩品》論陶潛語爲釋:“文體省淨,殆無長語”, “長語”之“長”即“長物”之“長”,謂“文多”也,“體省淨” 即“體清”耳。《與兄平原書》之一〇:“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爲病耳”,又二二:“兄《丞相箴》小多,不如《女史》清約耳”,亦此意。“適多”、“微多”、“小多”正如《世説· 文學》門註引《文章傳》載張華語陸機:“子之爲文,乃患太多”;“多”皆《論語·子罕》:“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之“多”,非《泰伯》:“以多問於寡”之“多”,參觀論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按下云:“每自屬文,尤見其情”,與開篇二語呼應,以己事印體他心,乃全《賦》眼目所在。蓋此文自道甘苦;故於抽思嘔心,琢詞斷髭,最能狀難見之情,寫無人之態,所謂“得其用心”、“自見其情”也。陸龜蒙《襲美先輩以龜蒙所獻五百言,既蒙見知,復示榮唱,再抒鄙懷,用伸酬謝》:“吾祖仗才力(自註:士衡《文賦》),革車蒙虎皮,手持一白旄,直向文場麾。……大可罩山嶽,微堪析毫釐。十體免負贅,百家咸起痿。争入鬼神奥,不容天地私。一篇邁華藻,萬古無孑遺。”“十體”尚有據驗,餘則誇述祖德,無端涯之辭,略同諛墓,不必苛責。邇來《文賦》,譯爲西語,彼土論師,亦頗徵引。然迻譯者蒙昧無知,遂使引用者附會無稽,一則盲人瞎馬,一則陽燄空花,於此篇既無足借重,復勿堪借明也。
“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按“意”内而“物”外,“文”者、發乎内而著乎外,宣内以象外;能“逮意”即能“稱物”,内外通而意物合矣。“意”、“文”、“物”三者析言之,其理猶墨子之以“舉”、“名”、“實”三事並列而共貫也。《墨子·經》上:“舉、擬實也”;《經説》上:“告、以之名舉彼實也”;《小取》:“以名舉實,以詞抒意。”《文心雕龍·鎔裁》以“情”、“事”、“辭”爲“三準”,《物色》言“情以物遷,辭以情發”;陸贄《奉天論赦書事條狀》:“言必顧心,心必副事,三者符合,不相越踰”;均同此理。近世西人以表達意旨(semiosis)爲三方聯係(tri- relative),圖解成三角形(the basic triangle):“思想”或“提示”(interpretant,thought or reference)、“符號”(sign,symbol)、“所指示之事物”(Object,referent)三事參互而成鼎足。“思想”或“提示”、“舉”與“意”也,“符號”、“名”與“文”也,而 “所指示之事物”則“實”與“物”耳。英國一詩人詠造藝謂,緣物生意(the thing shall breed the thought),文則居間而通意物之郵(the mediate word),正亦其旨。“文不逮意”,即得心而不應手也;韓愈《答李翊書》:“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得心而應手也,“注手汩汩”又與《文賦》之“流離於濡翰”取譬相類。徐陵《孝穆集》卷一《讓五兵尚書表》:“仲尼大聖,猶云‘書不盡言’,士衡高才,嘗稱‘文不逮意’”,撮合頗工。《全唐文》卷三七八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常自歎爲文不逮意也”;汪中《述學·别録·與巡撫畢侍郎書》:“所爲文恒患意不逮物,文不逮意”;皆本陸機語。參觀《老子》卷論第一章。
“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按《文選》李善註:“《尚書》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二語見僞《古文尚書·説命》,唐人尚不知其贋,故引爲來歷;實則梅賾於東晉初方進僞《書》,陸機在西晉未及見也,此自用《左傳》昭公十年子皮謂子羽語:“非知之難,將在行之。”得諸巧心而不克應以妍手,固作者所常自憾。《文心雕龍·神思》:“方其搦管,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亦道其事。蘇軾《答謝民師書》所謂:“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乎?” 又不獨詩、文爲然。《全唐文》卷四三二張懷瓘《書斷序》:“心不能授之於手,手不能受之於心”;正爾同慨。參觀本卷論王羲之《書論》。法國一大畫家(Delacroix)嘗歎:“設想圖畫,意匠經營修改,心目中赫然已成傑構,及夫着手點染,則消失無可把捉,不能移着幅上”(Voir des chefs-d’oeuvre dans son esprit,les contempler,les rendre parfaits par les yeux du cerveau,et,quand on veut les réaliser sur la toile,les sentir s’évanouir et de-venir intraduisibles!)。有心無手,亦爲西方談藝之口實。又一劇中人云:“尊意倘謂苟拉斐爾生而無手,遂不得爲繪畫中絶才耶?”(Oder meinen Sie,Prinz,dass Raphael nicht das grösste malerische Genie gewesen wäre,wenn er unglücklicher Weiseohne Hände wäre geboren werden?);一小詩嘲人云:“畫苑大師,惜殘肢體!靈心明眼,却乏手臂!”(Dir auch töne meinGruss,du herrlicher Maler-Torso;/Brust und Auge wie schön!Weh!ob der fehlenden Hand);一小説中人物尤痛言之:“吾具拉斐爾之心,祇須有其手爾。吾已獲天才之半,茫茫大地,將底處覓餘半也!安知此巧手不爲心神瑣濁之畫匠所有,徒用以摹古媚俗乎?”(I need only the hand of Raphael. His brain I al- ready have. ...I’m the half of a genius!Where in the wide world is my other half?Lodged perhaps in the vulgar soul,the cunning ready fingers of some dull copyist or some trivial artisan who turns out by the dozen his easy prodigies of touch!)。顧既不解行,則未保知之果爲真;苟不應手,亦未見心之信有得。徒逞口説而不能造作之徒,常以知行不齊、心手相乖,解嘲文過。抑大家雄伯每親證其境,又未宜因輇才飾僞者自欺欺人而盡抹摋之。惡僞之亂真,欲去僞而乃并鏟真,非知言也。世間事物,有僞未遽有真,《墨子·經》上所謂“無不必待有”也,然而有真則必有僞焉。匹似有僞神仙,不足徵亦有真神仙,有僞君子,則正緣有真君子耳。
“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謂曲盡其妙。至於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夫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蓋所能言者,具於此云。”按後文又申此意: “是蓋輪扁所不得言,故亦非華説之所能精。”蓋知文當如何作(knowing how)而發爲詞章(application in practice),一也;知文當如是作(knowing that)而著爲科律(formulation of precept),二也。始謂知作文、易,而行其所知以成文、難;繼則進而謂不特行其所知、難,即言其所知以示周行,亦復大難。知而不能行,故曰:“文不逮意”;知而不能言,故曰“難以辭達”、“輪扁所不得言”,正如《吕氏春秋·本味》伊尹曰:“鼎中之變,精妙微纖,口弗能言,志不能喻。”
【增訂四】《後漢書·方術列傳》下郭玉曰:“醫之爲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針石之間,毫芒即乖。神存於心手之際,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
《文選》李善註“他日”句:“言既作此《文賦》,他日觀之,殆謂委曲盡文之妙道;趙歧《孟子章句》曰:‘他日、異日也。’” 拘攣一句之中,未涵泳上下文,遂不識“委曲盡道”之解與本文 “難以辭達”岨峿阢隉。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二亦失正解,故欲乙其文,作:“謂他日殆可曲盡其妙”,釋曰:“言《賦》之所陳,知之非難,冀他日能之耳”;信若所言,則“謂”字當刊去,不僅鈎乙也。“他日”有異日、來日意(another day,some other day),亦可有昔日、往日意(the other day)。即以《孟子》爲例。如《梁惠王》:“他日見於王曰”,《公孫丑》:“他日見於王曰”又“他日王謂時子曰”,《滕文公》:“他日子夏、子游、子張以有若似聖人”又“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皆謂當日以後;《梁惠王》:“他日君出”,《滕文公》:“吾他日未嘗學問”,又皆謂當日以前。趙歧都未註,惟於《滕文公》陳仲子章“他日歸”句下註:“他日、異日也”,殆李善所徵。夫“他日”句承 “先士盛藻”來,則以“昔日”之解爲長。謂前世著作已足當盡妙極妍之稱,樹範“取則”,於是乎在,顧其神功妙運,則語不能傳,亦語不能備,聊示規矩,勿獲悉陳良工之巧耳。“他日” 得作昔日、往日解,唐世尚然,如杜甫《秋興》:“叢菊兩開他日淚”,李商隱《野菊》:“清樽相伴省他年”又《櫻桃花下》:“他日未開今日謝。”李善苟不盡信書而求之當時語,則得矣。
