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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全宋文卷三一
謝靈運《山居賦》。按靈運以詩名，文遠不稱。范曄不工韻語，故《史通·覈才》篇論能文能史者，僅數班固、沈約；然曄《樂游應詔詩》一首尚見採於《文選》。《選》録取靈運詩甚多，而其文則舍旃，《擬魏太子鄴中集詩》諸《序》乃附詩得入；選樓中學士非盡率爾漫與也。謝詩工於模山範水，而所作諸賦，寫景却尠迥出，唯卷三〇《嶺表賦》：“蘿蔓絶攀，苔衣流滑”，《長谿賦》：“飛急聲之瑟汩，散輕文之漣羅”，差堪共語。周亮工《書影》卷一〇：“謝客詩只一機軸，……措詞命意，盡於《山居》一賦。所謂‘遡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即《賦》中‘入澗水涉，登嶺山行’，此類甚多。”以言機杼，尚無不可，以言刻劃物色，則《賦》未許與詩並論。即如周所摘詩句，見《初去郡》，接云：“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賦》中正苦乏此等致語耳。又按周所引《賦》二句，前云：“爰初經略，杖策孤征”，後云：“陵頂不息，窮泉不停，櫛風沐雨，犯露乘星。”是詩之 “水涉”與“山行”，銜接遞代，“涉”之事“終”，於是“行”之事“始”，舍舟而陸；賦中則二事並舉，選地築室，盡心悉力，或已“登”絶“頂”，尚“山行”而“不息”，或已“窮”發“源”，猶“水涉”而“不停”。周氏貌取皮相，未察文理也。
《山居賦》有靈運自註甚詳。賦既塞滯，註尤冗瑣，時時標示使事用語出處，而大半皆箋闡意理，大似本文拳曲未申，端賴補筆以宣達衷曲，或幾類後世詞曲之襯字者。如“除菰洲之紆餘”註：“除菰以作洲，言所以紆餘也”；“寒燠順節，隨宜非敦” 註：“興節隨宜自然之數，非可敦戒也”；“理匪絶而可温”註： “《論語》云：‘温故知新’；理既不絶，更宜復温，則可待爲己之日用也。”他如“謝平生於知遊，棲清曠於山川”，又“若乃南北兩居，水通陸阻，觀風瞻雲，方知厥所”，皆意甚顯豁，而加註：“與知遊别，故曰‘謝平生’，就山川，故曰‘棲清曠’”，“‘兩居’謂南北兩處各有居止，峯崿阻絶，水道通耳。觀風瞻雲，然後方知其處所”。“此楚貳心醉於吴客，河靈懷慚於海若”，典故尋常，而加註：“枚乘云，楚太子有疾，吴客問之，舉秋濤之美，得以瘳病；太子、國之儲貳，故曰‘楚貳’。‘河靈’、河伯居河，所謂‘河靈’；懼於海若事見莊周《秋水》篇。”“敬承聖誥”，亦加註：“賈誼弔屈云：‘恭承嘉惠’，‘敬承’亦此之流”；則何不更曰：“《書·伊訓》：‘聖謨洋洋’，‘聖誥’亦此之流”？無謂極矣！不須註而加註，是贅綴也；既加註而不徧，是掛漏也；進退失據，恐難自解。至於“野有蔓草，獵涉蘡薁”，自註：“詩人云，六月食鬱及薁，‘獵涉’字出《爾雅》”；《爾雅》實無其詞，記憶偶疏，却不必苛責耳。何琇《樵香雜記》卷下：“自註始於王逸，戴凱之《竹譜》、謝靈運《山居賦》用其例；《漢書·藝文志》亦自註，然非發明文義，故不以託始”；梁玉繩《瞥記》卷四舉北魏張淵《觀象賦》、北齊顔之推《觀我生賦》亦有自註，而記錢大昕云：“陳壽載楊戲《季漢輔臣贊》有註，又在靈運前。”余觀洪興祖《楚辭補註》卷一七王逸《九思》“詞曰”二字下補註：“逸不應自爲註，恐其子延壽之徒爲之爾”；張衡《思玄賦》有《舊註》，《文選》李善註：“未詳註者姓名，摯虞《流别》題云：‘衡註’［按《全晉文》卷七七《文章流别論》漏輯］；詳其義訓，甚多疏略，而註又稱‘愚’以爲疑辭，非衡明矣”；《世説·文學》註引《左思别傳》：“凡所註解，皆思自爲，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也”，《全晉文》卷一四六闕名《左思别傳》嚴氏按語駁其“失實”、“無足爲憑”。