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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全晉文卷七七
摯虞《文章流别論》。按嚴氏輯自《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御覽》，似尚有遺珠。如《金樓子·立言》篇下：“摯虞論邕《玄表賦》曰：‘《幽通》精以整，《思玄》博而贍，《玄表》擬之而不及。’余以仲冶此言爲然。”其“言”即未被網羅。蔡邕《玄表賦》祇存一句，則嚴氏已輯入《全後漢文》卷六九。
《文章流别論》：“古詩之賦，以情義爲主，以事類爲佐；今之賦，以事形爲本，以義正［志？］爲助。情義爲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爲本，則言當而辭無常矣。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於此。”按“當”必爲“富”之訛。漢自司馬相如而還，以敷陳鋪比爲賦；《西京雜記》卷二二載相如答盛擥論作賦云：“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以爲質”，雖出依託，却切事情，正同《法言·吾子》論賦所謂：“霧縠之組麗。”賈誼作賦，尚不如是，故摯虞又云：“《楚辭》之賦，則賦之善者也。……賈誼之作，則屈原儔也。”蓋欲矯枉救敝，挽馬、班之倒瀾而還之屈、賈之本源。左思《三都賦序》斤斤於辨物居方、不作侈言，猶爲“事形”所囿，眼光未出牛背上，特“事形”必徵實而不構虚耳。較之摯《論》，已落下乘矣。
“夫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體而害政教。”按精湛之論，楊慎《升菴全集》卷五七、何良俊《四友齋叢説》卷二三皆嘗稱引。後兩“過”易知，無俟申説。“假象過大”與“逸辭過壯”，二者相通，“壯辭”宜用於 “大象”，故辭而壯即隱涵象之大，不待舉物之名也。聊拈後世談藝數例，爲之箋釋。吴可《藏海詩話》記韓駒云：“絶句如小家事，句中著大家事不得；若山谷《蟹詩》用與虎争及支解事，此家事大，不當入詩中”；張大復《梅花草堂集》卷一〇《〈三台行記〉題辭》：“讀嘉靖諸君子記游之作，如北地［李夢陽］位置廬山，山東［李攀龍］刻劃太華，琅琊［王世貞］譜牒岱宗，所謂高文大册，與天不朽。然恐眉疏眼巨，不親小物，山靈豈得無知己未盡之感”；吴喬《圍爐詩話》卷一論“七子”詩大而無當、廓落不親切，謂如“寒夜蓋木板，赤身被鐵甲”；閻若璩《潛邱劄記》卷四上又卷五《與陳其年》皆指摘汪琬詩“戲蝶翩翻排闥過”及“寂寂精藍晝又開，隔籬飛蝶鎮徘徊”，笑“排闥”爲 “蝶中樊噲”，寺門大開而“徘徊”不入，昔勇今怯，又爲“蝶中馮婕妤”；陶元藻《全浙詩話》卷四二引俞永思《畫漁餘話》： “毛西河贈妓詩：‘雙瞳夜剪秋山雨，一笑春生揚子潮’，次句乃狀笑容，非狀笑聲也。揚子江心有水渦；若作笑聲解，則此笑如鯨鐘鼉鼓，聞者掩耳驚走之不暇矣”；紀昀《唐人試律説》評錢可復《鶯出谷》之“一囀已驚人，搏風飛翰疾”云：“鶯有聲，然‘驚人’非鶯之聲也，鶯能飛，然‘搏風’非鶯之飛也”，又評陳至《芙蓉出水》之“劍芒開寶匣，峯影寫蒲津”云：“劍似芙蓉，不得云芙蓉似劍，峯似芙蓉，不得云芙蓉似峯”；張佩綸《澗于日記》光緒十八年正月初八日：“山谷《水仙花》詩：‘出門一笑大江横’，‘横’字粗獷，直是水師矣！”均相映發。古希臘人論文云：“道纖小事物而措詞壯偉，如以悲劇大面具加於稚子面上”（To attach great and stately words to trivial things would be like fastening a great tragic mask on a simple child）。或嘲約翰生（Samuel Johnson），謂其寫小魚口動喁沫，詞氣必類巨鯨吞呷（If you were to make little fishes talk，they would talk like whales）；或嘲吉朋（Edward Gibbon），謂“小亞細亞”入其筆下便成“大亞巨亞”（He cannot mention Asia Minor）；亦“類相遠”而“事相違”之意也。
“圖讖之屬，雖非正文之制，然以取其縱横有義，反覆成章。”按摯氏此《論》僅存頌、賦、箴、銘、誄、對問等數段，見虎一毛，未許知斑。然不以“非正文之制”而棄圖讖，想必有取於緯，略類《文心雕龍》之著《正緯》篇。鍾嶸《詩品·序》稱：“摯虞《文志》，詳而博贍，頗曰知言”；疑其亦似《雕龍》之有《書記》篇，舉凡占、符、刺、方、牒、簿等一切有字者，莫不囊括也。《隋書·經籍志》四以摯氏《文章流别集》爲“文集總鈔”之始，僅四一卷，今已不得見；竊意《流别論·志》所論及各體未必皆鈔入《流别集》耳。紀昀評《雕龍》是篇，譏其拉雜泛濫，允矣。然《雕龍。論説》篇推“般若之絶境”，《諧隱》篇譬“九流之小説”，而當時小説已成流别，譯經早具文體，劉氏皆付諸不論不議之列，却於符、簿之屬，盡加以文翰之目，當是薄小説之品卑而病譯經之爲異域風格歟。是雖決藩籬於彼，而未化町畦於此，又紀氏之所未識。小説漸以附庸蔚爲大國，譯藝亦復傍户而自有專門，劉氏默爾二者，遂使後生無述，殊可惜也。
Longinus，On the Sublime，XXX，“Loeb”，p. 209.
Boswell，Life of Johnson，27 April，1773（Goldsmith）.
W. Bagehot，Literary Studies，ed. R. H. Hutton，I，227.