“佇中區以玄覽,頤情志於典墳;遵四時以歎逝,瞻萬物而思紛。”按《文選》李善註第一句:“《老子》曰:‘滌除玄覽’,河上公曰:‘心居玄冥之處,覽知萬物’”;五臣張銑註:“玄、遠也,遠覽文章。”銑説爲長。機衹借《老子》之詞,以言閲覽書籍,即第二句之“頤情典墳”,正如“遵時歎逝”,即第四句之 “瞻物思紛”,均以次句申説上句。或者見善《註》引《老子》,遂牽率魏晉玄學,尋虚逐微,蓋不解文理而强充解道理耳。張衡《思玄賦》,《文選》李善註解題亦引《老子》:“玄之又玄”,然其賦實《楚辭·遠遊》之遺意,故既曰:“何必歷遠以劬勞?”,復曰:“願得遠度以自娱”;《全梁文》卷一五梁元帝《玄覽賦》洋洋四千言,追往事而述游踪;崔湜《奉和登驪山高頂寓目應制》: “名山何壯哉!玄覽一徘徊”,又徐彦伯《奉和幸新豐温泉宫應制》:“何如黑帝月,玄覽白雲鄉!”,猶言遠眺;皆不必覩“玄” 字而如入玄冥、處玄夜也。“中區”,善註:“區中也”;“區中” 即言屋内。蓋前二句謂室中把書卷,後二句謂户外翫風物。“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二句申説“四時”、“萬物”。蕭子顯《自序》:“風動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鶯,開花落葉,有來斯應,每不能己也”;《文心雕龍·物色》:“物色之動,心亦摇焉。……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詩品·序》: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又機此二句之闡釋也。子顯《自序》尚及“送歸”,《詩品·序》更於興、觀、羣、怨,“凡斯種種”足以“陳詩” 者,徧舉不遺;陸《賦》則似激發文機,惟賴觀物,相形殊病疎隘,殆亦徵性嗜之偏耶?“有來斯應”、“往還吐納”,蓋謂物來而我亦去,物施而我亦報(interaction),如主之與客;初非物動吾情、印吾心,來斯受之,至不反之(action and passion),如主之與奴也。不言我遇物而言物迎我,不言物感我而言我贈物,猶曰“色授魂與”耳,參觀論《全漢文》枚乘《七發》。“心亦吐納”、“情往如贈”,劉勰此八字已包賅西方美學所稱“移情作用”(Law of imputation,Einfühlung),特標舉之。
“傾羣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按《文選》李善註:“《周禮》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也’”;何焯評:“‘六藝,謂《易》、《詩》、《書》、《禮》、《樂》、《春秋》;《史記》:‘載籍極博,尤考信于六藝’,又‘孔子弟子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以上文義求之,不當引《周禮》。”何説是也,特未窺善乃沿張衡《思玄賦》舊註之誤。衡賦云:“御六藝之珍駕兮,遊道德之平林,結典籍而爲罟兮,敺儒墨以爲禽,玩陰陽之變化兮,詠雅頌之徽音”;明指《六經》,而舊註即引《周禮》,善亦無糾正。陸機蓋已發《文心雕龍·宗經》之緒。韓愈論文尊《經》,《進學解》曰:“口不絶吟於六藝之文”;王質《雪山集》卷五《于湖集序》曰:“文章之根本皆在《六經》;非惟義理也,而其機杼物采、規模制度,無不備具者。”杜甫自道作詩,《偶題》曰:“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疲”;辛棄疾《念奴嬌·答傅先之提舉》曰:“君詩好處,似鄒魯儒家,還有奇節”;均爲詞章而發,亦可通消息。韓愈之“沈浸醲郁,含英咀華”,又與“傾瀝液,漱芳潤”共貫。《全後漢文》卷九一王粲《荆州文學記官志》雖云“遂訓《六經》”,復論《易》、《書》、《詩》、《禮》、《春秋》之 “聖文殊致”,初非緣詞章説法,“文學”所指甚廣,乃今語之 “文教”。機《賦》始專爲文詞而求諸《經》,劉勰《雕龍》之《原道》、《徵聖》、《宗經》三篇大暢厥旨。《徵聖》曰:“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宗經》曰:“勵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文章奥府,羣言之祖。”王粲之《志》祇道“勵德樹聲”爾。若《顔氏家訓·文章》論詩文各體“原出五經”,則庶幾道“建言修辭”者。志事迥殊,鶻突而混同之,未見其可。昭明《文選·序》曰:“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 孝敬之准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以剪截?”是“師聖”以“勵德樹聲”,而未“宗經”以“建言修辭”;豈於其文章不敢贊一辭耶?殆實非賞音,難與同調,故善爲説辭,敬而遠之也?阮元奉昭明之遁辭,爲談藝之聖證,《揅經室二集》卷二《揚州隋文選樓記》、《三集》卷二《文言説》、《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與友人論古文書》又卷五《學海堂文筆策問》斷言“經、史、子三者”之非“文”。於痴人前真説不得夢也!董其昌《容臺集》卷四《〈餐霞十草〉引》:“作者雖並尊兩司馬,而修詞之家,以文園爲宗極。……自漢至唐,脉絡不斷;叢其勝會,《選》學具存。昌黎以經爲文,眉山以子爲文,近時哲匠王允寧、元美而下,以史爲文。於是詩、賦之外,《選》學幾廢。蓋龍門登壇,而相如避舍矣!”已早發阮氏之論矣。
“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於是沈辭怫悦,若游魚銜鈎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翩,若翰鳥纓繳而墜曾雲之峻。”按“傍訊”之“傍”即《進學解》“獨傍搜而遠紹”之“傍”,謂四面八方,正下二句之“八極”、“萬仞”。此節言力索而有獲,下文:“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則言力索而終無所獲;文機或流或澀,而其爲苦思冥搜,則無乎不同。杜甫《戲爲六絶句》之“未掣鯨魚碧海中”視“鈎魚出重淵”;劉昭禹《風雪》之“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 視“繳鳥墜曾雲”;盧延讓《苦吟》之“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視“重淵”、“曾雲”;賈島《戲贈友人》之“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筆硯爲轆轤,吟咏作縻綆”視“豁若涸流”;裴説斷句之“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視“收視反聽,志往神留”;詞意胥相映發。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二〇有《續〈詩品〉》三二首,説者病其與司空圖原作旨意逕庭,實則袁之屬詞雖仿司空,而謀篇命意出於陸機《文賦》及《文心雕龍》之《神思》、《定勢》、《鎔裁》等篇;馬榮祖《文頌》亦然。若司空圖《詩品》命意源於《文心雕龍》之《體性》篇,而鍾嶸《詩品》之“謝詩如芙蓉出水,顔詩如錯采鏤金”,或“范詩清便宛轉,如流風迴雪,丘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侔物構象,約爲四字,《雕龍》所未有;皎然《詩式》卷一《品藻》:“百葉芙蓉,菡萏照水,例如曹子建詩云云;寒松病枝,風擺半折,例如康樂公詩云云”等,擬象爲主,篇什爲附,苟以“體性”之品目安上,便是司空鑄詞之椎輪矣。李商隱《錦瑟》則作者自道,頸聯象“神思”,腹聯象“體性”,兩備一貫,别見《玉溪生詩》卷論《錦瑟》。陸機論作文,窮碧落、極黄泉以求索者,“沈辭”也,“浮藻”也。蓋魏晉之世,偶體己興,時會所趨,詞肥義瘠。“十體” 中之“論”與“説”二體,當以立意爲宗,亦復理不勝詞,浮文妨要。機以詞藻爲首務,風氣中人語也。魏文帝《典論》謂“文以氣爲主”,劉勰《文心雕龍》繼王充而立《養氣》一篇,韓愈《答李翊書》亦謂“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着眼又别,足相比勘。“旁訊”、“旁搜”乃言所思未得,念兹在兹,搜討幽夐,期於必致。顧亦有異乎此者。燥吻滯情,邈然莫獲,雖極思功,未邀神告,則姑置之,别爲他事,却忽流離滂沛,不覓自來。心理學者謂致知造藝,須解“旁思”(Pour trouver,il faut penser à côté):當夫塞而不通,宜舍是而别用其心,以待時節因緣,自然涣釋。事如往南向北,而效同聲東擊西。蓋思之未始有得也,守題而不設畔岸,思之至竟無獲也,離題而另起爐竈;皆“旁訊”、“旁搜”。舊解可以出新義焉。
“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謝朝華於已披,啓夕秀於未振。”按陳澧《東塾集》卷四《跋〈音論〉》:“亭林先生云:‘自漢、魏以上之書,並無言韻者,知此字必起於晉、宋以下。陸機《文賦》云云,文人言韻,始見於此。’澧按《尹文子》云:‘韻商而含徵’,此‘韻’字之見於先秦古書者。”此專究“韻”字入文之“始”,於談藝無與。“闕文”之“文”如“文詞”之“文”,“遺韻”之“韻”如“韻語”之“韻”,非“質文”、“情文”之 “文”,“神韻”、“氣韻”之“韻”(參觀論《全齊文》謝赫《畫品》),指詩文之篇什,非道詩文之風格。故“文人言”音“韻” 之“韻”,或“始見於此”,若其言“韻”味之“韻”,則斷乎不得託此爲始。機意祇謂於前人撰作,網羅放失,拾墜鈎沈;“闕文”、“遺韻”猶後世曰“古逸”耳。李善註:“‘華’、‘秀’以喻文也,‘已披’言已用也”;不甚了了。“披”乃“離披”之“披”,萎靡貌,承“華”字來而爲“振”字之反;李商隱《七月二十七日崇讓宅讌作》:“紅蕖何事亦離披”,即此“披”字。“謝”如善註張華《勵志詩》引顔延年曰:“去者爲‘謝’”;晏幾道《生查子》:“寒食梨花謝”,即此“謝”字。曰“披”、曰“謝”,花狂葉病也;“啓”、開花,“振”怒花也。鮑照《觀漏賦》:“薰晚華而後落,槿早秀而前亡”,用字與“朝華”、“夕秀”相參。機意謂上世遺文,固宜採擷,然運用時須加抉擇,博觀而當約取。去詞采之來自古先而已成熟套者,謝已披之朝華;取詞采之出於晚近而猶未濫用者,啓未振之夕秀。倘易花喻爲果喻,則可曰:一則未爛,一則帶生。宋祁《筆記》卷中以此二句與韓愈“惟陳言之務去”並舉,曰:“此乃爲文之要”;擬得其倫矣。
【增訂四】古羅馬修詞學大師昆體良教人當選用新詞之最舊者、舊詞之最新者(novorarum optima...maxima vetera...vet- erum maxima nova. -Quintilian,Institutio oratoria,I. vi. 41,Loeb,Vol. I,p. 131),即謂於新穎之詞取其已經用者,於陳舊之詞取其猶沿用者。一如朝華之尚未披,一如夕秀之能久振;譬之於果,則均熟而未爛,無《文賦》所言帶生一境。