苟王逸、張衡、左思諸賦之註匪出己手，則靈運爲創舉矣。夫自註倘在所需，何妨由我作古，不煩援引前例。然詞章自註，又當别論。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八《唐元稹修桐柏宫碑》：“其文以四言爲韻語，既牽聲韻，有述事不能詳者，則自爲註以解之，爲文自註，非作者之法”；元氏《長慶集》未收此文，《全唐文》卷六五四《桐柏宫重修記》又無隻字自註，末由考鏡。董逌《廣川書跋》卷八《〈園池記〉别本》謂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亦自“釋於後”，因全録之，且曰：“如此而後可以識也”；《全唐文》卷七三〇樊記亦未附自釋。揣摩歐陽之意，當是：記事之文應條貫終始，讀而了然，無勞補苴，詩賦拘牽聲律，勿能盡事，加註出於不得已；元稹記事，乃用四言韻語，作繭自縛，遂另以散語作註申意，多兹一舉，所以爲“非法”歟。蓋詩、賦中僻典難字，自註便人解會，如劉禹錫、白居易、陸龜蒙等所習爲，斯尚無礙；又本事非本人莫明，如顔之推《觀我生賦》自註專釋身世，不及其他，謹嚴堪式，讀庾信《哀江南賦》時，正憾其乏此類自註。至於宣意陳情，斷宜文中言下，尋味可會，取足於己，事同無待；苟須自註，適見本文未能詞妥義暢，或欠或漏，端賴彌補，則不若更張改作之爲愈矣。故曰“非法”爾。西方舊謔謂畫師繪禽獸圖成，無識爲底物事者，其人乃大書於上曰：“此是牛！”“此是雞！”， “此雖似花，實是獅！”；“非法”之自註，殆類彼畫師之所爲乎。靈運《山居賦》自註，義訓、本事、申意三者皆有，又泛施寡要，愈形凌雜。晚唐人碑版文字，自註益横決，如《全唐文》卷八二五黄滔《丈六金身碑》自註有長約二百六十字者，卷八七 〇宋齊邱《仰山光涌長老塔銘》自註中稱引此僧語録約一百六十字，元稹想不如此頽放，樊宗師固甚約斂也。别見《全唐文》卷論李德裕《鼓吹賦》。
《山居賦·序》：“意實言表，而書不盡，遺迹索意，託之有賞。”按《賦》結句：“權近慮以停筆，抑淺知而絶簡”，詞意已具，却自註：“故停筆絶簡，不復多云，冀夫賞音悟夫此旨也”，復重《序》語，何“多云”而不憚煩歟？他如“自園之田，自田之湖”一節自註：“此皆湖中之美，但患言不盡意，萬不寫一耳”；“南山則夾渠二田，……呈美表趣，胡可勝單”，自註：“細趣密翫，非可具記，故較言大勢耳”；亦似畫蛇添足。“言心也，黄屋實不殊於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按可以《世説》所載二事分説；《言語》：“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户’”，“此“心不殊”也；《排調》：“支道林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此“事有異”也。《南史·齊宗室傳》衡陽王鈞答孔珪：“身處朱門而情遊江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雲”，此心境與身境之鑿枘也。唐釋元覺《永嘉集》第九《勸友書》則論“身心”有矛盾乃致“人山”分喧寂也。别詳《全唐文》卷論王維《與魏居士書》。