“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按參觀上文:“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下文:“罄澄心以凝思,眇衆慮而爲言;籠天地於形内,挫萬物於筆端。”《西京雜記》卷二記司馬相如爲《上林子虚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焕然如興”;可與機語比勘。
“撫四海”句李善註引《莊子》,是也。《在宥》託爲老子曰:“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静,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莊子狀心行之疾。祇取證上下四方之宇,猶《大乘本生心地觀經·觀心品》第一〇:“心如大風,一刹那間,歷方所故”,或《楞伽經· 一切佛語心品》之二:“意生身者,譬如意去,迅速無礙,…… 石壁無礙,於彼異方無量由延。”陸機不特“撫四海”,抑且“觀古今”,自宇而兼及宙矣。《全唐文》卷一八八韋承慶《靈臺賦》即賦心者,形容最妙,有曰:“萌一緒而千變,兆片機而萬觸。…… 轉息而延緣萬古,迴瞬而周流八區”;意同陸賦而詞愈工妥。《朱子語類》卷一八:“如古初去今是幾千萬年,若此念才發,便到那裏;下面方來又不知是幾千萬年,若此念才發,也便到那裏。……雖千萬里之遠,千百世之上,一念才發,便到那裏”;又卷一一九:“‘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才思便在這裏,…… 更不離步。《莊子》云云”;敷陳尤明。達文齊謂心能於瞬息間自東徂西(The mind passes in an instant from the east to the west);莎士比亞稱心思捷躍,能一舉而踰世代、超山海,念動即屆(For/’tis your thoughts that now deck our kings,/Carry them here and there;jumping over times;/For nimble thought canjump both sea and land,/As soon as think the place where he should be);蓋彼土詩文亦以爲常談也。又按腹稿意匠,成竹在胸,尚有一境,可狀之曰:“觀起訖之須臾,撫全篇於一瞬。” 原始要終,按部就班,雖洋洋千萬言而若通體同時横陳於心目之前,一瞥視而無遁形者。相傳莫差特有一尺牘,道此最親切(unddas Ding wird im Kopf wahrlich fast fertig,wenn es auch lang ist, so dass ich’s hernach mit einem Blick,gleichsam wie ein schönes Bild oder einen hübschen Menschen im Geist übersehe und es auch gar nicht nebeneinander,wie es hernach kommen muss,in der Einbildung höre,sondern wie gleich alles zusammen)。其言雖爲樂曲而發,顧謀篇行布,文成於心,未始不然也。
“然後選義按部,考辭就班。”按侯方域《壯悔堂文集》卷三《與任王谷論文書》:“六朝選體之文最不可恃,士雖多而將囂,或進或止,不按部伍”;侯氏少年習爲儷偶,過來人故知個中患弊。機賦此語正防患對症而發。
“或虎變而獸擾,或龍見而鳥瀾;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按李善註:“《周易》曰:‘大人虎變,其文炳也’,言文之來,若龍之見煙雲之上,如鳥之在波瀾之中。應劭曰:‘擾、馴也。’”碎義逃難,全不順理達旨。何焯評“虎變”云云:“二句疑大者得而小者畢之意”;亦未端的。“瀾”當是“瀾漫”之 “瀾”,“鳥”當指海鷗之屬;虎爲獸王,海則龍窟。主意已得,陪賓襯托,安排井井,章節不紊,如猛虎一嘯,則百獸帖服; “妥帖易施”,即“獸擾”之遮詮也。新意忽萌,一波起而萬波隨,一髮牵而全身動,如龍騰海立,則鷗鳥驚翔;“岨峿不安”,亦即“鳥瀾”之遮詮矣。卷九七機《羽扇賦》:“彼凌霄之遼鳥,播鮮輝之蒨蒨,隱九皋以鳳鳴,游芳田而龍見”;卷一〇二機弟雲《與兄平原書》指瑕曰:“言鳥云‘龍見’,如有不體”,即在稱《文賦》“甚有辭”同一書中。倘如善註謂:“龍見雲如鳥在瀾”,此二語當亦被“不體”之目耳。以景物喻文境,後世批尾家之慣技,如汪康年《莊諧選録》卷四:“有人評一人試帖曰: ‘兩個黄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上句是不解作何語,下句是愈説愈遠了”;取杜詩爲謔,機杼不異“虎變”、“龍見”也。
“信情貌之不差,故每變而在顔;思涉樂其必笑,方言哀而已歎”。按情動而形於言,感生而發爲文,乃“樂”而後“思涉”,“哀”而後“方言”;然當其“涉”也、“言”也,“哀”、“樂”油然復從中來,故“必笑”、“已歎”。既興感而寫心作文,卻因作文而心又興感;其事如鮑照《東門行》:“長歌欲自慰,彌起長恨端”,杜甫《至後》:“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咏轉淒涼”,楊萬里《己丑上元後晚望》:“遣愁聊覓句,得句却愁生。”此一解也。哀樂雖爲私情,文章則是公器;作者獨居深念,下筆時 “必笑”、“已歎”,庶幾成章問世,讀者齊心共感,親切宛如身受。《世説·文學》門嘗記孫楚悼亡賦詩,作者之“文生於情”也,王濟“讀之悽然”,讀者之“情生於文”也。古羅馬詩家所謂“欲人之笑,須己先嗑然,欲人之泣,須己先泫然”(Utridentibus arrident,ita fletibus adflent/Humani vultus. Si vis me flere,dolendum est/Primum ipsi tibi)。此進一解也。陸機之言祇爲當時詩、文之抒情宣志而發。世降文繁,雲興波詭,其言之應用愈廣、義藴遂申。小説、戲劇,巧構形似,必設身處地,入情入理,方盡態逼真,唯妙唯肖。擬想之人物、角色,即事應境,因生“哀”、“樂”;作者“涉”之、“言”之,復“必笑”、“已歎”,象憂亦憂,象喜亦喜,一若己即局中當事。作者於人物、角色,有與有不與,或嘻笑而或怒駡,此美而彼刺;然無善無惡,莫不置此心於彼腔子之中,感共休戚,蓋雖勿同其情(mitfühlen),而必通其情(nachfühlen)焉。亞理士多德教劇本作者於屬稿時,當自身擬演筆下所寫之情節舉動(so far as hecan,the tragic poet should act out with appropriate gestures theevents of his play)。寧非“情貌不差”之充類至盡哉!梅太斯太休自言草歌劇,憑空杜撰夢事幻象,而己不啻化身入個中,生閑氣,賠眼淚(Sogni e favole io fingo;e pure in carte/Mentre favole e sogni orno e disegno,/In lor,folle ch’io son,prendo tal parte/Che del mal che inventai piango e mi sdegno)。弗羅貝自言與所作小説中角色痛癢相關,敍一婦仰藥,己口中亦如嘗其味,儼然毒發,胃不納食(Mes personnages m’affectent...Quand j’écrivais l’empoisonnement d’Emma Bovary,j’avais si bien le goût d’arsenic dans la bouche,j’étais si bien empoisonnémoi-même que je me suis donné deux indigestions coup surcoup)。且不特描述人事爲爾,即刻劃獸態,亦有自想變形爲獸者;都巴大詠怒馬馳驟,於是手足據地,載蹴載躍,口蕭蕭作馬嘶聲(se mettre à quatre pattes,à ruer,à gambader,à hennir, à être cheval)。此固繪畫之常:詩家寫馬,效馬所爲,正猶畫師寫虎,解衣蒙虎皮,跳踴吼嘯,“思仿其勢”,“自視真虎”(李廌《濟南集》附《德隅堂畫品》記厲歸真、陳師道《後山集》卷一九《談叢》記包鼎,參觀《太平廣記》卷四三〇《楊真》出《瀟湘記》、又湯顯祖《玉茗堂詩集》卷五《東館别黄貞父》自註:“憶沈啓南六月添衣畫雪”)。皆但丁所謂:“欲畫某物,必化爲其物,不爾則不能寫真”(Poi chi pinge figura,/se non può esser lei,non la può porre)也。雖然,陸機之語固堪鈎深,亦須補闕。夫“涉樂”、“言哀”,謂作文也,顧“變在顔”之“笑” 若“歎”(espressione immediata o sintomatica)非形於楮墨之哀與樂(espressione poetica o spirituale)也,徒笑或歎尚不足以爲文,亦猶《檀弓》謂“直情而徑行”尚非“禮道”也。情可生文,而未遽成文;“談歡則字與笑並,論戚則聲與泣偕”(《文心雕龍·夸飾》),落紙之情詞也,莞爾、喟然則僅見于面之“情貌”而已。“涉哀”、“言樂”如以杞柳爲桮棬,而機《賦》下文之“考殿最”、“定去留”、“銓衡”、“杼柚”等,則如匠者之施繩墨斧斤。作文之際,生文之哀樂已失本來,激情轉而爲凝神,始於覺哀樂而動心,繼乃摹哀樂而觀心、用心。
【增訂四】瓦勒利力非“讀者生情逕出於作者此情”之説,斥爲“鶻突亂道,一若不須搆思成章者”。至曰:“人有常言:‘欲博我下淚,君必先賠眼淚。’我則竊恐君淚墨淋漓之作使吾厭苦欲哭或且不禁失笑耳”(Une éternelle confusion d’idéesexige que les émotions du lecteur dépendent ou résultent di- rectement des émotions de l’auteur ,comme si l’oeuvre n’existait pas. On dit:pour me tirer des pleurs,il faut que vous pleuriez. Vous me ferez pleurer,peutêtre rire par le produit littéraire de vos larmes. -Valéry:“Note et Di- gression”,Oeuvres,Bib. de la Pléaide,Vol. I,p. 1205)。福樓拜亦重言申明此意(the impersonality of the work;cf.R. Wellek,A 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Vol. IV,p. 8)。
古希臘人謂詩文氣涌情溢,狂肆酣放,似口不擇言(as if fren- zied),而實出於經營節制,句斟字酌;後世美學家稱,藝術表達情感者有之,純憑情感以成藝術者未之有也(Eine schöneKunst der Leidenschaft gibt es;aber eine schöne leidenschaftli-che Kunst ist ein Widerspruch);詩人亦嘗自道,運冷静之心思,寫熱烈之情感(Faisons des vers émus très froidement)。
【增訂三】文由情生,而非直情逕出(Unmittelbarkeit,Ab- standlosigkeit),故儒伯、席勒、華兹華斯等皆言詩生於後事回憶之情而非當場勃發之情(Il ne faut pas s’exprimercomme on sent,mais comme on se souvient;aus der san- ften und fernenden Erinnerung mag er dichten;poetry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 A. Gérard,L’Idée romantique de la Poésie en Angleterre,34;A. Wellek,History of Modern Criticism,I,56,240;W. Müller-Seidel,Probleme der literarischen Wertung,2.Aufl.,75-9)。劉蜕《文泉子》卷四《上宰相書》:“當時則歎,已去而泣,過時而歌”,可以斷章取義焉。
時賢每稱説狄德羅論伶工之善於表演,視之若衷曲自然流露,而究之則一嚬一笑、一舉一動莫非鎮定沉着之矯揉造作(C’est lemanque absolu de sensibilité qui prépare les acteurs sublimes. Les comédiens font impression,non lorsqu’ils sont furieux,mais lorsqu’ils jouent bien la fureur);正合吾國舊諺所云:“先學無情後學戲”(見繆艮《文章游戲》二集卷一湯春生《集杭州俗語詩》、卷八湯誥《杭州俗語集對》)。蓋造藝之通則常經,殊事一貫者也。
“或操觚以率爾,或含毫以邈然。”按下句常誤用爲讚美之詞,以稱詩文之含蓄深永者。杭世駿《訂訛類編》卷一引《金壺字考》云:“‘率爾’謂文之易成也,‘邈然’謂思之杳無得也;一易一難,與上‘妥帖’二句一例,不作文思深遠解。下文‘函緜邈於尺素’是言文思深遠。”是也。“含毫”即構思時吮筆而不能揮毫落紙之狀;沈約《宋書·律志》自歎:“每含毫握簡,終無不足與班、左並馳”云云,言竭才力而慘淡經營,後世稱作文遲鈍亦曰“含毫欲腐”,皆猶未失本來。“率爾”句亦被批尾家誤解爲草率或鹵莽從事,用作貶詞。習非成是,積重難返,祇須讀《文賦》時心知其意可矣。
“伊兹事之可樂,固聖賢之所欽,課虚無以責有,叩寂寞以求音。”按卷一〇二陸雲《與兄平原書》之一五:“文章既自可羡,且解愁忘憂,但作之不工,煩勞而棄力,故久絶意耳”,又二一:“雲久絶意於文章,由前日見教之後,而作文解愁;聊復作數篇,爲復欲有所爲以忘憂”;《全三國文》卷一六陳王植《與丁敬禮書》:“故乘興爲書,含欣而秉筆,大笑而吐辭,亦歡之極也”;何薳《春渚紀聞》卷六《東坡事實》:“先生嘗對劉景文與先子曰,‘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踰此者。’”皆所謂“兹事可樂” 也。紀昀《紀文達公遺集·文集》卷九《田侯松岩詩序》引“課虚無”二句,以見“空中之音”之旨“陸平原言之,不倡自嚴儀卿”,因謂馮班之詆嚴羽爲過。附會未允。嚴氏乃狀成章後之風格,陸語自指作文時之心思。思之思之,無中生有,寂裏出音,言語道窮而忽通,心行路絶而頓轉。曰“叩”、曰“求”、曰“課”、曰“責”,皆言冥搜幽討之功也。
“在有無而僶俛,當淺深而不讓;雖離方而遯員,期窮形而盡相。”按李善註:“言文章在有方圓規矩也”;何焯評:“二句蓋亦張融所謂‘文無定體,以有體爲常’也。”“離方遯員”明謂偭規越矩,李註大誤;張融意謂文有慣體而無定體,何評尚膜隔一重。四句皆狀文膽:“僶勉不讓”即勇於嘗試,勉爲其難,如韓愈《送無本師歸范陽》:“無本於爲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或皎然《詩式》卷一《取境》:“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離方圓以窮形相”即不囿陳規,力破餘地,如蘇軾《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〇《書吴道子畫後》:“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西方古典主義以還,論文常語如:“才氣雄豪,不局趣於律度,邁越規矩,無法有法”(Quelquefois dans sa course un esprit vigoureux/Trop resseré par l’art,sort des règles prescrites,/Et de l’art même ap-prend à franchir leurs limites);“規矩拘縛,不得盡才逞意,乃縱心放筆,及其至也,縱放即成規矩”(If,where the rulesnot far enough extend/(since rules were made but to promote their end ), /Some lucky license answer to the full/Th’intentproposed,that license is a rule);“破壞規矩乃精益求精之一術”(il trasgredir le regole è stato un mezzo di far meglio);均相發明。蘇軾語可以乃弟轍語申之,《欒城後集》卷二一《汝州龍興寺修吴畫殿記》稱孫遇曰:“而孫畫縱横放肆,出於法度之外,循法者不逮其精,有縱心不踰矩之妙”;轍孫籀《欒城遺言》亦記:“公曰:莊周《養生》一篇,誦之如龍行空,爪趾麟翼所及,皆合規矩,可謂奇文!”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上《論張長史書》亦曰:“千狀萬變,雖左馳右騖,而不離繩矩之内。猶縱風鳶者,翔戾於空,隨風上下,而綸常在手;擊劍者交光飛刃,歘忽若神,而器不離身。……昔之聖人,縱心而不踰規矩,妄行而蹈乎大方,亦猶是也。嘗觀莊周書,其自謂謬悠荒唐而無端涯,然觀其論度數形名之際,大儒宗工有所不及。……於戲!觀旭書尚其怪而不知其入規矩,讀莊子知其放曠而不知其入律,皆非二子之鍾期也!”(參觀同卷《論書八篇示蘇顯道》之二);闡説尤暢。“從心所欲不踰矩”出《論語·爲政》,“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出《莊子·山木》,“步驟馳騁厲騖,不外是矣”出《荀子·禮論》(參觀《宋詩選註》論蘇軾)。《全金詩》卷六施宜生《山谷草書》:“行所當行止當止,錯亂中間有條理”,又移蘇軾《答謝民師書》、《文説》中論文語以論書,意無不同,易地皆然而已。
“故夫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按李善註:“其事既殊,爲文亦異:故欲夸目者,爲文尚奢;欲快心者,爲文貴當;其言窮賤者,立説無非湫隘;其論通達者,發言唯存放曠”;何焯評:“‘故夫’二句語意相承,註謬。”善註四句皆謬,何所指摘未盡,其謂“夸目”、“愜心”二句合言一事,則是也。“故夫”緊接“期窮形而盡相”來,語脉貫承,皎然可識。“言窮”之“窮”是“窮形”之“窮”,非“窮民無告”之“窮”,“論達”之“達”是“達詁”之“達”,非 “達人知命”之“達”;均指文詞之充沛,無關情志之鬱悒或高朗。“窮形盡相”,詞易鋪張繁縟,即“奢”也;然“奢”其詞乃所以求“當”於事,否則徒炫目而不能饜心。“愜心”者,適如所“期”;“唯曠”與“無隘”同義,均申説“奢”。不迫促而“窮”盡其詞,能酣放以暢“達”其旨,體“奢”用“當”,心“期”庶“愜”矣。機才多意廣,自作詞藻豐贍,故“無隘”、 “唯曠”均着眼於文之繁者;文之簡而能“當”、寡詞約言而“窮形盡相”者,非所思存。此又“善於自見”即“闇於自見”,如魏文帝《典論·論文》所歎矣。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云云。按即所謂“十體”,魏文帝《典論·論文》之“四科”、《文心雕龍·定勢》之“隨勢各配”,此物此志;若《雕龍·體勢》之“八體”,則名相如而實不相如也。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五《學海堂文筆策問》其子福秉庭誥擬對,引《文賦》此節,申説曰:“十體之文,不及傳志,蓋史爲著作,不名爲‘文’;凡類於傳、志者,不得稱 ‘文’”;是傳、志不得與碑並,碑爲“文”而傳、志乃“筆”也。然上文引《梁書·任昉傳》:“尤長載筆”,申説曰:“考《禮記》: ‘史載筆’;任彦昇長於碑版,亦記事之屬,故曰‘筆’”;是“碑” 又屬“史”,當與傳、志並,亦是“筆”而非“文”也。非矛盾之自攻,即模棱之兩可矣。同卷《文言説》舉《易·文言》之名以排斥“單行之語”,謂必“務音以成韻”,方是“孔子之所謂 ‘文’”。然《論語·雍也》記孔子曰:“文勝質則史”,《韓非子·難言》曰:“捷敏辯給,繁於文采,則見以爲史”;
【增訂四】《韓非子·説難》:“米鹽博辯,則以爲多而交之”,《史記·老韓列傳》引作:“泛濫博文,則以爲多而久之”;顧廣圻以爲“交”、“久”二字皆誤,“當作‘史’”。是也。原引《韓非子·難言》語得此佐證。
則阮氏謂“不名爲‘文’”之“史”,豈非古人所以名侈麗之“文”者耶?