《山居賦》：“嘉陶朱之鼓棹，迺語種以免憂；判身名之有辨，權榮素其無留，孰如牽犬之路既寡，聽鶴之塗何由哉！”，自註： “陶朱、范蠡，臨去之際，亦語文種云云。……‘牽犬’、李斯之歎；‘聽鶴’、陸機領成都衆大敗後，云：‘思聞華亭鶴唳，不可復得。’”按意同《南史·劉穆之傳》：“謂所親曰：‘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踐危機，今日思爲丹徒布衣，不可得也！’”靈運能作爾許語，而終不免於非命强死，與文種、李斯、陸機同歸，豈非如鮑老之笑郭郎、使後人而哀後人乎！孔稚珪《北山移文》：“雖假容於江臯，乃嬰情於好爵”，或《文心雕龍·情采》：“故有志深軒冕，而汎詠臯壤，心纏幾務，而虚述人外”，頗可移評靈運之高言“嘉遯”。元好問《論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爲人？高情千古《閑居賦》，争識安仁拜路塵！”實則潘岳自慨拙宦免官，怏怏不平，矯激之情，欲蓋猶彰；靈運此作祇言“抱疾就閑”，心向禪玄，詞氣恬退；苟曰“失真”，《山居》過於《閑居》遠矣。以李斯、陸機配當，自靈運始。《全後魏文》卷一八中山王熙《將死與知故書》：“昔李斯憶上蔡黄犬，陸機想華亭鶴唳”；《晉書·陸機、陸雲傳》唐太宗撰《制》：“上蔡之犬不誡於前，華亭之鶴方悔於後”；高彦休《唐闕史》卷下記崔雍題《太真上馬圖》：“上蔡之犬堪嗟，人生到此；華亭之鶴徒唳，天命如何！”李白《行路難》：“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安足道？”，以聲律故，易“黄犬”爲“蒼鷹”，其《擬〈恨賦〉》明曰：“李斯受戮……歎黄犬之無緣”也。
“昔仲長願言，流水高山”云云。按此節以山水之賞别於田園之樂，足徵風尚演變；“惜事異於栖盤”，“孰嘉遯之所遊”，即謂隱遁之適非即盤遊之勝。參觀《全後漢文》卷論仲長統《昌言》。
“覽明達之撫運，乘機理而緘默。……仰前哲之遺訓，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軀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閒。……年與疾而偕來，志乘拙而俱旋”；自註：“年衰疾至，志寡求拙曰‘乘’。”按“覽明達”云云，即《述祖德詩》之“賢相謝世運”云云，《文選》李善註中正引靈運此處自註。“俯性情”云云，即《序》：“抱疾就閑，順從性情。”靈運之數言“乘”，猶墦岳《閑居賦》之反復言“拙”，一爲文飾之詞，一爲悔尤之詞也。
“竹緣浦以被緑，石照澗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自註：“壁高四十丈，色赤。……山高月隱，便謂爲陰；鳥集柯鳴，便謂爲風也。”按若非自註，則將疑“映紅”者爲花，而“石”乃訛字矣。然“木鳴柯”三字終嫌贅疊，觀自註，“木” 當作“鳥”，而不曰“鳥鳴柯以起風”，豈恐指瑕者譏“鳥鳴”大類生風之“虎嘯”耶？“生何待於多資，理取足於滿腹”；自註：“謂人生食足，則歡有餘，何待多須邪？……若少私寡欲，充命則足。”按參觀論《全晉文》釋道安《答郗超書》。賦下文云：“春秋有待，朝夕須資，既耕以飯，亦桑貿衣”；卷三三靈運《遊名山志》：“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擁”疑當作“壅”）；又靈運《鄰里相送方山》詩：“積痾謝生慮，寡欲罕所闕”；均相發明。卷三一靈運《江妃賦》：“事雖假於雲物，心常得於無待”，則謂洛神不同凡夫肉人，無衣食之累耳。
“鑑虎狼之有仁，……悟好生之咸宜”云云；自註：“自弱齡奉法，故得免殺生之事，……莊周云：‘海人有機心，鷗鳥舞而不下。’”按參觀《列子》卷論《黄帝》篇；靈運自註中屢引“莊周云”，皆不誤，此獨失其主名。下文“好生之篤，以我而觀” 云云，重宣“放生之理”，自註引《老子》：“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宋書》靈運本傳記其自詡“成佛”；《全宋文》卷二八何尚之《列敍元嘉讚揚佛事》：“范泰、謝靈運每云：‘《六經》典文本在濟俗爲治耳，必求性靈真奥，豈得不以佛經爲指南耶？’”