“雖區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按此承“十體”來,“區分”即謂十體之别。“禁邪制放” 與上文之“離方遯員”,“辭達無取冗長”與上文之“論達唯曠”,一縱一控,相反相救,如禪人所謂:“出語盡雙,皆取對法”(《六祖法寶壇經·付囑》第一〇)。偭規越矩而無當,則蠻做亂道,徒成“邪”“放”。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所以暢言之也;“辭達”、“論達”則言之已暢矣,而尚下筆勿能自休,即“冗長”也。《文心雕龍·鎔裁》:“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張駿以謝艾繁而不可删”;“敷”、“贍”、“繁”而“不可删”,正 “尚奢”、“無隘”而不“冗長”。《鎔裁》又云:“士衡才優而綴詞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雲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爲病’,蓋崇友于耳”;《世説·文學》門載孫綽語亦云:“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則機雖戒“無取於冗長”,言“豐約之裁”,而自犯所戒,不克踐言,乃至《文賦》本篇亦即遭乃弟“多”而“不清”之目,又“知非難而能難”之例矣。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雖衆辭之有條,必待兹而效績。”按李善註:“言其理既極而無兩致,其言又盡而不可益”;真不知所云。周君振甫曰:“‘指適’之‘適’音‘的’,專主也;劉氏《論語正義》於《里仁》之‘無適’下引《一切經音義》:‘安適、主適也’,是其解。‘指’者、指歸,‘適’者、主要也。”是也。“極” 如《書·洪範》:“皇建其有極”之“極”,中也,今語所謂“中心思想”,“無兩致”者,不容有二也;《荀子·正名》:“辭足以見極,則舍之矣”,可相發明。“盡”謂至竟,即“指適”也,如《荀子·正名》:“假之有人而欲南,無多;而惡北,無寡。豈爲夫南者之不可盡也,離南行而北走也哉?”舊語曰“到地頭”,今語曰“達目的”。“不可益”即“無兩致”之互文,謂註的唯一,方可命中,增多則莫知所向。明吴歌曰:“天上星多月勿明,池裏魚多水勿清,朝裏官多壞子法,姐爲郎多亂子心”(錢希言《獪園》卷四《垢仙》、馮猶龍《山歌》卷四);解頤取譬,亦無傷爾,文繁理富而不立主腦,不點眼目,則散錢未串,游騎無歸,故“立片言而居要,……必待兹而效績。”《史通·敍事》: “蓋餌巨魚者,垂其千釣,而得之在於一筌;捕高鳥者,張其萬罝,而得之由於一目。夫敍事者,或虚益散辭,廣加閑説,必取其所要,不過一言一句耳”;足資參驗。善註“警策”曰:“以文喻馬也,……若策驅馳”;《癸巳存稿》卷一二斥其誤,“‘策’乃篇本編册也”,非鞭策。夫《左傳》文公十三年“繞朝贈策”,服虔註爲“策書”而杜預註爲“馬撾”,機《賦》此處初非用《左傳》事,何勞佐服折杜乎?紀昀評《文心雕龍·書記》已申馬撾之解矣。果若俞説,“策”爲“策書”,則“策”即“册”,“警” 即“居要”之“片言”,是“一篇”短於一册而一册纔著“片言” 也!得無類宋高祖書之“一字徑尺,一紙不過六七字便滿”耶(事見《宋書·劉穆之傳》)?賈誼《過秦論》:“振長策而御宇内”,李善註亦曰:“以馬喻也”;一世之主“振策”猶夫一篇之主“警策”。《禮記·少儀》:“枕、几、熲、杖”,鄭玄註:“熲、警枕也”;“警策”之“警”亦猶“警枕”之“警”,醒目、醒心之意。鍾嶸《詩品·序》:“獨觀謂爲警策,……斯皆五言之警策”;亦與“策書”無關。以馬喻文,歷世常談。如魏文帝《典論》:“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詩品》卷中:“征虜卓卓,殆欲度驊騮前”;《顔氏家訓·文章》篇:“凡爲文章,猶人乘騏驥”;杜甫《戲爲六絶句》:“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歐陽修《文忠集》卷六八《與謝景山書》:“作爲文章,一下其筆,遂高於人,乃知駔駿之馬奔星覆駕,及節之鑾和,以駕五輅而行於大道,則非常馬之所及也”,又卷一二八《詩話》:“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横馳逐,惟意所之,至於水曲蟻封,疾徐中節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其尤警策者也(參觀《世説·賞譽》上註引鄧粲《晉紀》:“王湛曰:‘今直行車路,何以别馬勝不,唯當就蟻封耳’”)。
【增訂四】法國一文家(François Raynouard)嘗評劇本云: “佳矣而惜未加鞭”(C’est très bien,mais il n’y a pas le coup de fouet),謂其乏精警語也。聖佩韋極歎擬喻新切,可爲後來談藝者增一揣稱之詞(C’est là un mot spirituel.Prenez note de l’expression,et ajoutez la,si vous le voulez,au Traité du Sublime de Longin. -Causeries du lundi,Vol. V,p. 112)。正亦“以馬喻”,猶吾國之言“警策”、“鞭辟入裏”也。
又按《文賦》此節之“警策”不可與後世常稱之“警句”混爲一談。採摭以入《摘句圖》或《兩句集》(方中通《陪集》卷二《兩句集序》)之佳言、隽語,可脱離篇章而逞精采;若夫“一篇警策”,則端赖“文繁理富”之“衆辭”襯映輔佐,苟“片言”孑立,却往往平易無奇,語亦猶人而不足驚人。如賈誼《過秦論》結句: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即全文之綱領眼目,“片言居要”,乃“衆詞”所“待而效續”者,“一篇之警策”是已。顧就本句而論,老生之常談,遠不如“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而延敵”,“斬木爲兵,揭竿爲旗”等偉詞也。又如《瀛奎律髓》卷九陳與義《醉中》起句:“醉中今古興亡事,詩裏江山摇落時”,紀昀批:“十四字一篇之意,妙於作起,若作對句便不及”;正謂其聯乃“片言居要”之“警策”,而不堪爲警句以入《摘句圖》或《兩句集》也。警句得以有句無章,而《文賦》之“警策”,則章句相得始彰之“片言”耳。《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引《吕氏童蒙訓》以杜詩 “語不驚人死不休”説陸機此語,有曰:“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斷章取義,非《文賦》初意也。
“必所擬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苟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按李善註:“言所擬不異,闇合昔之曩篇。……言佗人言我雖愛之,必須去之也”;亦大憒憒。兩“必”字異意:“必捐”之“必”、決詞也,如善釋爲“必須”;“必所”之“必”、疑詞也,今語所謂“如果”、“假使”,如《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申豐曰:“其然,將具敝車而行”,杜預註:“猶‘必’爾”,詳見《史記》卷論《淮陰侯列傳》。“闇合曩篇”,其事略如《湘山野録》卷中僧文兆嘲惠崇:“不是師兄偷古句,古人詩句犯師兄”(司馬光《續詩話》作“時人譏其犯古者嘲之”云云;參觀《類説·文酒清話》載魏周輔詩:“文章大抵多相犯,剛被人言愛竊詩”,陳亞和答:“叵耐古人多意智,預先偷子一聯詩”)。若侔色揣稱,自出心裁,而成章之後,忽覩其冥契“他人”亦即“曩篇”之作者,似有蹈襲之跡,將招盜竊之嫌,則語雖得意,亦必刊落。忍痛割愛如所謂“明知愛惜終當割”(商盤《質園詩集》卷一〇《旅窗自訂新舊詩四十卷因成長句》之四);即作者自道删削之情,初無“佗人言”插入也。
【增訂三】錢秉鐙《田間文集》卷一二《毛會侯文集序》:“‘陳言’者、非宿昔之語、緣飾之詞,而吾所自有之言也。凡吾之沾沾自喜、毅然自以爲是者,皆‘陳言’也。匠心以出,創獲前人之所未有,蓋有甚不能舍之詞,已有知其必在所舍也”(參觀卷二〇《書〈有學集〉後》);戴名世《南山全集》卷三《張貢五文集序》:“爲文之道,割愛而已。……見其詞釆工麗可愛也,議論激越可愛也,才氣驰驟可愛也,皆可愛也,則皆可割也。”則 “雖愛而必捐”者,非僅“闇合曞篇”而已。西方文家亦言:“善於抹去,則詩功至矣盡矣,莫大乎此矣”(Pope:“The last and greatest art-the art to blot”),或教初學爲文者言:“心忍手狠,斷愛滅親”(A. Quiller-Couch:“Murder your dar-lings”),或言:“寫作者,能削除之謂也”(Stefan Zweig:“Schreiben heisst wegschneiden können”)。陸機文心豈未臻此耶?斯其自運所以患“才多”歟。(參觀 1885 頁)。
【增訂四】《文賦》:“怵他人之我先,……亦雖愛而必捐”;善註:“言他人言,我先愛之,必須去之也。”謂當“力去陳言” 求“未經人道”,是固然矣。然尚是不“掠美”而已,别有 “捐愛”或“割愛”之更高一境,揚雄首發此意。《法言·君子》評司馬遷云:“多愛不忍,子長也;子長多愛,愛奇也。” 言外即謂子長不解“明知愛惜終須割”,正亦“才多”爲患耳。易順鼎《琴志樓遊山詩集》卷四《廬山集》有張之洞評識云: “作者才思學力,無不沛然有餘。緊要訣義,惟在‘割愛’二字;若肯割愛,二十年後海内言詩者不復道著他人矣。”約翰生博士稱述一師宿訓弟子云:“汝文既成,自讀一過;遇尤得意處,削去勿留”(I would say to Robertson what an old tu- tor of a college said to one of his pupils:“Read over your composition,and where ever you meet with a passagewhich you think is particularly fine,strike it out.”-J. E. Brown,The Critical Opinions of Samuel Johnson,1926,p. 456)。即錢秉鐙所謂“沾沾自喜”而“在所必舍”也。王世貞《弇州山人續稿》卷一八二《與徐孟孺》記:“昔謝茂秦每論詩,輒言當割愛,而意不能自決。以屬于鱗,泚筆抹之,大叫稱快。乃知陳王、敬禮之談,千古不虚也。” 蓋作者每不忍操刀自“割”,而必假手於知友;“陳王”云云,出曹植《與楊德祖書》。
“彼榛楛之勿剪,亦蒙榮於集翠;綴下里於白雪,吾亦濟夫所偉。”按李善註:“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辭亦美。……以此庸音,而偶彼嘉句,譬以下里鄙曲,綴於白雪之高唱,吾雖知美惡不倫,然且以益夫所偉也。”前二語易曉,故善註未誤;後二語更進一解,善註遂含糊鶻突。前謂“庸音” 端賴“嘉句”而得保存,後則謂“嘉句”亦不得無“庸音”爲之烘托。蓋庸音匪徒“蒙”嘉句之“榮”,抑且“濟”嘉句之“偉”。“蒙榮”者,俗語所謂“附驥”、“借重”、“叨光”;“濟偉” 者,俗語所謂“牡丹雖好,緑葉扶持”,“若非培塿襯,争見太山高”(C’est une ombre au tableau qui lui donne du lustre)(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一八《吴太醫》)。《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引《潛溪詩眼》:“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因舉《望嶽》、《洞庭》等篇爲例;吴可《藏海詩話》:“東坡詩不無精粗,當汰之。葉集之曰:‘不可!其不齊不整中時見妙處,乃佳’”;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爲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只知奇語之爲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趙秉文《滏水集》卷二〇《題南麓書後》:“‘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夫如何’三字幾不成語,然非三字無以成下句有数百里之氣象;若上句俱雄麗,則一李長吉耳”;魏際瑞《魏伯子文集》卷四《與子弟論文書》:“詩文句句要工,便不在行。”十七、八世紀西方名家論詩亦云:“通篇皆隽語警句,如滿頭珠翠以至鼻孔唇皮皆填嵌珍寶,益妍得醜,反不如無”(Jewels at nose and lips but ill ap- pear;/Rather than all things Wit,let none be there);又云:“詩中詞句必工拙相間,猶皇冕上之金剛鑽,須以較次之物串綴之”(An imperial crown cannot be one continued diamond;the gems must be held together by some less valuable matter. Ces versprosaïques sont des fils de laitons qui servent à joindre des diama-nts);一大小説家自言夾敍夾議處視若沉悶,實有烘雲托月之用,猶寶石之須鑲邊(The jeweller knows that the finest brilliant re-quires a foil...these soporific parts are artfully interwoven in or-der to contrast and set off the rest)。盈頭蓋臉皆珠寶之喻,可與談藝另一喻合觀:“人面能美,尤藉明眸,然徧面生眼睛,則魔怪相耳”(Il n’y a rien de plus beau ni de plus éclatant que les yeux; mais Argus passa pour un monstre,dès qu’il en parut tout cou-vert)。十九世紀一大詩人概以一語曰:“詩勿論長短,匪特不能通篇悉佳,亦不當爾”(A poem of any length neither can be,norought to be all poetry)。
【增訂三】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言小説應使讀之者生“强烈幻覺”(intensity of illusion)。當世論師補苴之,謂全書中“强烈”程度不可等齊一律(a uniform intensi- ty),而必有升有降,猶夫高或爲陵,深或爲谷,得地之宜(ordering intensities,each valley and each peak in its proper place-Wayne C.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1961,60)。與費爾丁等語相發明。尼采嘗謂麵包淡而寡味,然苟無此物佐餐,佳餚美味,連進即易饜腻,推案不欲食矣,故“一切藝術作品中須具有相當於麵包者”(Inallen Kunstwerken muss es etwas wie Brot geben-Menschli- ches,Allzumenschliches,Bd II,Abt. ii,§ 98. op. cit.,I,919)。蓋吾國以饌“下飯”,而“大餐”(趙光自編《年譜》道光四年“登夷館樓閣設席大餐”;陳坤《嶺南雜事詩鈔》卷五《食大餐》;張問安《亥白詩草》卷三《夏日在廣州戲作洋舶雜詩》之六:“飽啖大餐齊脱帽”)則以麵包“下” 饌。所言猶夫“濟偉”、不要“句句工”之旨;取譬於口腹,較綴鑽鑲寶之喻,似更資切問而近思焉。
【增訂四】約翰生屢言“烘託”、“工拙相間”(artful intermix- ture)(J. E. Brown,op. cit.,pp. 251,254)。柯勒太所謂“徧面生眼睛”,早發於古羅馬修詞學名典:“藻彩譬如詞令之眼目。然倘通身皆眼,則其他官肢俱廢而失用矣”(Ego vero haec lumina orationis velut oculos quosdem esse eloquentiae credo. Sed neque oculos esse toto corpore velim,ne cetera membra officium suum perdant. -Quin- tilian,Inst. orat.,VIII.,v. 34,Loeb.,Vol. III,pp.298-10)。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瀛奎律髓》引方回 “未有名爲好詩而句中無眼者”一語(卷一〇王安石《宿雨》評語),嘲之曰:“人生好眼,只須兩隻,何必盡作大悲相千手千眼觀世音乎!”用意不異。聖佩韋甚賞儒貝爾之約鍊,而微嫌其如天上繁星過密,虚隙無多,使人有應接不暇之感(Il ya trop d’étoiles dans le ciel de M. Joubert. On voudrait plus d’intervalles et le repos. ...Ces idées intermédiaires,s’il s’ était donné la peine de les exprimer, ne nous ennuiraient pas,mais plutôt nous reposeraient en le lisant. -Causeries du lundi,Vol. I,p. 168)。哈代曰:“劇本固臵不論,抒情詩之佳者亦非通篇處處情深文明,特其佳句能烘染平常語句耳”(Leave alone plays,some of our best lyrics are not lyrical every moment throughout, but the neutral lines are warmed by the remainder. -Har- dy to Arthur Symons,in Michael Milgate,Thomas Hardy,1982,p. 448)。克羅齊謂:“無平夷則不見高峻,無寧静則不覺震盪”(Senza il piano,non si può avere il rilievo; senza un periodo di apparente calma,non si può avere l’istante della commozione violenta. -Croce,Conversazi- oni critiche,serie I,p. 67);幾如闡釋蒲伯舊語(Besides to bestow heightening on every part is monstrous:Some parts ought to be lower than the rest-Pope:“To Walsh”,Cor- respondence,ed. G. Sherburn,I,p. 18)。愛略脱亦謂長篇詩中必有平鈍句段爲警策句段居間引度(There must betransitions between passages of greater and lesser intensity. ...The passages of less intensity will be in relation to the level on which the total poem operates,prosaic. -T. S. Eliot,On Poetry and Poets,1957,p. 32)。皆有當“庸音濟偉”、“麵包下饌”之旨。《明文海》卷一三三沈懋孝(?)《雪後與諸文學諷〈文賦〉》:“‘綴下里於白雪,吾以濟夫所偉’:用之當,芻蕘可以襄廟謨”;得其解矣。
【增訂五】蒲伯言作詩當如光黯相襯(An Essay in Criticism,301-2:As shades more sweetly recommend the light,/Somodest plainness sweetly sets off sprightly Wit)。
近人亦謂於精意好語之間,安置湊數足篇之句(Chevilles,Zeppe, intarsiature,parti aritmetiche),自不可少,猶流水一灣,兩岸嘉蔭芳草,須小橋跨度其上,得以徜徉由此達彼(quei versi sono unponticello di legno per passare dall’una all’altra sponda verdeg-giante);真“濟夫所偉”之“濟”矣!蓋争妍競秀,絡繹不絶,則目炫神疲,應接不暇,如鵬搏九萬里而不得以六月息,有乖於心行一張一弛之道。陸機首悟斯理,而解人難索,代遠言湮。老於文學如劉勰,《雕龍·鎔裁》曰:“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爲‘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則於 “濟於所偉”亦乏會心,祇謂作者“識”庸音之宜“芟”而“情”不忍“芟”。李善以下醉心《選》學者於此茗艼無知,又不足咎矣。