；慧皎《高僧傳》卷七《慧叡傳》記靈運“篤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通解，諮叡以經中諸字并衆音異旨，於是著《十四音訓敍條例》”，又《慧嚴傳》引范泰、靈運前語，復云：“《大湼槃經》品數疏簡，初學難以厝懷，嚴乃共慧觀，謝靈運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過質，亦頗改治。”後世如釋皎然（《詩式》卷一《文章宗旨》）、顔真卿、白居易、馮子振等（《永樂大典》卷二六 〇三《臺》字），莫不以精通内典、皈依佛門推之。《賦》中言好生惜物命兩節，旨本釋教，而皆僅引老、莊以自助，殊耐思量，觀乎下文，或可窺其微尚乎？
“賤物重己，棄世希靈，駭彼促年，愛是長生。……雖未階於至道，且緬絶於世纓”；自註：“此一章敍仙學者雖未及佛道之高，然出於世表矣。”按下文：“哲人不存，懷抱誰質！糟粕猶在，啓滕剖袠；見柱下之經二，覩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璞，救已頽於道術。詹夫六藝以宣聖教，九流以判賢徒，國史以載前紀，家傳以申世模，篇章以陳美刺，論難以覈有無，兵技醫日龜莢筮夢之法，風角冢宅算數律曆之書，或平生之所流覽，並於今而棄諸。驗前識之喪道，抱一德而不渝”；自註：“‘柱下’、老子，‘濠上’、莊子，‘二’、‘七’是篇數也；云此二書最有理，過此以往，皆是聖人之教，獨往者所棄。”夫既尊“佛道”爲最高，又推老、莊爲“最有理”，不特徵靈運從佛而未棄道，抑復見其雖奉事佛法，而於道家仍敦宿好。賦中如“苦節之僧”、“遠僧有來”等節，未嘗涉筆以稱佛典。且許道家自立門户，亦不同慧遠、僧肇輩之假道家言爲佛法梯階，借車明舟（參觀論《全晉文》僧肇《答劉遺民書》）。蓋靈運實徘徊二氏之間，左挹袖而右拍肩，非有左右袒者。“糟粕棄諸”之論，即仲長之“叛散五經”、荀粲之“糠粃六籍”，固老、莊流裔之常談耳（參觀論《全後漢文》仲長統《昌言》、《全晉文》何劭《荀粲傳》）。“聖教” 之“聖”指孔子，上文“敬承聖誥”之“聖”則指佛；孔子曰“聖”、從俗而言，佛曰“聖”、稱心而言，一權而一實。
【增訂四】謝靈運賦之“聖教”，指孔子言，猶何劭《王弼别傳》與“老子”對舉之“聖人”亦即孔子（見《全晉文》卷一八）。所謂從俗也。
觀詞之終始，即知兩“聖”字既不淆亂，而“承聖誥”與“棄聖教”亦初無矛盾矣。然上文云：“率所由以及物，諒不遠之在斯”，自註：“《易》云：‘不遠復，無祗悔’，庶乘此得以入道”；夫《易》非巍然冠“宣聖教”之“六藝”者耶？當在“所棄”之列矣，却可“乘以入道”，似不無矛盾。豈得魚忘筌，抵岸捨筏，“入道”而遂“棄”所“乘”歟？《顔氏家訓·勉學》：“洎於梁世，……《莊》、《老》、《周易》，總爲‘三玄’”，實承晉、宋之風耳。“藝菜當肴，採藥救頽，自外何事，順性靡違。”按靈運《遊南亭》：“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與此相發；“所止”即“自外”無他“事”也。《文選》李善註“藥餌”二句云：“餌藥既止，故有衰病”；何焯評云：“服餌本以扶衰，而藥石不能平情，故力有所止也。”二解皆誤，何尚用心，李直似到眼信口，未經思慮者。二句倒裝，順言之，則：“衰疾忽在斯，藥餌情所止”；意謂衰疾忽已相侵，故縈懷掛念，唯在藥餌。杜甫《江村》：“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與謝客同心之言矣。
《江妃賦》。按參觀《全後漢文》論王粲《神女賦》。
Aelian，Varia Historia， X. 10； Don Quijote， II， 3 and 71； Dorothy Os- borne，Letters，no. 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