“或託言於短韻,對窮迹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或寄辭於瘁音,言徒靡而弗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爲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而不和。”按此節文法,别見《全上古文》卷論宋玉《好色賦》。《文選》李善註:“‘短韻’、小文也;……‘靡’、無也。‘瘁音’ 謂惡辭也;‘靡’、美也,言空美而不光華也。”兩“靡”字異義,猶前之兩“必”字異義。“瘁”、竭盡之意,“華”、茂盛之意;才短則易盡而難繼,故言“美”而不多,如孤花之表春餘耳。工拙相參,“濟夫所偉”,與“妍蚩混體,累質爲瑕”,毫釐之差,謬以千里。蓋短韻小文别於鴻筆鉅篇,江河不妨挾泥沙俱下,而一杯之水則以淨潔無塵滓爲尚。“短韻”、“瘁音”,皆謂才思寒儉、邊幅狹小,如襪線拆下。“偏絃”則得句而不克成章,“混體”則勉强成章而拉雜支扯,窘狀畢呈。唱清莫應,音瘁難續,明月已盡,夜珠不來,其情事如《詩人玉屑》卷六引《陵陽室中語》記韓駒云:“凡作詩須命終篇意,切勿以先得一句一聯,因而成章;如此則意多不屬,然古人亦不免如此”;《詩話總龜》後集卷二〇 引《童蒙詩訓》記徐俯云:“爲詩文常患意不屬,或只得一句,語意便盡,欲足成一章,又患其不相稱”(《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五引語同,但未標明徐俯)。故《唐詩紀事》卷二〇記祖詠應試,賦《終南山望餘雪》,祇得四句便納卷,或詰之,對曰:“意盡!”;《冷齋夜話》卷四載潘大臨答謝逸書:“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爲俗氛所蔽翳。昨日閑卧,聞攪林風雨,欣然起題於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忽催租人至,遂敗意。止此一句奉寄。”四句納卷,一句奉寄,均“短韻”、“孤興”,任其“寂寞”、“寥廓”也。《後山詩註》卷三《次韻西湖徙魚》第三首:“小家厚斂四壁立,拆東補西裳作帶”,任淵註:“自言窘於屬和也”;又卷八《隱者郊居》:“拆補新詩擬獻酬”;意盡不休,搜索枯腸而强求“友”“承”也。孫覿《鴻慶居士集》卷四《題谷隱》:“句好無强對,神超有獨遨”;樓鑰《攻媿集》卷一二《即事》:“調琴不用求成曲,得句何須湊作詩?”;不“强對”、“湊作”,庶免於“混妍蚩”也。張炎《詞源》卷下:“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混妍蚩”者,“拍搭襯副”而“去” 不得也。劉辰翁評點李壁註《王荆文公詩集》卷三七《松江》: “五更縹渺千山月,萬里淒涼一笛風”,批云:“上句無用”,卷三八《江上》:“春風似補林塘破,野水遥憐草樹高”,批云:“上句先得”;欲“先得”之句不“偏絃孤張”,强爲之對,徒成“無用”,如捉家雞以妃天邊鴻鵠也。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三論“全寶未易多得”,范晞文《對牀夜話》卷三論“好句易,好聯難”,皆此意。然安石此二聯之上、下句,一“妍”一“媸”,尚非懸絶,或猶可“混”,不失如“園柳變鳴禽”之於“池塘生春草”。余舊見沈曾植朱墨評點嚴遂成《海珊詩鈔》卷四《太行》: “兒孫羅列百靈朝,小白懸車道路遥。掉尾爲龍翻碣石,連羣如馬勒中條。孕生碧獸跪而乳,壓住黄河瘖不驕。呵吸仰疑通帝座,凌雲我欲上山椒”;評云:“第六句所謂‘放筆作霹靂聲’ 也,出句何太無色!”第三、四句亦雄健,第五句扯淡稚拙,遽集於此,相形“妍媸”,分明太甚,不能“濟偉”,適滋玷穢,匪直“無用”而已;其“拍搭襯副”而“去”不得,視“山上亂雲隨手變”之於“淛東飛雨過江來”(殷堯藩《喜雨》),更有過焉。《儒林外史》第二九回記蕭金鉉作《烏龍潭春游詩》:“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杜慎卿讀之曰:“加意做出來的!但上一句只要添一個‘問’字,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先生把他做了詩,下面又强對一句,便覺索然了!”足繼韓駒、徐俯、劉辰翁等説詩語,爲《文賦》作箋;上句“好詞”者,“含清唱而靡應”也;强對“索然”者,“故雖應而不和”也。倪元璐《倪文貞公遺稿》卷一《發足靈鷲抵天竺》:“青得山無奈,白爲雲可知”,亦可移慎卿言評泊之。又按《外史》中詩多取他人成句,非吴敬梓自擬;袁潔《蠡莊詩話》卷四:“畢恬溪(亨)爲余誦張嘯蘇佳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吴氏倘借張語以發策歟?張不知何人,未遑考索也。
“雖紛藹於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瓶之屢空,病昌言之難屬。故踸踔於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遺恨以終篇,豈懷盈而自足!”按作而不成,意難釋而心不快,無足怪者;作而已成矣,却復怏怏未足,忽忽有失,則非深於文而嚴於責己者不能會也。其始也,“騖八極而游萬仞,觀古今而撫四海”,而兹之終也, “紛藹此世,而予掬不盈”;蓋人之才有涯,文之材無涯,欲吸西江於一口,而衹能飲河滿腹而已。前言劣手“混妍蚩而累良質”,良工則解“綴下里白雪以濟偉”,而此歎“昌言難屬,庸音足曲”,蓋盡善盡美,毫髮無憾,雖在良工,勿克臻此,至竟與劣手祇如五十步百步而已。初曰:“伊兹事之可樂”,事畢乃曰: “恒遺恨以終篇”;蓋事之所能已盡,心之所有亦宣,斐然成章,而仍覺不副意之所期,如丘而止耳,爲山尚虧也。事願乖違(語見嵇康《幽憤詩》、《晉書·宗室傳》譙王承《答甘卓書》、劉長卿《北遊酬孟雲卿見寄》、李後主《浣溪沙》、《仁王經·四無常偈》等),人生常歎,造藝亦歸一律。文士之“遺恨終篇”,與英雄之壯志末酬、兒女之善懷莫遂,戚戚有同心焉。西人談藝,或以理想之據高責備,比歌德《浮士德》中魔鬼,於現實事物都不許可(L’idéal est la voix qui dit“Non”aux choses et aux êtrescomme Méphistophélès);有撰《悲劇觀之文學史》者,以“求全美盡善”(der Wille zur Vollendung,la recherche del’absolu)爲歷世才人齎志長恨之一端。《文賦》所“嗟”,正是斯情。然文成而得意如願,復比比多有,如《宋書·范曄傳》獄中與甥姪書自譽《後漢書》云:“實天下之奇作,乃自不知所以稱之”;《顔氏家訓·文章》云:“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旁人”;歐陽修《文忠集》卷四七《答吴充秀才書》云:“蓋文之爲言,難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甚且如王昶《國朝詞綜》卷四六西湖老僧《點絳唇》云:“得意高歌,夜静聲偏朗,無人賞,自家拍掌,唱徹千山響。”自得受用,未可因而斷言其才高或其趣卑,故能爲所欲爲,躊躇滿志乃爾。
【增訂三】“西湖老僧”詞乃淨慈寺僧豁堂自題晝者,見明遺民李介《天香閣隨筆》卷一,“偏”作“初”,“徹千”作“得青”。
【增訂四】蔣景祁《瑶華集》卷二選《點絳唇》,作者爲釋正喦,“唱徹千山響”作“唱得千山響”。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六亦選“西湖老僧”此詞,“唱徹”作“唱得”,評曰: “一片化機,古今絶調。……‘徹’字不及‘得’字。”余觀唐寅《六如居士全集》(唐仲冕輯本)卷三《题畫》云:“山中老木秋還青,山下漁舟泊淺汀。一笛月明人不識,自家吹與自家聽”;此僧殆曾竊聽耶?
李光地《榕村語録》正編卷三〇嘗評杜甫:“工部一部集,自首至尾,尋不出他一點自見不足處,只覺從十來歲以至於老,件件都好;這是一件大病”;杜甫於詩亦“懷盈自足”,不似陸機之“遺恨終篇”,然二家文章正不以此爲優劣也。《史通·自敍》:“每握管,歎息遲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實能之而不敢也”;則文士“遺恨”之又一端,敗於人事,非己之咎。兩恨孰深,必有能言之者。
“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按自此至:“雖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一大節皆言文機利滯非作者所能自主,已近後世“神來”、“烟士披里純”之説。《梁書·蕭子顯傳·自序》:“每有製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全唐文》卷七 〇九李德裕《文章論》引自撰《文箴》:“文之爲物,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至”;以至貫休《言詩》:“幾處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歐陽修《六一詩話》引無名氏惡詩道“好句難得”:“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或《鏡花緣》第二三回林之洋强顔自解:“今日偏偏詩思不在家,不知甚時纔來!”;莫非道此情狀。“在我”而非“余力”,即如鍾嶸《詩品》中《謝惠連》引《謝氏家録》載靈運自稱其“池塘生春草”之句,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蘇軾《東坡題跋》卷二《書曇秀詩》:“余嘗對歐陽文忠公誦文與可詩云:‘美人卻扇坐,羞落庭下花’,公云:‘此非與可詩,世間原有此句,與可拾得耳’”;
【增訂四】文與可句見《丹淵集》卷二《秦王卷衣》。
陸游《劍南詩稿》卷八三《文章》:“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儒林外史》第二回周進面譽王惠鄉試硃卷“後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却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或讚或諷,有諧有莊,謝客兒誇五字 “非吾語”,王舉人誇兩股“不是俺作”,正陸機言“非余力之所戮”爾。西人論致知造藝,思之思之,不意得之,若神告之,若物憑之,或曰:“不當言‘我思’,當言‘有物[假我以]思’”,(Man soll nicht sagen:“Ich denke”,sondern:“Es denkt”);或曰:“言‘我思’,大誤;當言‘我爲彼所思’。我即非我也”(C’est faux de dire:Je pense. On devrait dire:On me pense. JEest un autre)。
【增訂三】濟慈亦嘗語友,每有新意新詞,輒自詫其似出於他人而非得諸己者( it struck him with astonishment andseemed rather the production of another person than his own-quoted in Amy Lowell,John Keats,I,151)。
“在我”而“非余”,“天成”而人“偶得”,“不是俺”却“也不是人”,此之謂矣。
《文賦》非賦文也,乃賦作文也。機於文之“妍蚩好惡”以及源流正變,言甚疏略,不足方劉勰、鍾嶸;而於“作”之“用心”、“屬文”之“情”,其慘淡經營、心手乖合之況,言之親切微至,不愧先覺,後來亦無以遠過。杜甫《醉歌行》云:“陸機二十作《文賦》”,未曉何本。
【增訂三】李清照《金石録後序》:“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上句指上文之“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謂十八歲也。用事即本杜詩。
信斯言也,則可仿張説稱崔湜而歎其文或可致,其年不可及矣。人纔弱冠,方且負才使氣,易念輕心,以爲興酣可摇五嶽,筆落足掃千軍,安能便深知兹事之難,九迴腸而三折肱,如機之全消客氣,盡退虚鋒,作過來人閲歷語哉?後世沿習,已成典故,如《梁谿漫志》卷六自記爲“士子年十有九擢第”作啓云:“年踰賈誼,亦濫置於秀林,齒少陸機;顧何能於《文賦》。”周君振甫曰:“李善於此《賦》題下註引臧榮緒《晉書》載機‘年二十而吴滅’,積十一年入洛,爲張華所賞,作《文賦》。必非如杜詩所謂‘二十作《文賦》。’陸雲與兄書之九稱《文賦》‘甚有辭’,又曰:‘《感逝賦》愈前’云云;當指機之《歎逝賦》,其賦明言‘余年方四十’,則《文賦》爲機四十後作。”允矣。
陸機《謝平原内史表》:“雲雨之澤,播及朽瘁。忘臣弱才,身無足采;哀臣零落,罪有可察。……使春枯之條,更與秋蘭垂芳,陸沈之羽,復與翔鴻撫翼。”按沈約《齊安陸王碑》:“惠露沾吴,仁風扇越”,《文選》李善註:“陸機《謝成都王牋》曰:‘慶雲惠露,止於落葉。’”其《牋》僅存善註所引二句,意同此《表》“雲雨之澤”二句與“使春枯之條”二句,猶言起死人而肉白骨,“止”如“蒞止”之“止”,至及也;脱善註未標明《謝牋》,則奇零八字,尠不以爲猶言西江水難活枯鮒,而視“止於” 如“流言止於智者”之“止於”矣。洪邁《容齋四筆》卷一四: “表章自敍,以兩‘臣’字對説,由東坡至浮溪多用之。然須要審度君臣之間情義厚薄及姓名眷顧,於君前乃爲合宜。劉夢得代竇羣容州表有:‘察臣前任事實,恕臣本性朴愚’,坡公本此。近代後生,不識事情,碌碌常流,乍得一官,輒云‘知臣’、‘察臣’之類,真可笑也!”洪氏未識唐前表奏早以“兩‘臣’字對説”,如陸機此《表》之“忘臣——哀臣”,又《全後周文》卷一 〇庾信《代人乞致仕表》:“察臣榮不可支,矜臣分不能强。”唐人固常仿此,如《全唐文》卷七七一李商隱《代平安公遺表》:“豈意陛下謂臣奄有三縣,未稱其能,謂臣出以一麾,未足爲貴。”
【增訂四】唐人表奏如《全唐文》卷二〇七宋璟《乞休表》: “陛下選能以授,爲官而擇。察臣之有詞,矜臣之不逮”;卷二四六李嶠《謝賜優詔矜全表》:“許臣以無僭衡鏡,怪臣以輒謝鹽梅。察臣誠款之心,知其憂國;覽臣狂愚之奏,謂合事宜。” 更僕難數。
北宋愈多,蘇軾所師歐陽修《亳州謝上表》即云:“察臣自取於怨仇,本由孤直;憫臣力難於勉强,蓋迫衰殘”,何必“本”劉禹錫哉?又如王安石弟子陸佃《陶山集》卷七《謝中書舍人表》: “察臣於隱約之中,擢臣於疏賤之外”,卷八《蔡州謝上表》:“念臣才能雖薄,猶是舊人;察臣悔吝固多,實非餘黨。”南宋尤成匡格,此洪邁之所以嗤笑歟。莊仲方《南宋文範》卷二七、二八所録,自宗澤《遺表》至方岳《辭起復知州表》“察臣”、“念臣、“俾臣”、“憐臣”、“知臣”、“矜臣”、“謂臣”之類,層見疊出,葫蘆依樣,其中或不無“碌碌常流”。楊萬里《誠齋集》卷四七《謝御寶封回自劾狀表》:“憐臣老而幸會,親逢賓日之清明;知臣野而朴忠,未聽客星之漁釣”,則洵免於此嘲矣。
陸機《與弟雲書》:“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按卷一〇二陸雲《與兄平原書》之一九:“雲謂兄作《二京》,必得無疑,久勸兄爲耳。又思《三都》,世人已作是語,觸類長之,能事可見。”則似雲已覩左思賦矣。《文選》以賦體開卷,而以《京都》冠其體;蓋此種製作競多侈富,舒華炫博,當時必視爲最足表才情學問,非大手筆不能作者。故左思不惜“構思十稔”爲之,而陸雲亦“久勸兄爲”也。《北齊書·魏收傳》:“收以温子昇全不作賦,邢雖有一兩首,又非所長,常云:‘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而作《京都》賦殆才之尤大者歟。竊意其事仿佛後世之重五、七言長律;杭世駿《道古堂文集》卷七《〈韻典析疑〉序》:“自來大家未有不工排律而可冒託者也。近代鉅公……薄排律而不屑爲,勉强爲之,不及十韻而已胸喘膚汗,氣竭不能再鼓矣”;施閏章《愚山别集》卷一:“吾讀方密之《述懷》二百韻,歎爲奇觀,已如讀《三都賦》。至關中李太青有三百韻詩,便當盡焚却古今經、史、子、集,單看此一篇排律矣!”;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十八年四月十九日: “唐詩唯無七言排律,本朝最重大詩體也;自鴻博大考始用之,非小翰林所敢作,惟湯海翁有七排百韻,亦第一詩人矣!”—— 指湯鵬《海秋詩集》卷二五《曹新安師以詩集命點勘,斐然敍德抒情,得七律一百韻》。長律可具類書之用,故施氏戲欲摧燒四部之籍,又與袁枚等謂《三都》《兩京》足“當類書、郡志”,互相發明;參觀前論《三都賦》。
《與長沙顧母書》:“痛心拔腦,有如孔懷。”按僅二句,嚴未註輯自何書。實出《顔氏家訓·文章》篇,舉爲“用事誤”之例者,謂:“述從祖弟士璜死,乃云云。心既痛矣,即爲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爲‘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爲‘孔邇’,於義通乎?”
e. g. R. P. Blackmur,The Lion and the Honeycomb,237(to give Dante a little bac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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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ke,Notes on Reynolds:“Invention depends altogether upon execution or organisation”etc.( A. Gilchrist,Life of William Blake,“Everyman’s”,272). Cf.Croce,Estetica,10a ed.,11-3;H. Focillon,Vie des Formes,65-8.
W. Knight,The Philosophy of the Beautiful,I,209(Me Vicar);H. J. Bate,From Classic to Romantic ,131 ff. ,l53 ff. ; G. Morpurgo-Tagliabue,L’Esthétique contemporaine,20 ff.,42 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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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stasio, Sonetti, I,Tutte le Opere, Mondadori II, 939. Cf. T rollope, An Autobiography,ch. 10,“The Oxford Trollope”,178:“At such times I have been able to imbue myself thoroughly with the characters I have had in hand ,...crying at their grief,laughing at their absurdities,and thoroughly enjoying their 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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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f. Piron,La Métromanie,III. vi:“Leurs écrits sont des vols qu’ils nous ont faits d’avance”;Mérimée à Viollet-le-Duc:“ Homère m’a volé un grand nombre de belles choses que j’aurais peut-être inventées s’il ne les avait dites avant moi”(P. Léon,Mérirmée et son Temps,386).
Abraham Cowley:“Of Wit”;Johnson,Lives of the English Poets,“ Dry- den”(“ On the Death of M rs Killigrew”); Voltaire, Dic. philos. art.“ Style” (Racine);Fielding,Tom Jones,Bk. V,ch. 1.
Colletet, quoted in A. Soreil, Introduction à l’Histoire de l’Esthétique française,nouv. éd. rév.,97.
Coleridge,Biographia Literaria,ch. 14.
Croce,La Pcesia,93-6. Cf. T. S. Eliot,To Criticise the Critic,34(some parts deliberately planned to be less“poetic”than others).
Cf. Poe:“The Poetic Principle”and“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Po- ems and Miscellanies,Oxford,167,193( a psychal or physical necessity);G. Boul- lough,Mirror of Minds,214( the poetic as well as the psychological importance of phases of lowered tension);A. Soreil,op. cit.,44(Pierre Nicole).
Cf. Valéry, Variétés I,67;Littérature, 36( les vers donnés et les vers calculés).
Amiel, quoted in M. -J. Guyau,L’Art au Point de Vue sociologique, 77; Faust,I,1338:“ Ich bin der Geist,der stets verneint!”Cf. Rivarol:“ L’art doit se donner un but qui recule sans cesse,et mettre l’infini entre lui et son modèle”( Sainte- Beuve,Les Grands Écrivains Français,ed. Maurice Allem,X,278).
W. Muschg,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3. Aufl.,530-8;Cf. Novalis, Fragmente,§ 87,hrsg. E. Kamnitzer,S. 81:“Ein absoluter Trieb nach Vollendung und Vollständigkeit ist Krankheit,sobald er sich zerstörend und abgeneigt gegen das Unvollendete,Unvollständige zeigt.”
Lichtenberg, quoted in R. Müller-Freienfels, Psychologie der Kunst, I, 321. Cf. Heine,Religion und Philosophie in Deutschland,III,Sämtl. Werke.,Wei- chert,VIII,94:“So wie man sagt:‘Es regnet,es blitzt’usw.,so sollte Fichte nicht sagen:‘Ich denke’,sondern‘Es denkt’.”
Rimbaud:“ Lettre à Georges Izambard”,Poèmes,Hachette,245;cf. 246, “Lettre à Paul Demeny”:“Car Je est un autre”,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